楚茗玥任那人拉着逃到城郊,便見阿婉坐在馬車前等着自己,見自己來了,立即撲了過來,“公主,雲世子果真沒騙我,他真的將您帶出來了。”
楚茗玥拍了拍阿婉的手,“莫要擔心。”
終是逃過一劫,雲罄面色疲憊憔悴,卻還是掩不住喜色,上前拉過楚茗玥的手:“玥兒,今後天下之大……”
楚茗玥卻推開他的手,打斷他的話,“雲世子,再無什麼天下之大,如今,我只想回我的故里。”
雲罄一怔,喉頭滾了滾,卻終究還是啞聲笑道:“好,自今日起,這天下便再無北秦雲世子,你去何處,我便送你去何處!”
楚茗玥又扯了扯嘴角,緊接着眼前一黑,身子便軟倒下去。
數日後,楚茗玥恍惚間聽見車外風聲,夾雜着數聲咳嗽,開口問道:“到了何處?”
身邊的人回答她:“不日便到同庸關了,你且安心睡着。”說罷又是幾聲低咳。
她又問:“你可是病了?”
那人沉默片刻,才道:“只是風寒,不礙事。”
她覺得頭痛欲裂,又昏昏沉沉睡去。
又不知過了幾日,她再醒過來時,看到的便是飛沙走石,黃沙遍地,她渾身虛軟無力,被雲罄扶起來餵了幾口水。
她問道:“阿婉呢?”
那人拿水的手一顫,又轉頭咳了幾聲,“在外面呢,莫要擔心。”
楚茗玥隱隱覺得不對,端茶喂水這些事,向來是阿婉親力親爲的。她又隱隱記得雲罄是有舊疾的,擔心道:“你的藥可一同帶着了?”
那人一愣,隨即笑了。那笑似三月暖陽,讓那蒼白憔悴的臉上有了一絲鮮活氣,“自然帶着。”
同庸關守城士兵向來眼尖,曾傳言從他們眼前飛過去一隻蒼蠅,他也能辨出是公還是母來。
那小士兵隱隱發現不對將他們攔了下來,正僵持不下,就聽見有人喊:“發生了什麼?”
那小士兵將情況彙報了,喊話的人便大步流星走過來,調開車簾,隨即怔了一怔,接着便轉頭道:“沒問題,過去吧!”
楚茗玥認出剛剛那人是青陽將軍府少將青陽緒。
雲罄也是鬆了口氣,又轉頭握住她的手,“沒事了,再行十里,便是南楚境地。”
雲罄見她沉默,便寬慰着:“到了以後,我們便再不離開了。”
又不知過了多久,楚茗玥又訥訥說着:“你日後也要顧惜好自己,阿婉沒了,我不想再有人爲我而死。”
雲罄一驚,詫異地看着她:“玥兒……”
楚茗玥還是頭痛欲裂,雙目無神,卻恍惚笑了笑:“我想下去走走。”
雲罄再顧不得什麼,大呼停車,便要扶楚茗玥下車,楚茗玥輕輕推開他,勉力向前走着。
寒風刺骨,大漠飛沙。
那荒蕪的景象,卻實實在在是南楚了。楚茗玥恍惚看見秦千頌劍下亡魂張牙舞爪,恍惚看見那四座城池血流成河,白骨黃土,餓殍遍野。
她聲音很小,不管那人能不能聽到,便自顧自得說着:“雲罄,今日我看了一眼故土,便再也不做這南楚公主,也再不做北秦王妃了……”
可是身後的人卻猛的從背後抱住了她,將她狠狠地撲在地上,撞的胸口血氣翻涌,緊接着她目眥盡裂,耳邊回想着馬蹄踏在他脊背上的聲音,還有他胸骨碎裂的聲音!
她竟未曾注意,這裡是戰場!
雲罄抱着她竭力翻了幾翻,踏着馬背一躍而起,終於落在戰場之外卻是猛地吐了一口血,面色青紫,跌在了地上。
楚茗玥忙俯身抱住他,感覺到他身體僵硬,半點也吸不進氣去,她嚇得哭了出來,“雲罄,雲罄……”
她想拂他的背,卻發覺他整個脊背鮮血淋漓,她用手輕輕一扶,便覺得他的脊柱骨又些微的凹陷,更讓他顫得厲害。
她自己的身子也顫了起來,不敢再扶他的脊背,只扶着他的肩,“雲罄,別擔心,還能救的,沒傷到要害……還能救的……”
她哪裡能知道胸中碎骨斷骨是不是刺進了心肺,更是連看他一眼也不敢。可懷中的人卻不動。
“雲罄……”她還有好多的情未還,還有好多的話未說,“雲罄,你別死,你不是說我們還有好長時間,還有……”
懷中的人猛地顫了一下,茗玥慌忙看向他,見他終於吸進氣去,先是一喜,卻見他轉過頭去,從口中嗆出大口的鮮血!
“雲罄!”
她看着他的樣子,忽地發了狠,“雲罄,你若是敢死,我便化成厲鬼找你去!”
懷裡的人卻睜開了眼,虛無笑了笑,“便是做鬼……也該是我……”他又零星咳出點點血沫,“只是我卻想做一個風流鬼……”他努力想擡起頭來,卻力不從心。他終究一嘆,細弱蚊蠅道:“玥兒,吻一吻我……”
他見茗玥愣住,又緩緩道:“牡丹花下……”
他話未出口,脣便附上了一陣溫軟,他勾了勾脣角,只覺得四肢百骸的痛意緩緩退了去,只剩下無盡的疲乏,想回應她的吻都辦不到。
茗玥只覺得眼角酸澀,卻流不出淚來,她遲遲不肯從他脣上退回來,直到覺得那人再無聲息,覺得那脣漸漸變涼了。
她卻緩緩笑了,脣角越揚弧度越大,最後竟仰頭笑出聲來,聲音淒厲,如杜鵑啼血!
她不再顧忌他脊背的傷,竟託着他的腰和脖頸將他半抱了起來,她身子是溫熱的,覺得懷中人身體冰冷,她雙目赤紅,看着他那張灰白的佈滿死氣的臉,惡狠狠的道:“雲罄,你不是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她又低頭吻上去,卻發覺他嘴角涌出大量鹹腥,甚至涌進了她的嘴裡。她終於忍不住淒厲的哭出聲來!
是涼的!
那血是涼的!
她還未告訴他她早已心動,她還未告訴他她雖早已心冷,心中卻爲他留了一絲溫暖,她還未告訴他她喝過最好喝的酒,便是與那晚與他共飲的桃花酒……
可是如今爲時晚矣!
爲時晚矣!
她發了狠的嗚咽着去吻他,吻上他冷透了的眉眼,冷透了的鼻樑,冷透了的脣,冷透了的下頷,脖頸……
她脣上血肉破碎,卻恍然不覺!
那晚共飲桃花酒,他的懷抱還是暖到熾熱的……
可如今只剩下這冷透了的骨血……
她覺得越來越累,也漸漸閉上了眼睛。
遠處的戰鬥依舊在持續着,廝殺聲,戰馬嘶鳴聲,慘叫聲,衝鋒聲……她覺得胸中像炸開一般吸不上氣,一切一切的聲音,都漸漸遠了……
揉碎桃花紅滿地,玉山傾倒再難扶。
…………
“早知小公主要受這番苦,娘娘就不帶她來了。”茗玥恍惚聽人說話,倒像是母妃的貼身丫鬟眉裳。
將死之時,出現幻覺了麼?
若是能夢到母妃該多好……
她這麼想着,果真就有一隻手附在了她的額上,溫涼的很是舒服,她嘆了口氣:“將玥兒自己留在皇宮,我也放心不下。誰知她這麼經不得苦,這路程還沒走一半,就病成這個樣子!”
這話有些嗔怪心疼,聽在茗玥耳中卻猶如炸雷一般,她猛地睜開眼睛,便看見那張只有在夢中才見過的臉,雲髻高挽,面若芙蓉。
她有些吃驚,心道人死後能在地府相聚一說是真的不成。
她朦朧了淚眼,伸出手去想要抱她,卻發現自己的雙手變成只有孩童那般大小。
她又是吃驚,就被人抱了起來。
她輕輕拍拍她的後背,愛惜卻又嗔惱:“難受便忍一忍,有什麼好哭的?”
茗玥感覺嘴角有些涼意,才知道自己哭了出來。她尤帶了幾分不可置信,可眼前的懷抱卻又那麼的真實。
“母妃……”她開口喚道,聲音是還帶着奶腥氣的稚嫩,她心中更是波濤洶涌,輕顫着,“母妃,今日是何年何月啊?”
錦妃一愣,隨即輕拍了她一下:“當真是病糊塗了,這才兩日,便將日子都忘了!”她將懷中的人塞回被子裡,“怎麼這樣不爭氣,你外公爲了你,都等了兩日了!”
茗玥這才四下看了看,眼前的人是母妃不假,身邊伺候着的是眉裳也不假,只是她如今顯然不在皇宮大內。
正是夏日流火之月,她還能很清楚地聽見蟬鳴。
她眯了眼仔細回想,她七歲之時,似是有一回出了皇宮,隨着母親送外公去邊疆。那時也是與北秦一戰,卻是慘敗兩場,士氣低迷,父皇無法才請得外公楊素華楊老將軍重返戰場。
母妃早已不得聖寵,父皇卻爲了安撫母妃,也好讓外公死心塌地上戰場,才允了母妃相送之請,只是這一路上兇險萬分,才行了不到一半便遇上了刺客,母妃傷了腰骨,也就原路返京,那邊疆也沒去成。
之後母妃的傷也不見好,久坐都不能,溼寒天氣更是鍼砭一般的疼。
錦妃見她有些走神,只當她尚在病中,精神不振,便又俯下身子親親她的額角,拂了她額邊碎髮,道:“玥兒乖,起來把藥喝了,便不難受了。”
楚茗玥乖乖喝了藥,看見母妃驚異的模樣,伸手環住她的脖頸,道:“母妃,以往是月兒不聽話,經了這一回纔算是開了竅,日後玥兒便好好孝順母妃,再不讓母妃受別人欺負了。”
錦妃聽了只是彎着眼寵溺的笑:“好好,玥兒最乖了,玥兒病好了,就是孝順母妃了。”
茗玥知道她只是聽聽而已,心中酸楚。她口中所言“經的這一回”,又怎麼是病的這一場?
她如今年紀小,病了便沒什麼精神,只這麼想了一會兒,也沒心思自怨自艾,就趴在錦妃的肩上又睡了過去。
再醒來之時,她聽見身邊一人小聲嘟囔,帶着明顯的不滿:“月公主不過就發個熱,娘娘何至於心疼成那樣?把我們姊妹幾個折騰的雞犬不寧的。你看看之前七皇子病的時候,珍妃娘娘也只不過是吩咐醫正多照看些也就罷了!”
茗玥聽那聲音,似是秋蒲。
之前秋蒲偷了玉貴人的點翠梅花簪被抓了,母妃非但沒幫她說話,還狠狠地罰了她,自那日起她便記恨在心,又見母妃漸漸失寵了,服侍不盡心了暫且不言,據楚茗玥所知,這路上的刺客能找到她們,便是她給傳的信。
當真是豬油蒙了心,也不知買通她的人給了多少好處!
如今又在這裡跟旁人編排母妃,當真是活膩了!
她裝模作樣的哼了兩聲,秋蒲聽了便翻着白眼,跟身前的人說:“去看看,病一回就這麼大費周章的……”
她見茗玥睜了眼往她身上瞧,目光如炬,驀的住了口。
茗玥收回眼神心底冷笑,她往日不清楚,現在怎能不清楚?那七皇子本不是珍妃親生,她哪能真心相待?
她撐起身子,輕輕地開口:“秋姐姐,把夜壺拿過來。”
秋蒲臉上閃過一絲厭惡,想着剛剛那一眼怕是自己看錯了,也許是憋尿憋的,便叫那個丫鬟伺候她。
那個丫鬟幫她收拾好,出去把夜壺倒了,楚茗玥又開口:“秋姐姐,給我倒一杯水。”
這屋裡再無旁人,秋蒲便是萬分不願,也得聽她的吩咐,便倒了水端到她眼前。
茗玥接過杯子,手一歪一撒,茶水便倒灌進袖子裡。她驚叫一聲:“好燙!”
秋蒲一驚,也知道她再不受寵也是公主,千金之軀,若是有什麼閃失,自己哪還有活路?她忙上前拽她的袖子,拉開袖口見皮膚還是白皙細嫩,纔想起自己倒的是溫水,哪裡會燙?
茗玥只給她看了一眼,便抽回手,眼裡涌出了淚:“秋姐姐,前年我看見一個小姐姐燙了珍妃娘娘的手,珍妃娘娘便叫人將小姐姐的手剁了去,剁手時那小姐姐的叫聲吵了珍妃娘娘清淨,珍妃娘娘便又讓人將她的舌頭拔了。”
她聲音稚嫩,還帶着些天真,可秋蒲卻隱約覺得她真會這麼做。
秋蒲嚇得忙跪下磕頭,“公主,這水是溫水,根本,根本就不燙啊……”她知道自己的命在她手裡如同螻蟻一般,別說是剁她一隻手,就是拿了她這條命,也無人會管。
茗玥又眨了眨大眼睛:“秋姐姐,你是說玥兒騙人?玥兒是好孩子,從來不會騙人的。”
她說着便哭出了聲,秋蒲更嚇得魂飛魄散,她一個小孩子怎麼也好對付,若是哭聲將別人引來……
她腦袋一熱,便上前捂住了她的嘴,茗玥掙扎片刻,見門口有人影來,便眼睛一閉,身子軟下去。
“啊!”門口的人一進門便是秋蒲捂着楚茗玥的口鼻,楚茗玥昏迷過去的樣子,不禁驚叫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