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名,”熙兒細細品味了一番這兩個字,“建功立業,天下揚名,誰人不想?可‘忠爲百世榮,義使令名彰1’,若不忠不義,建的是什麼功,揚的又是什麼名呢?”
歐陽明現在還記得當時那小少年的樣子,他昂首挺胸,明明小小一個人,周身卻自帶一股正氣,讓人無法再把他當作不懂事的孩童看待。
所以在謝希齊問自己,是願意一門心思跟隨吳王這個主公,還是楊川父子的時候,他猶疑了。謝希齊並沒有多言逼迫歐陽明,只叫他自己想。
歐陽明左思右想,難以決斷,又憶起楊熙提及的兩句詩,忍不住拿這兩句去問謝希齊。
“壯士何慷慨,志欲威八荒。驅車遠行役,受命念自忘。良弓挾烏號,明甲有精光。臨難不顧生,身死魂飛揚。豈爲全軀士?效命爭戰場。忠爲百世榮,義使令名彰。垂聲謝後世,氣節故有常。”謝希齊緩緩吟罷,笑道:“歐陽兄是從何處讀到阮步兵這兩句詩的?”
歐陽明只顧品味詩中含義,並沒有回答謝希齊的話。兩日後,他終於下定決心,將楊熙交給謝希齊,讓他護送去了長安。
理智上做出了決定,情感上卻不免覺得自己道義有虧,他不敢去、也見不着楊宇,就只能去見了謝希修。謝希修如意料中的對他切齒大罵,他捱了一通罵,反而心中舒服了一些。
不論如何,事情都已經做下了,又何必再多想其他?這世道成王敗寇,只要以後的路走好了,將來旁人提起此事,只會說自己識時務,總好過跟吳王一條路走到黑。
歐陽明想通了事情,心情也大爲暢快,回頭叫侍從牽馬來,他翻身上馬,揚鞭快行,一路奔到西市去尋了一家好食肆,品嚐美食去了。
忙完山坡下土地的耕種,謝希治和周媛就再沒了什麼事情,每日除了帶着暉兒玩耍,就剩下夫妻相對了。說也奇怪,越是這樣朝夕相對,片刻不離,兩人反而更覺纏綿甜蜜,竟半點都沒覺得對方礙眼討人嫌。
“原來我總想着,要一對夫妻日夜相對幾十年,到最後該是何等相看兩厭。”周媛捏着黑子,一邊在棋盤上尋空當,一邊說道。
謝希治挑眉:“哦?”
周媛終於尋到一個自覺很合適的位置放下了棋子,笑道:“現在卻覺着,這事也跟容貌有很大幹系,若是都生的似你這般模樣,便是叫人看上百年,想來也沒人會厭。”
“多謝長公主誇獎。”謝希治笑眯眯的受了周媛的誇獎,手上卻不停留的撿了周媛一片棋子,“彼此彼此。”
周媛心疼的臉直抽抽:“我可以悔棋麼?”
謝希治擡頭一笑,堅定搖頭:“不行,你已經悔了三次了。”
“……好了,我認輸!”周媛一推棋秤,“真不知道這東西有什麼好玩的,還不如去跟大郎他們踢毽球呢!”說完想起侄兒們,又撅嘴,“不知孩子們現在做什麼呢。”
謝希治慢條斯理的收棋子,“既已回京了,現下應是都跟着先生讀書呢。”連二郎都該開蒙了,幾個大的更不用說。
周媛贊同的點頭:“一回了那地方,就都要拘束起來了。”也伸手幫着謝希治收好棋子,然後拉着他出門散步。
她把手挎在謝希治臂彎,與他一起慢悠悠往南面走,閒聊:“有時候很想即刻就回京去,與大夥都在一處,熱熱鬧鬧的過日子;有時候又有些忐忑,今時不同往日,五哥已經做了官家,來日還要立後選妃,畢竟不同以往了。”
“官家也還是你的五哥,歷來以‘國’爲封號的公主有幾人?”
周媛點頭:“是啊,我知道五哥待我之心。可是那座宮城,我真是想起來都覺不快。就越發覺得像現在這樣遠離中樞,偶爾收收信知道時事,平時安生過我們平靜的日子,簡直不能更舒心。”京師現在百廢待興、千頭萬緒的局面,她真是想起來就頭痛。
“那我們就留在島上不走了。”
周媛聽了站住腳,拉着謝希治的胳膊去瞧他的臉,追問:“你說真的?”
謝希治正色點頭:“當然說真的,你不喜歡進京,我們就不去。”
“嗤,我不過發幾句牢騷,你還當真?”周媛笑起來,“我平日是自私涼薄了些,也無承當了些,可五哥與七哥都已經走到現在這個程度,正要全力中興大秦,我身爲皇室公主,難道還能置身事外、冷眼旁觀?”
謝希治還是一臉正色,回道:“我就知道你不過是說說。”
周媛忍不住啐了他一口:“呸!怎麼都是你有理。”說完又拉着他繼續走,跟他商量,“我是這樣想的,眼下宋俊拜相,宋家闔家要進京,嶺南這一處難免要交出來一些,不管交給誰,一時要上手都不容易。你跟着宋俊的時候不短,我們一時又不能回京,不若你主動上書,替五哥分一分憂吧。”
“原來你說了這麼多,是想要使喚我。”謝希治做恍然大悟狀。
周媛瞪他:“我是怕你整日在家看着我,早晚對我生厭!”
謝希治看她佯怒的樣子份外可愛,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小巧的鼻尖,笑道:“怎會生厭?我越看你越喜歡呢。”後面一句刻意壓低音量,近乎耳語呢喃。
周媛繃不住了,笑意瞬間佔領了雙眸,“不害臊。”她悄悄捏了謝希治的胳膊一把,又說,“說正事呢,我只是有這個想法,一是不想你整日在家荒廢時光,二呢,也能爲國家效力。你若是不願去,那就算了,明日咱們演練新曲譜。”
“十娘有此美意,我怎會不願?”謝希治也正經了起來,“前日往京裡寫信我已經透了這個意思,估摸不久就有迴音,只是若真插手嶺南事務,就不能再留在島上,我又不放心你和暉兒……”
周媛點頭:“我知道,那我就跟你上岸好了,我們不趕路,不長途跋涉,暉兒那裡也無礙。”
“嗯,那就等京裡的消息。”謝希治執起周媛的手,笑道,“怎麼也不耽誤咱們明日演練新曲。”
兩人商定了此事,回去以後周媛就開始命人整理東西,有些暫時用不到的,都讓裝箱封了起來。等收拾好了,讓謝希治去尋了一艘船,先把東西運到岸上,送去了鬱林信王府。
這邊東西剛運走了一批,朝廷的旨意也來了,命謝文莊接任嶺南節度使,掌嶺南軍事,謝希治暫代邕州刺史職,主理政事,同時嶺南幾處重鎮的刺史也有調換。
“這是軍政分割的第一步。”謝希治跟周媛解釋,“叔父已經進京面聖,我們慢慢啓程去邕州即可。”
周媛點頭,說道:“你若是急,可以先行,我這裡有衛兵,又有周鬆周祿他們陪着,不用惦記。”
謝希治很猶豫,但想到楊川的用意,他還是決定以大局爲重,回道:“那好,我先去赴任。我再請馬刺史派一隊府兵護送你們,你路上不要急着趕路,慢慢往邕州來。”
“我知道,好歹我是南國長公主,這還是在我的封地上呢,你不用擔心我。暉兒我也會照看好的,你先去忙正事。”周媛只差拍胸脯保證了。
謝希治還是又仔細叮囑了半天,最後留下無病照應,才帶着隨從先登島去邕州赴任。
周媛晚他三天啓程,她把行李輜重另派了一隊人馬護送,並不與自己一路,沿途也沒有擺出公主的儀仗和派頭,只輕車簡從帶着暉兒一路慢行,用了半月餘,也就到了邕州。
謝希治既爲邕州刺史,他們自然就住進了刺史官邸。從寧靜的海島重回繁華州府,周媛一時有些不慣,更不用提還要應酬那些來拜見問安的命婦了。
“幸虧得我有長公主的身份,不然還應付不了這些能言善道的夫人們呢!”這日傍晚,送走了來做客的幾位命婦,周媛直接癱倒在榻上,跟謝希治抱怨。
謝希治正抱着暉兒在地上來回走動,聽見這話就笑道:“是你太自謙了吧?論能言善道,你可不輸於人。”
周媛撇嘴:“我怎麼能言善道了?每次還不都是你最有道理。”
“最初在揚州時,你就是個伶牙俐齒、嘴上不饒人的小娘子,難不成你自己忘了?”謝希治調侃道。
周媛坐了起來,側頭問屏風外坐着的春杏:“春杏姐姐,我有嘴上不饒人的時候麼?”
春杏應了一聲:“啊,公主,周祿剛叫我去廚下幫忙,我給忘了,我先去看看啊。”說完起身徑自走了。
周媛:“……”
謝希治笑的不行,把暉兒往榻上一放,自己捂着肚子笑倒在了周媛腿上,“你,你看你,還不認,連春杏都看不下去了。”
“……”周媛恨的伸指彈了他腦門一下,然後俯身抱起兒子,憤憤說道,“暉兒乖,咱們不跟你爹爹玩了,專會笑話人!”
暉兒:“嗚哇啊呀……”
作者有話要說:1出自阮籍《詠懷?壯士何慷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