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福臨與葭音在永安寺度過安寧平靜的數日,彼此感情漸增,心中一些鬱結煩惱,亦在玉林通琇大師的點撥下得以開悟釋懷。
皇帝力邀玉林通琇留在京城,奈何大師去意已決,爲不辜負君王盛情,他將自己的徒弟行森留在了京中,以爲帝妃二人說法講經。
中秋時,太后懿旨,免去酒宴戲樂,將省下的銀兩,用於賑濟災民。
這本是好事,可福臨卻坐立不安。
他不知道那些在他和葭音不在宮裡是覲見皇太后的大臣,到底對太后說了什麼話,今年的賦稅賑濟分明早就定下了,緣何又取消中秋宴。
葭音雖安慰皇帝,母子之間無話不可說,但母子之間到底怎麼樣,畢竟只有玉兒和福臨自己知道。
這件事直到中秋節過了,福臨才提起說舊年重陽節,額娘在慈寧宮前的花園看了三天的戲,今年要不要再擺三天的戲,只請一些宗親女眷,花不了什麼錢。
玉兒笑道:“才免了中秋宴,回頭又看戲,世人該說皇太后假惺惺了,今年直到臘月,宮裡一切喜樂都免了吧。”
福臨愣了愣,欲言又止,臉上很是糾結。
“怎麼了?”玉兒問,“有什麼話想對我說?”
“額娘……十月左右,葭音和陳嬪她們,將陸續分娩。”福臨說,“小阿哥公主出生,宮裡也不慶賀嗎?”
玉兒笑道:“我竟是忘了這些事,你看看,想要省錢,哪有這麼容易。”
福臨問:“額孃的意思是?”
玉兒說:“照你的心意去辦吧,皇貴妃地位尊貴,的確不能失了體面。”
福臨微微蠕動嘴脣,總覺得自己像是又給葭音在額娘面前討了不是,而他心裡還堵着之前的事。
此刻一個沒把持住,一股腦地倒出來:“額娘,朕在永安寺的時候,您在慈寧宮見了好些大臣?這一年,您不曾過問過朝事,怎麼突然頻繁地召見他們?是不是兒子,有什麼做得不好?”
玉兒淡淡含笑:“先是一兩個人來請安道賀中秋,我聽他們說說今年發生的事,心裡越發好奇,見好幾位都在京城,就請他們來喝杯茶,都是上了年紀的老朋友,好些年沒見。”
“可是……”福臨握着拳頭,喉結不安地滾動着,想說的話,不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是不是有大臣非議,說我干預朝政?”玉兒道。
“能非議的人,對您皆是忠心耿耿,又何來非議一說?”福臨苦笑,“額娘多慮了。”
玉兒察覺到氣氛的異樣,兒子雖然不明說,可他的心思已經都寫在臉上,便是開門見山地說:“福臨,你在懷疑我企圖干預朝政,拉攏權臣來架空你?”
福臨渾身緊繃,僵硬地搖頭:“兒子不敢。”
玉兒道:“是我不好,不該在你離宮的時間,和老朋友們相見。下一次,我不會再見,或是等你在家的時候,經過你的允許,把你也請到一邊,大家一同說說話,喝喝茶。”
“額娘何必說這樣的話。”福臨急了,臉色漲得通紅,“兒子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麼意思?”
“我、我……”
殿內靜謐無聲,母子倆互相凝視,玉兒的目光不怒不慍,可在福臨眼中,卻是如天的威嚴,他不自覺地,跪下了。
“額娘息怒,請額娘息怒。”
“我不怒,也不生氣,只想知道,皇上到底想對我說什麼。”
殿門外,元曦捧着茶盤而來,壓根兒不知道母子倆正發生矛盾,本以爲葭音姐姐氣色越來越好,且與皇帝的感情也有所增進,福臨最近的心情是極好的。誰想到……
“額娘將大臣緊密地網羅在自己的身邊,究竟是對兒臣不滿,還是有別的用意?”皇帝的聲音從殿內傳出來,說着令元曦膽戰心驚的話,“額娘是不是,隨時準備着,要取代兒臣?成爲您最崇敬的武則天,做大清的女皇帝。”
元曦嚇得手軟,茶盤悉數都摔在地上,裡頭的皇帝勃然大怒,衝出來怒道:“是誰?”
“是、是臣妾……”元曦慌張地跪下,顧不得避開碎瓷片,被扎得膝蓋生疼。
可福臨卻惡狠狠地對她說:“滾!”
玉兒端坐在殿中,沒有出來爲元曦解圍,她聽見福臨斥罵元曦的話語,再後來,兒子沒再來尋求自己的迴應,他就走了。
反省方纔的對白,玉兒看似平靜的言語中,也帶着幾分挑釁,福臨早已不再服她的管束,可事實上,玉兒也從不曾管束他。
毫無疑問,在所有的事情上,她和福臨都有過錯,母子不能和睦,朝政之事不能一條心,會有矛盾和衝突,再尋常不過。
但是,這並不是絕對的壞事,至少可以讓她和福臨,都保持清醒,從多方面來看待朝政大事。
大清尚未安穩,眼下的國情,也就能比明朝末年驕傲幾分,往上比一比,差明朝鼎盛時期千萬裡,玉兒想要守住江山,想要讓大清更強盛,僅此而已。
可她忽略了兒子的感受,沒想到她自以爲稀鬆平常地見幾個老朋友,竟然觸怒了福臨敏感而脆弱的神經。
自然……她也承認,她已經在籌謀如何爲福臨培養繼承人,可她絕沒想過要取代福臨,她只是希望自己的孫兒們,能更有出息。
“佟嬪娘娘?”
“娘娘,您沒事吧?”
門外傳來宮女們的聲音,玉兒起身來,見她們攙扶着元曦,元曦的裙袍上滲出了血跡,她剛纔竟然直挺挺地跪在了碎瓷片上。
“回去吧。”玉兒道,“把你聽見的都忘了,一個字都不要再提起。這些日子,不必到慈寧宮來,在你屋子裡養傷,幾時好了,幾時再來見我。”
元曦欠身領命,被宮女們攙扶着離開,膝蓋疼得她無法行走,最後一乘軟轎,將元曦送了回去。
皇城之外,夕陽之下,玄燁正在院子裡,瞎比劃地打了一套拳,還是惹來石榴和乳母們拍巴掌叫好。
蘇麻喇招手讓三阿哥過來,擦去他的汗水,溫柔地問:“三阿哥習武做什麼?”
“保護額娘,皇祖母,還有嬤嬤、石榴,還有奶孃,還有姥姥……”小傢伙認真地數着,數着數着就糊塗了,“還有巴爾婭姨娘,還有誰來着……”
衆人大笑,爭先恐後地問三阿哥會不會護着他們,說說笑笑好生熱鬧時,宮裡卻來人了。
蘇麻喇一見來者的臉色,就猜想不妙,聽聞母子倆翻了臉,立刻決定回宮一趟。
“嬤嬤……”玄燁見蘇麻喇要走,跑來拉着她的衣襬,奶聲奶氣地問“嬤嬤回宮?”
“三阿哥,奴婢明日一早就回來。”蘇麻喇蹲下來,溫柔地說,“三阿哥不能跟奴婢回去。”
玄燁眼圈兒紅紅的,嗯了一聲,囁嚅道:“玄燁想額娘。”
蘇麻喇道:“奴婢會轉告娘娘,三阿哥乖。”
她狠下心,命石榴將玄燁帶走,便騎馬急匆匆奔回紫禁城。
歸來時,慈寧宮裡果然一片肅靜,蘇麻喇不願火急火燎地衝進去見格格,便去換了衣裳,洗去風塵,才端着一杯參茶來。
玉兒在書房裡,翻閱着前些日子,葭音在永安寺抄寫的經文。
這孩子的字跡極美,帶着女子特有的娟秀溫婉,字如其人,董鄂葭音是個美好的女子,能做她的兒媳婦,是福臨的福氣,也是她的福氣。
“你怎麼回來了。”見蘇麻喇放下茶杯的手,玉兒不擡頭也知道是誰,再擡起頭,便見蘇麻喇溫柔地笑着。
“奴婢突然特別想您,就回來了。”蘇麻喇道,“是不是心有靈犀?”
玉兒端茶來喝,嗔道:“哪個要跟你心有靈犀?”
喝了茶,看向窗外,天色已經黑了,這麼晚了,都沒個人敢來問太后,要不要傳膳,怕是御膳房的竈火還一直燒着,怪折騰人的。
“我餓了。”玉兒說,“可御膳房的菜不好吃,你給我弄些吃的來。”
蘇麻喇笑道:“她們在做了,奴婢手把手教的,錯不了。奴婢因爲太想您了,現在一時半刻都不想離開。”
玉兒看着她,無奈地苦笑,而後又長長一嘆:“蘇麻喇,我們回盛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