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沒事了,朕不能讓你姐姐落人口實,說是朕爲了她放棄朝政,不能讓她成爲紅顏禍水。”皇太極冷靜地說,“朕也向女兒保證,會保重身體。”
“姐姐最後的日子裡,每日容顏整潔、衣衫乾淨,她總是很耐心地喝藥吃飯,做好的飯菜點心,即便只能嚥下一口,她也會美滋滋地吃下去。”大玉兒的心,一片片碎裂,疼得她幾乎站不住,“她想吃什麼做什麼,都會對我說,唯有一件事她始終不開口,就是想你回來。”
“別說了,玉兒……”
“我偏要說。”大玉兒衝到了皇太極的面前,“這就是你對她的愛,這就是你寧願讓她傷害我,讓她一輩子揹負對我的愧疚,也要成全的愛嗎?”
“玉兒,朕叫你閉嘴!”皇太極眼眸猩紅,怒視着眼前的人,她越來越強大,她再也不是那玲瓏如玉的小福晉,她……
“皇上,我沒有姐姐了,我再也沒有姐姐……”大玉兒攢了數日的眼淚,再次決堤,“你爲什麼不回來,爲什麼不回來?”
哲哲得知皇帝回宮,從內宮趕來,一踏進崇政殿的門,就聽見玉兒的哭問,心想這丫頭一定又在逼迫皇帝,忙闖進來。
只見皇太極雙手抓着玉兒的肩膀,鷹眸泛着寒光:“我不允許這世上留下她的污名,我不允許任何人說她的不是,我爲什麼不回來?玉兒,你知道前線死了多少將士嗎,你看見那裡的泥土被鮮血浸透嗎?玉兒,你知道我大清的鐵蹄走了多遠,玉兒,你知道嗎?”
大玉兒傷心欲絕:“可我想要姐姐,我要姐姐……“
“皇上,玉兒的身體還沒恢復。”哲哲上前來解圍,從皇太極手中拉走了侄女,緊張地說,“您別和她計較,皇上,我會好好和她說。”
皇太極的目光,卻越過哲哲,平靜地說:“她不會帶着愧疚離開這個人世,玉兒,這樣,你心裡會不會好受些?”
哲哲聽不懂,但她身後的人,似乎懂了,大玉兒衝皇帝點頭,福身行禮後,一步一晃地走出去。
“皇上,您先忙着,我讓阿黛過來伺候您。”哲哲道,“請皇上千萬保重身體,宮裡的事,皇陵那邊的事,我都會打點好。”
帝后說話的功夫,大玉兒已經走出崇政殿,恰逢後院裡書房散了,福臨跟着一大羣乳母過來,老遠就看見額娘。
他鬆開乳母的手飛奔而來,小小的人兒,昂着腦袋看他的母親,他憋了好多天不能哭,這會兒哇的一聲哭出來,問母親:“額娘,我要找姨媽,姨媽爲什麼不要福臨了?”
“福臨好乖,福臨好乖……”大玉兒抱着兒子,護着他小小的身體,她的兒子好聽話,姨媽說不能在外人面前哭,他真的都記下了。
哲哲跟着出來,見母子倆抱頭痛哭,她命乳母將九阿哥抱走,無情地對玉兒道:“別在這裡丟人現眼,你姐姐到死都是體體面面,你在這裡哭給誰看,那些大臣只會在背後笑你,把你的下巴擡起來,把你的腰直起來。”
大玉兒茫然地看着哲哲,姑姑毫不留情面地說:“要不滾回永福宮去哭你的姐姐,不然在外面就收好你的眼淚,這宮裡不缺一個哭海蘭珠的人。”
“姑姑息怒。”大玉兒垂下眼眸。
“不必假惺惺地說這些話。”哲哲冷然道,“海蘭珠多想能活下來,你最清楚不過。而你呢,你覺得自己現在這個樣子,有資格活着嗎?海蘭珠爲什麼到死都不開口求我們請皇上回來,因爲她知道自己是皇帝的宸妃,因爲她要和她的男人一起扛大清江山。玉兒,你呢,你糊塗了嗎?”
福臨木愣愣地看着皇額娘訓斥母親,他想走上前來保護額娘,可乳母死死地抱着他。
哲哲說完了,心累得很,不想再浪費精神,上前拉起孩子的手:“福臨,跟皇額娘走。”
宮人們隨着皇后離去,崇政殿門前只剩下永福宮主僕。
蘇麻喇輕輕扯了玉兒的衣袖:“格格,咱們回嗎?”
大玉兒搖頭,擦乾眼淚,深吸一口氣:“跟我來。”
她們轉身又進了崇政殿,皇太極從堆得高高的奏摺後擡起頭,大玉兒福了福,便帶着蘇麻喇,將她們已經收好的各類奏摺,一一拿給皇帝。
大部分她都看過了,簡單扼要地說明,以供皇太極迅速閱覽。
蘇麻喇跟着大玉兒唸了那麼多年的書,滿蒙漢皆通,又是玉兒最默契的助手,皇太極自然是信得過的。
這裡的光景,很快就被傳到內宮,哲哲懷抱着哭累了睡去的福臨,釋然一嘆:“但願是真的罵醒她了,難道她這輩子,就打算每天哭她的姐姐度過嗎?”
阿黛屈膝勸道:“奴婢說句您不愛聽的,主子,您的話雖然都在理,也的確將莊妃娘娘罵醒了,可人心都是肉做的,宸妃娘娘歿了,您心裡難道不疼嗎?您不過是忍着罷了,而在這上頭,莊妃娘娘比您疼千倍萬倍,只怕不亞於皇上,您要她如何忍得住?”
“你不必替她說話,她若是忍不住,那就等着被人踩在頭頂上。”哲哲冷酷無情地說,“阿黛,皇上上年紀了,我何嘗不是?玉兒若太過感情用事,將來的大風大浪她如何去面對,你以爲是她逃避就可以平安度過餘生的嗎?我們走到這一步,除非人上人,不然,保不住自己護不了孩子,死尚且一瞬之間,就怕將來生不如死。這條路,沒得回頭,更不允許停下來。”
“主子,您別動氣。”阿黛勸道。
“我沒有動氣,阿黛。”哲哲道,“爲了大清和科爾沁,我無情了一生,難道到頭來卻要否定這一生嗎?我似乎懂了皇上剛纔對玉兒說的話,她不後悔不愧疚……阿黛,我亦如是。”
崇政殿裡,大玉兒從尼滿手中接過參茶,送到皇帝面前,皇太極順從地喝了,起身道:“都歇會兒吧,今天也做不完,累猛了,往後幾天反而耽誤事。”
“皇上餓嗎?”大玉兒問。
“沒什麼胃口,隨便弄碗粥,灌下去便是了。”皇太極說着,往榻上一靠,舒展腰背,嘆了一聲,將手抵在額頭。
可歇了沒多久,就有緊急軍報從前線奔來,皇太極立刻又忙碌起來,漸漸有文武大臣趕來,大玉兒帶着蘇麻喇退到了偏殿。
蘇麻喇摸了摸她的額頭,擔心地說:“還沒好全呢,格格回去歇着吧,這裡有我呢。”
大玉兒嘆:“他們尚且連我都攆,何況你呢?”
說話的功夫,尼滿來傳話:“皇上請娘娘先回去歇着,等這兒停當了再請您來。這會子外頭人來人往,雖說在偏殿裡不妨礙,可您也不自在,怪拘束的。皇上說,眼下請娘娘保重身子要緊。”
大玉兒頷首答應,走到門前,纔想起來問:“姐姐病重的事,皇上早就知道的是嗎?”
尼滿有些尷尬,但如今人都不在了,又何必瞞着呢,他垂首道:“皇上知道,可是娘娘,前線戰事吃緊,如今雖然把洪承疇困住了,可那會兒當真艱難,所幸皇上去的及時。待得之後士氣大振,皇上一時半刻也實在回不來,娘娘,皇上若能回來,皇上難道……”
這些話,不用解釋,大玉兒心裡也是明白的,她怎麼會真的怨恨皇太極“無情”,她只是心疼姐姐,她只是幻想着,皇太極若早些回來,姐姐興許不會死。
可人已經不在,說再多的話,解釋再多的無可奈何,都沒用了。
“後來,睿親王收到福晉轉送的您的消息,親自去求皇上。”尼滿繼續說,“睿親王向皇上保證,一定會活捉洪承疇,來慶賀宸妃娘娘玉體康復,可惜……”
尼滿抹了抹眼淚:“娘娘節哀,娘娘,皇上也不容易啊。”
日落時,崇政殿靜下來,皇太極獨自在屋子裡轉了一圈,春夏的幾個月,海蘭珠日日夜夜都在這裡陪伴他,每一個角落,都留下她的身影。
“皇上……”
皇太極一恍惚,彷彿聽見海蘭珠的聲音,但是回眸,只看見大玉兒站在門前。
“皇上,粥熬好了,您若沒胃口也灌下去吧。”大玉兒將食物放到桌上,皇太極才走過來,她卻跪下,請罪道,“這些日子,對着您大呼小叫,實在該死。”
皇太極嘆氣:“趕緊起來,既然想明白了,何必再說這些話,難道還想氣一氣朕嗎?”
“是。”大玉兒起身,將粥和小菜擺下,把筷子遞給皇帝。
“自然,朕不是說你不好,若不是你,這麼多事堆積着,朕猴年馬月才能理清頭緒。”皇太極坐下吃飯,口中感覺不到任何滋味,只能硬着頭皮灌下去,好讓身體不至於垮了。
“皇上。”
“什麼?”
“爲了避嫌,爲了免去不必要的麻煩,皇上,這些堆積的奏摺處理之後,我不再過來崇政殿伺候。”大玉兒平靜地看着他,“請您保重。”
皇太極的咽喉滾動了一下,只道:“玉兒,別讓人進你姐姐的屋子。”
大玉兒道:“不會有人進去,關雎宮裡還是從前的模樣,姐姐的東西一件都沒動。”
“費心了……”
大玉兒不言語,轉身去整理奏摺,皇太極放下了碗筷,靜靜地看着她。
許久,玉兒才意識到皇帝看着自己,四目相對,她道:“皇上,飯菜涼了。”
皇太極說:“玉兒,朕一直虧待你。”
大玉兒轉身,兀自將批閱好的奏摺疊起來,什麼都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