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向認爲腐敗會滋生腐敗,決不可能滋生鮮肉,但是無論是腐敗還是鮮肉,都寄託於權力,我們只知道權力導致腐敗,卻忘記了消除腐敗也必須依靠權力。我們常常將腐敗分子比作“耗子”,以爲一腳就可以踩死,真要是一腳踩上去,卻發現一腿騎在了老虎的背上。這不得不讓我們對“正義”這個詞產生嘔吐感,“正義”就是姍姍來遲的花花公子,從古到今,它似乎就從未提前或者準時過。生活讓我懂得,浮華世界的景象不僅僅是浮華的,更是顛倒的,其實“正義”常常像哈哈鏡一樣幽默。我不喜歡幽默,因爲我是女人,而且是愛照鏡子的漂亮女人,我只希望鏡子裡的自己是真實的!當然我更希望現實世界的“正義”是真實的正義。
這些日子彭國樑的情緒始終不佳,從他的眼睛裡就能看出來,儘管像往常一樣端着個臭架子,但是目光茫然,無精打采,像得了什麼大病。今天上午,在走廊裡碰見他,更像是輸光了錢的賭徒一樣,底氣全無。我問黃小明,彭國樑怎麼了?黃小明臉上的肌肉尷尬地抽搐一下,痛苦地一笑,也很反常。回到處內,朱大偉也很反常,往常手不釋卷的棋譜不見了,正捧着李伯元的《官場現形記》聚精會神地看着。
我揶揄地說:“大偉,遊戲主人的這本書,裡面可沒有遊戲,更沒有棋譜。”
朱大偉放下書,詭譎地一笑說:“貝貝姐,政治就是最高深的遊戲,官場就是棋譜大全。遊戲主人寫這部書可是爲了救國的,因此,每一回都相當於一幅棋之殘局,不讀遊戲主人的書,就不懂得什麼叫官場如棋,讀了這本書才懂得什麼叫窮形盡相、齷齪敗行,簡直是惟妙惟肖啊!讀書與下棋有異曲同工之妙。”
我從不認爲朱大偉癡迷下棋是喜歡這門遊戲,因爲棋道中蘊含着官道。俗話說“功夫在詩外”,我看朱大偉整天像個小丑似的陪着肖福仁、宋道明下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棋友之意不在棋。在什麼?大家心知肚明。《伊索寓言集》中有句話:“從乾草的動靜可以看出風怎麼吹。”種種跡象表明,風向有些不對頭。
死氣沉沉地熬到傍晚,趙忠打來電話,說晚上請我看戲。很長時間沒有進劇院了,我一聽看戲,便興奮地問:“看什麼戲?”趙忠賣關子地說:“官場現形記。”我一聽心裡咯噔一下,朱大偉捧着《官場現形記》神經兮兮地看了一天,傍晚趙忠又來這麼一句,難道這是巧合嗎?我吊着臉子問:“你有沒有正形?我怎麼沒聽說東州城演過這齣戲!”趙忠嘿嘿笑道:“不騙你,到時候我仔細跟你說說這齣戲。”掛斷電話,我情不自禁走到朱大偉辦公桌前隨手翻了翻《官場現形記》這本書,正好翻到第八回:“談官派信口開河,虧公項走投無路。”
不一會兒趙忠就到了,死胖子每次見了我都像西門慶見到潘金蓮一樣,一路上他都跟我賣關子,奔馳車路過清江大戲院時,根本就沒有演戲的跡象,但是從趙忠的興奮勁兒看,我知道今晚一定有好戲看,別看死胖子那根“胡羅卜”不頂用,但是很會哄我開心。
趙忠請我到金蟲草食府吃過不知多少次了,從未點過白酒,今天竟然要了一瓶五十年的茅臺,價值幾千塊,我覺得不太對勁,便揶揄道:“假和尚,是不是糖尿病治好了,你那根曬蔫的‘胡蘿蔔’又死而復生了?”
趙忠哈哈大笑道:“貝貝,這瓶酒下肚後,我保證‘胡蘿蔔’會變成金箍棒,演一出‘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里埃’。”
我譏笑道:“趙忠,你不過是包廟的土財主,別真把自己當成佛了。”
趙忠一本正經地說:“貝貝,你這話說到我的痛處了,‘迷即佛衆生,悟即衆生佛’,‘真如淨性是真佛,邪見三毒是真魔’,我這些年雖然廟門沒少進,但是銅臭味兒太足,真佛是成不了了,但是假佛也是佛呀,我畢竟在官場上混了那麼多年,別的不懂,一個‘悟’字還是懂的,有了這個‘悟’字保佑,就永遠也不可能成爲真魔。”
趙忠的話說的倒也誠懇,但也摻雜着詭辯的成分,依我看趙忠既非假佛,也非真魔,而是半佛半魔,說他是半佛,是因爲趙忠有錢後做了不少善事,說他是半魔,是因爲趙忠的錢大多來自香火錢,燒香拜佛的人中有出於無奈向佛求助的,也有出於貪婪向佛索取的,趙忠爲了讓他們將口袋裡的錢都掏出來,編了許多神乎其神的故事,動聽得人們不信都不行。可話又說回來了,哪座廟不掙這樣的香火錢?多花錢燒的是高香,少花錢燒的是一般香,好像佛祖也是個勢利眼,誰賄賂他的錢多,就保佑誰似的。如此說來,趙忠這錢掙得倒像是順理成章似的。
自從趙忠在我面前企圖展示“亞洲雄風”卻展示了一根曬蔫的胡蘿蔔以後,對我百依百順,一個堂堂男子漢在一個心甘情願被他佔有的漂亮女人面前,表現得像太監似的,還有什麼比這個讓一個男人威風掃地的。因此平時說話,無論我怎麼奚落他,他都對我嬉皮笑臉的。
趙忠也自稱自己是半佛半魔,我撇了撇嘴問:“那你以爲什麼樣的人是真佛,什麼樣的人是真魔?”
趙忠自斟自飲了一盅茅臺,有滋有味地咂巴咂巴嘴說:“在我眼裡,劉市長就是普渡東州百姓的真佛,彭國樑就是中了‘三毒’的真魔。貝貝,我想給你講一個真實的謊言的故事,想不想聽?”
我聽到“真實的謊言”幾個字頓時想起了王朝權和他與我分手時建議我看的美國大片,這件事我從未跟趙忠說過,之所以不跟趙忠說,是因爲這是我自己的秘密,我想我早晚會弄明白的。不過,趙忠聲稱要給我講一個“真實的謊言”的故事,着實讓我心驚。
我不動聲色地說:“洗耳恭聽。”
趙忠凝視着我的眼睛,用講評書的語氣說:“話說有一位省公安廳反恐處的臥底警察,出於國家安全的需要,結婚多年,一直向妻子隱瞞着自己的真實身份。他這樣做既是出於組織性和保密性的需要,同時也是對親人的一種保護,不讓他們過擔驚受怕的日子。這位臥底警察爲了出色地完成任務僞裝成一位市招商局辦公室唯唯諾諾的小公務員,喪失了一個正常的人原本應該享有的某些樂趣,有着不爲人知的喜怒哀樂。妻子一直以爲丈夫是一個老實巴交的小公務員,這位一心希望丈夫出人頭地的妻子最大的夢想就是‘夫貴妻榮’,然而,丈夫在職位升遷上一直原地踏步,連妻子的級別都不如,在官場上混了多年,只是個主任科員,這讓妻子非常不滿,念大學時,自己一直崇拜的那位精明幹練、聰明絕頂的白馬王子漸漸地在她眼裡成了碌碌無爲的窩囊廢,爲了實現自己的皇后夢,她揹着丈夫紅杏出牆了,被一位道貌岸然的常務副市長勾引,以至於懷上了這位領導的孩子,這一切都未能逃出作爲‘無間道’的丈夫的眼睛,妻子懷孕後非常惶恐,希望得到那位‘有情人’的庇護,然而那位‘有情人’得知後,一方面讓自己的秘書對她冷嘲熱諷,企圖逼她打胎,另一方面避而不見,一推六二五,這位妻子被迫去醫院打胎,卻讓丈夫撞了個滿懷,無奈之下,妻子提出與丈夫離婚,丈夫雖然內心非常痛苦,但並不想離婚,因爲他知道自從妻子嫁給自己後,自己欠妻子的太多了,一旦離婚,連補償的機會都沒有了。然而妻子執意要離婚,此時丈夫接到了一項特殊的任務要去深圳執行任務,無可奈何地在離婚協議書上籤了字,這一去便杳無音訊。然而,這位離了婚的妻子卻有所不知,她拋棄的這位丈夫根本不是她平時瞧不起的那位庸庸碌碌的小公務員,而是有着虎膽雄威的大英雄。有一次,他在澳門大鳥籠子裡率領自己的戰友佈網抓恐怖分子時,三個大腹便便的特殊人物闖進了埋伏圈,爲首的戴着金項鍊、嘴裡叼着金菸嘴,穿着大紅T恤,手腕上不僅戴着金手鍊,手指上還有一枚價值不菲的大鑽戒,起初這位英雄以爲恐怖分子來增援了,但定睛一看,不是別人,正是曾經坑害自己妻子的大貪官,他萬萬想不到身爲省會城市的常務副市長竟然夥同下屬在賭場一擲千金,這還是人民公僕嗎?這分明是未被發現的大碩鼠!爲了爲民除害,他不動聲色地命令戰友全程跟蹤這位平時裝得道貌岸然的父母官,錄下了三個人在賭檯前不可一世的嘴臉,然後神不知鬼不覺地將錄像資料交給了省紀委,這纔有了今天晚上智捕碩鼠的好戲!”
趙忠每一句話都說的我心驚肉跳,他說的那位“妻子”分明是我,他說的那位“碩鼠”一定是指彭國樑,莫非他說的那位“丈夫”就是王朝權,這怎麼可能呢?我呆若木雞地望着趙忠,幾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趙忠說得有鼻子有眼的,容不得我不信,但是如果這是真的,我豈不成了天底下最蠢最傻的女人!可是我從上小學到大學,無論是同學還是老師,誰不誇我冰雪聰明?誰不誇我是白雪公主再世?怎麼一頓飯的功夫,我竟成了有眼無珠、又勢力、又虛榮的蠢女人!
我猛然抓住趙忠的脖領子眼裡噙着淚水問:“死胖子,你說的可是真的?”
趙忠不慌不忙地將我扶到座位上,心平氣和地說:“貝貝,是不是真的,馬上就見分曉。”
趙忠話音剛落,他放在餐桌上的手機響了,趙忠連忙拿起手機說:“貝貝,接完電話我就告訴你結果,不瞞你說,好戲剛剛開始。”他將手機貼在豬耳朵上,有些緊張地問:“道明,怎麼樣?”接着趙忠的小眼睛瞪得溜圓,豬頭不停地點着,彷彿聽到了什麼聳人聽聞的消息。這個電話,趙忠足足接了十分鐘。
掛斷電話後,趙忠像發了橫財似的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然後將豬頭湊過來,小眼睛像針一樣盯着我,像喝了**似地說:“貝貝,害你的那位‘碩鼠’剛剛被省紀委雙規了,一起被雙規的還有溫華堅、陳實、胡佔發和黃小明,剛纔的電話是宋道明打給我的,信不信由你,王朝權的真實身份是省公安廳反恐處副處長,剛纔我說的大英雄不是別人,就是你的前夫王朝權。”
我已經預感到了那個所謂的“無間道”就是王朝權,但是當趙忠親口告訴我時,我還是像被五雷轟了頂,我面無表情地盯了趙忠一會兒,盯得他直發毛,以爲我受了刺激,一個勁兒地問:“貝貝,你怎麼了?”
我低沉地說:“送我回家!”
趙忠嬉皮笑臉地說:“貝貝,你這個樣子回家我不放心,再坐一會兒,咱們應該爲彭國樑被雙規乾一杯!”
我下意識地吼道:“送我回家!”
趙忠從未見過我歇斯底里的樣子,手足無措地說:“好好好,姑奶奶,回家,回家!”
一路上我都一言不發,趙忠一邊開着車,一邊將宋道明在手機裡告訴他的話向我複述了一遍,我這才知道,綜合二處除了許智泰可能還不知道今晚發生的事,楊恆達和朱大偉已經知道了。考慮到許智泰既是王朝權的朋友,又和彭國樑打得火熱,應該讓他有個心理準備,我往他家打了個電話,許智泰聽了彭國樑被雙規的消息後,也像被五雷轟頂了似的,根本不敢相信我說的是真的,我只好搬出趙忠,他才沮喪地接受了這個結果。
車到我家樓下,趙忠想陪我上樓,被我一口回絕了,他訕訕地鑽進車裡,按了一下喇叭,奔馳車消失在夜幕中。
我像丟了魂兒似的回到家裡,彷彿受了天大的委屈,一頭撲到牀上嚎啕大哭起來。哭了一陣子,我本能地爬起來,翻出塵封已久的相冊,抽出王朝權的照片,情不自禁地撕了起來,一邊撕一邊淌眼淚,撕着撕着,我又後悔了,於是從抽屜裡翻出膠水,又一片一片地往一塊粘,粘好照片後,我端詳起微笑着的王朝權,發現他笑得很英俊,我討厭地將照片扔在地上,又一肚子委屈地將幾本相冊踢下牀,然後蜷縮起雙腿,抱着頭嗚嗚地哭起來。我不知道自己爲什麼哭,離婚是我提出來的,是我逼着王朝權在離婚協議書上籤的字,如今他搖身一變成了狗屁警察,還是警察中的副處長,這一切跟着我有什麼關係?有關係,怎麼沒有關係!是我有眼不識金香玉,將金子當成了土坷垃,輕而易舉地就丟掉了。彭國樑誤闖進王朝權佈下的羅網,這本身就是天意,是老天爺讓王朝權替天行道,彭國樑害人害己死不足惜,只可惜我鬼迷心竅,險些成爲福樓拜筆下的愛瑪,好在我走的沒有愛瑪遠,我還有救,只是我不明白爲什麼一個女人追求精神生活,末了總是遇到肉體饜足。也許“錯的是命”,這是愛瑪那庸庸碌碌的丈夫說的一句達觀的話,但是女人有眼無珠的不在少數,是什麼原因導致“錯的命運”?王朝權或許是個偶然現象落在了我的頭上,我對王朝權難道是偶然嗎?如果這也叫偶然,那麼世界上還有什麼是必然?到底是什麼原因產生了這個必然?這大概與是什麼原因導致了腐敗如麻同出一轍。我不哭了,我沒有資格哭,更沒有勇氣再哭,我應該好好反思一下,我究竟想要什麼。
自從彭國樑被雙規以後,王朝權被機關幹部傳得神乎其神,毫無疑問,這場震動東州官場的腐敗大案,無疑要影響到綜合二處每個人的命運。一時間綜合二處也成了市政府辦公廳內部關注的熱點,綜合二處的每個人更是各懷心腹事,誰都不想成爲這場肅貪行動的犧牲品,過去每個人都以自己是綜合二處的人爲榮,現在似乎都想盡快逃出去。這種想法尤以楊恆達和朱大偉爲甚,當然楊恆達的壓力更大一些,因爲他雖然曾經是老領導的秘書,但他也是彭國樑親自安插在綜合二處的,東州官場都認爲他和黃小明是彭國樑的左右手。如今彭國樑東窗事發,黃小明進去了,楊恆達卻安然無恙,機關幹部私下裡議論紛紛,都認爲不合情理,好像以楊恆達與彭國樑的關係理所當然應該一起被雙規。楊恆達深知自己的處境,更深知如何擺脫困境,並且化困境爲機遇,這是我這種小女人一輩子都學不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