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們很想知道紳士酒館的寓意,卡夫卡就喜歡和你們捉迷藏,我告訴你們,其實就是城堡的具體化,也就是政府機構。這一點有紳士酒館數不清的飲酒間或房間爲證,而且卡夫卡說的很清楚:“這些官員們都特別喜歡在飲酒間或者在他們自己的房間裡辦公。如果有可能的話,他們可能會一邊吃飯一邊辦公,也有可能是在上牀之前辦公。”官員們辦公的地方當然是政府機構了,何況走進酒館時還有一面繡有伯爵五彩徽章的旗子。
現在我給你們介紹一下信使巴拉巴斯,他穿的那件閃閃發光的綢緞般的緊身茄克衫曾讓K着魔,K爲什麼着魔?因爲那是政府工作人員的制服,怎麼巴拉巴斯也成了政府工作人員?一點不錯,他不是信使,而是官僚機構的門衛,或者說是收發室的工作人員,其實每個公務員都是官僚機構的門衛,或者說是收發室的工作人員,這正是卡夫卡的深刻。巴拉巴斯的家就是門衛工作間或收發室,我不用說巴拉巴斯的一家人是幹什麼的,不要以爲他的父母和兩個姊妹都是工作人員,不,他們是門衛靈魂世界的不同表現,巴拉巴斯的父母對K就敬而遠之,之所以如此,是由於善良和軟弱,艾美莉亞顯然對K更冷漠,但這是真善美的冷漠,只有奧爾嘉是代表熱心腸的,但她代表的卻是僞善,因爲她親自帶K去了紳士酒館,而且一路上親切交談,去紳士酒館的路途很短,這也間接證明了政府的收發室不會離政府辦公樓很遠的道理。K走進了紳士酒館實際上就已經走進了城堡,K怎麼可能走不進城堡,城堡是無處不在的,K只不過是想擺脫城堡,可是他無論如何也擺脫不掉,他怎麼可能擺脫掉呢?到處是制服,到處是辦公室,到處是公務員,不要以爲只有克萊姆、愛蘭格、默馬斯、博爾格這些人是公務員,其實每一個爲城堡效力的人都是公務員。正因爲如此,K纔沒有選擇,當然他一直試圖發揮自己的特長,爲此他找到了我。他之所以能輕而易舉地找到我,是因爲每個公務員都擁有自己的文件櫃,查閱文件是每個公務員的權利。你們不用害怕,那個在房間裡安靜得像幽靈般的女人,叫梅茲,卡夫卡稱梅茲是我的妻子,其實她不過是文件櫃的鑰匙,我戲稱她爲掌櫃的。當然我不是一個普通的文件櫃,就像城堡代表全部官僚機構一樣,我是全部文件櫃、檔案櫃、保險櫃的代表,就像K抱怨的一樣,把公務和生活糾纏在了一起,對我來說,所有的官僚機構放在櫃子裡的東西都在我這兒,因此,我讓梅茲打開櫃子時,實際上是K用鑰匙打開了我,櫃子一打開,兩大捆像柴火一樣,捆在一起的文件就掉了出來,梅茲把櫃子裡的所有文件都掏出來,堆滿了整整半個房間,我告訴K,“這只是一小部分文件。我把大批文件都放在倉庫裡了,但還有大部分文件早已丟失了,誰能保證不丟失呢!不過,倉庫裡還有大量的文件。”
其實K找到我是想弄清楚自己的身份,K就是這樣不安分,自尋煩惱,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是公務員,人民也是公務員,這就是身份。有了這個身份,還不安分,結果可想而知。
不過K通過查閱文件也領教了城堡的真正權力。當然這與我對他的教誨也分不開,起碼通過我,K明白了,權力運作過程是相當複雜的,在官僚機構中間有永遠走不完的路,這個過程被記錄在堆積如山的文件堆裡,翻也翻不出來!儘管看似荒誕,但這是事實,也是現實。事實和現實就是生活,誰會和生活過不去?這就是我爲什麼告訴K,“沒有人要留你在這兒,但這並不意味着你會被趕走”的道理。正因爲如此,結果並不像K想象的那樣,“一切都含糊不清”,問題還是有結論的,因爲我發現了讓K任學校看門人的批文,具體說是一份會談紀要。你們千萬不要以爲學校就是學校,其實學校就是官方宣傳機構,看門人當然也不是看門人,應該是宣傳機構的官員,當然職位和土地測量員相當。
到現在爲止,K也沒有弄清楚一名公務員的職責,一名公務員既要起到爲城堡丈量土地的作用,也就是守住紅線(因爲土地是國有的,一切都是國家的財產,包括人才,當然土地測量員的職責是掌握城堡管轄範圍,其實城堡是無所不管的,這是土地測量員可有可無的原因),又要爲城堡當好看門人!其實每個公務員都應該成爲爲城堡盡職盡責的看門人。美國的審計部門稱自己是政府的看門狗,這就從本質上說明了自己的職責。這也是“任何瞭解這種職責的人都不會提出進一步的要求”的原因。那麼,怎麼才能成爲合格的看門人呢?就像梅茲照顧我一樣,正如“教師”告誡K那樣,“你必須放棄一些古怪的念頭,才能成爲一個稱職的看門人。”
但是K的古怪想法太多了,或者說野心太大,儘管K是“克萊姆連路過時都不想看見的人”,“卻瞧不起在克萊姆手下工作的默馬斯”,這太自大了,他自以爲是地認爲應該按照他自己的願望去接近克萊姆,“而且接近克萊姆,不是要和他廝守在一起,而是要超越他,不斷超越他,從而進入城堡。”大家想想看,K有這樣的非分想法,克萊姆能不預見到嗎?有這種古怪念頭的人,根本不適合進入城堡,你進入城堡的目的是什麼?難道是爲了掌控城堡嗎?簡直就是不自量力!要知道克萊姆那具有穿透力的俯視目光,是永遠不可駁倒的,因爲克萊姆可以像鷹一樣居高臨下,正如老闆娘所說,K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爲最終會進入克萊姆的檔案中,這些檔案當然要由我來保管,任何不認真貫徹克萊姆精神的人,都要吃苦頭,然而,K把默馬斯代表組織和他談話的行爲稱爲鬧劇,這是典型的目無組織,正如老闆娘所言“簡直是對政府的侮辱”。最讓人不能容忍的是儘管K違心地去宣傳機構工作了,卻拐走了克萊姆的情人,也就是不好好把心思用在工作上,卻把心思全都花在了弗麗達的身上,也就是把心思花在了組織上不願意、不允許宣傳的方面,這一點組織上看得清清楚楚,因爲K的兩位助手,也就是那一雙眼睛一直盯着他,K的行爲太過分了,難怪教師——K的上司,也就是宣傳部門的負責人要開除他,甚至讓他“滾!”當時K之所以狡辯分派這個職位給他的是我,我是唯一有權解僱他的人,是因爲這個決定還沒下文,因爲無論什麼文件都要放在文件櫃內,可當時文件櫃內並沒有解僱K的批文,這也是後來教師對K說,能否解僱他要由村長來決定的原因。但是這次解僱風波並沒有讓K醒悟,儘管他的靈魂也就是那個叫漢斯的小男孩,在他面前展示了他的父母,也就是他的靈魂的兩個方面,這兩個方面當然是指善惡。這是一個人的鬥爭,鬥爭的結果是什麼也沒有改變,因爲漢斯的父母就是他的目標——“在不可預測的遙遠的未來,K一定會出人頭地”。而引起K的靈魂的兩個方面進行鬥爭的,“也正是這個可笑的不可預測的遙遠未來和未來取得的飛黃騰達。”可見,K的靈魂深處鬥爭了,但什麼也沒有變,這也正是“弗麗達問漢斯長大要做什麼,漢斯不假思索地說,要成爲像K一樣的人”的原因。
K通過反思認識到,無論是城堡裡的人還是村子裡的人,天生就敬畏權威,它通過各種方式和各個方面慢慢灌輸到人們的生活裡,人們自己又會盡量加強這種影響。K想,“不過,總的來說,我並不反對這種對權威的敬畏。如果這種權威是善良的,那人們爲什麼不尊敬它呢?”通過反思,K終於明白克萊姆在每個人眼中是不同的,因爲他可能不是一個人,他是城堡的化身,而城堡是清楚的,也不可能被說清楚。這一點通過奧爾嘉對官僚主義之腐朽的敘述可見一斑,當然奧爾嘉本質上是羨慕這種腐朽的,那隻走不動的貓就暗指了這種腐朽。其實官僚主義的真正化身是索緹尼,艾美莉亞對索緹尼的反抗代表了正義與良知的回擊,儘管這種回擊受軟弱牽制,但力量很大。K不屬於這種力量,因爲K有飛黃騰達的野心,他以爲拐走了克萊姆的情人,也就是抓住了克萊姆的小辮子就可以讓克萊姆就範,然而現實掌握着一切,因爲現實就是城堡。
其實城堡就是一個巨大的文件櫃、檔案櫃或保險櫃,每個人的命運都由這些櫃子掌握,後來K隨老闆娘走進了一間很小的辦公室,其實這就是城堡,裡面大部分空間都被文件櫃佔用了,老闆娘炫耀地打開了櫃門,“裡面的衣服一件緊挨一件,把整個衣櫥塞得嚴嚴實實的。衣服多半是深色的,也有灰色、棕色和黑色的衣服。所有的衣服都掛在那裡,仔細地攤開着。”這些衣服的顏色都是制服的顏色,但這些衣服不是制服,而是文件,是左右所有人命運的文件。老闆娘說,這些都是她的,這說明她是另一個梅茲,K看出來這一點,因此他說“你並不是個簡單的老闆娘”,或許這個老闆娘真的不像梅茲那麼簡單,因爲她認爲K是個傻瓜,或者是一個小孩,也就是說她認爲K政治上並不成熟,同時,她還罵K是個惡毒危險的人物,讓K馬上滾。這說明她已經知道了K的命運,因爲K離開後,老闆娘在他身後說:“我明天要買件新衣服,我會派人去請你。”這說明決定K命運的新批文就要到了。
不過卡夫卡寫到這裡不寫了,或許他覺得沒有再寫的必要了,不過作家王曉方看到這裡頗有感慨,於是將我或者我們,也就是村子裡的文件櫃或者老闆娘辦公室裡的文件櫃移到了清江省東州市政府辦公廳綜合二處西牆角,諸位想了解K後來的命運或者想查閱什麼文件請到綜合二處找我或者我們,不過我或者我們都沒有變,正如K所言:“我們都是用上好的材料做成的,非常昂貴,但已經過時了,而且過分修飾。”儘管如此,我或者我們也將竭誠爲你們服務。希望你們像文件櫃、檔案櫃或者保險櫃一樣找準自己的位置,因爲一位合格的公務員與一個合格的文件櫃、檔案櫃或者保險櫃沒有什麼區別,如果說忠告的話,這就算我或者我們對你們的忠告吧。
我讀黑塞的《荒原狼》,非常羨慕主人公哈里.哈勒爾可以像狼一樣四處溜達,我卻只能像根釘子似的坐在辦公桌前翻報紙,一張《東州日報》我連中縫兒都看五六遍了,也熬不完一天,可是哈里卻可以翻閱舊書,洗熱水澡,做運氣練習,出門散步欣賞絢麗多彩的雲彩。
我時常想,若是我的魂兒能像老鼠一樣在辦公大樓內亂竄,特別是到廳領導、市領導屋子裡串串門,一定會知道很多秘密。不允許我做荒原狼,我只好做樓中鼠,即使做樓中鼠,也只是在魂兒裡做,別以爲我的理想是做老鼠,但是要想成爲龍,就必須像老鼠一樣善於在黑暗中前行。其實我既不想成爲鼠,也不想成爲龍,我只想成爲狐。我認爲世界上只有兩種人:狐假虎威的人和渴望成爲狐假虎威的人。有的人一旦升了官,掌了權便以爲成了虎、成了龍,狗屁,真正的虎和龍是官位和權力,誰得到了官位和權力誰就可以狐假虎威,即使老鼠坐在交椅上照樣虎虎生威,這就像一灘爛泥,包了金子就會閃閃發光是一個道理。
我是屬鼠的,由於我上班時我的魂兒經常像老鼠一樣在樓裡竄,我女朋友給我起了個外號叫“耗子”,她叫尚小瓊,在省紀委六室工作,由於她的工作是抓貪官,我給她起了個外號叫“老貓”。於是“耗子”和“老貓”成了我們之間的暱稱。
我進市政府辦公廳工作是想幹一番大事業的,我在大學時就夢想成爲市長、成爲省長,爲一方百姓造福,可是我父親卻告訴我,事業就是想盡辦法在這滿是勢力鬼和冷麪孔的世間謀取一個體面的位置,一個人在社會上沒有一個體面的位置,就不會有人瞧得起你,你就只能看着勢力鬼的眼神生活。我父親在官場上幹了近二十年,雖然沒幹出什麼名堂,但是他有一句經驗之談,說的卻是實實在在的,他說一個沒有社會地位的人是談不上“富貴”的。父親的話儘管有些偏激,但卻切中時弊,因爲在我們骨子裡誰都會情不自禁地將社會地位與人的價值等同起來,這是毋庸置疑的。其實父親也是一身本事不得發揮,這一點在他離開市委後得到了驗證,因爲他白手起家創辦了東州市一流的房地產集團。儘管父親搏擊商海遊刃有餘,但是始終有個從政夢,於是我大學還沒畢業他就託門子走關係,千方百計想讓我進市政府,原來想進辦公廳綜合一處,但考慮市長剩半屆時間就得去市人大當主任了,將來最有希望接替老市長的就是時任常務副市長的劉一鶴,父親非常相信自己從政近二十年的眼力,於是我就進了綜合二處,專門爲劉副市長服務。父親給我的忠告是,在官場上要想有前程,最關鍵的是要跟對人。父親當年在市委辦公廳房產處當處長時就跟錯了人,跟主管副主任打得火熱,卻得罪了一把手,結果一直不得志。父親給我的經驗是跟人就跟一把手或可能成爲一把手的人,怎麼跟,就看我的悟性了。
在市政府辦公廳我暫時能跟上的一把手只有兩個人,一個是綜合二處處長趙忠,另一個是市政府副秘書長、辦公廳主任肖福仁。我剛進綜合二處時就發現趙處長與劉副市長關係非同一般,以至於連肖主任都要給趙處長三分薄面,但是究竟他們之間是什麼關係,我始終沒參悟明白。在綜合二處我的級別最低,資歷最淺,我深知無論是級別還是資歷都是熬出來的,但是我不想熬,因爲在官場上,並不是所有的人的職位都是熬上去的,儘管這些人是極少數,但是這些人往往像坐火箭一樣往上升,我知道這裡面一定有門道,只是我一時悟不到而已。我甚至想,要是我能成爲領導肚子裡的蛔蟲就好了,這樣我就能弄明白每個人升上來的門道,集所有的門道於一身,何愁沒有錦繡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