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劉副市長辦公室,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劉副市長能跟我一個小小的正處級調研員如此推心置腹,這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劉副市長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再一次高大起來。第一次是我和李玉民到他辦公室彙報調研報告時,那時候劉副市長在我心目中是偉大的神;這一次劉副市長走下神壇,在我心中變成了一個偉大的人。此時此刻,我對劉副市長的印象是:有血有肉、有情有義、有理有據。
但是回到綜合二處面對趙忠這個土皇上,我的心情再一次黯淡下來,儘管我不是野獸,卻要闖進籠子裡充數,我坐在辦公桌前,宛若一尊雕像,滿腦子溢滿的都是平庸。是做腐肉,還是做腐肉上的細菌?這是個問題。儘管生命是一部書,可是眼下誰還有興趣讀書呢?總要有一點追求,當然是虛榮,因爲還有什麼比虛榮更永生。我的心就要縮成一塊橡膠,可以做成輪胎或者皮球,總之是有彈性的圓的什麼東西。在沒有生命的空間,我只能用彈性挖掘,即使挖掘的全是虛無,我也不能停止,因爲我不能沒有追求。以前我太幼稚了,像小孩兒一樣幼稚,以爲別人給你一塊糖,他一定就是好人,其實面對虛榮,誰又不是乞丐?不行,不能再讓時間這樣無意義地流逝,即使果真這世上沒有意義,我也要創造出自己的意義。
目前對於綜合二處來說,最有意義的事情就是與“土皇上”做鬥爭,“趕他走,像狗一樣趕走他!”這個聲音像幽靈一樣在心底慫恿我,我頓時想起薩特最荒唐的句子:“我獨自一人,卻像攻克城池的軍隊一樣前進。”不行,我不能獨自一人,孤軍奮戰最容易腹背受敵,我要通過地下鬥爭迅速建立統一戰線。我用餘光掃視着許智泰、歐貝貝和朱大偉,眼下最想推翻“土皇上”的就是許智泰,他對綜合二處“萬馬齊喑”的狀態早就耿耿於懷,許智泰無疑是最理想的火把,就差一根火柴把他點燃,這根火柴就是我,也只能是我。只要許智泰這根火把點着了,不愁歐貝貝、朱大偉不添油。
但是時機很重要,天時地利人和一樣都不能少,因爲大家誰也輸不起,眼下還得臥薪嚐膽。想到這兒,我想抽支菸,卻將手中的筆塞進了嘴裡,在這之前,他像一支手槍一樣躺在我的手指間,我着實地吮了一口鋼筆水,我並未漱口,而是毫不猶豫地嚥了下去。我就是要將我的心染成藍色,像天空一樣湛藍,我正需要蔚藍色的思想洗滌。此時此刻,我長舒一口氣,“眼睛就像火炭裡撒尿的貓”。
時間一天一天過去,一晃又是一年,時機終於到了,劉副市長突然調任清江省副省長,此時趙忠出國不在家,新任常務副市長的可能是彭國樑,但一直沒有準信兒,這可真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經過漫長的等待,許智泰早就等不及了。
下班後,我藉機請許智泰喝酒,真是酒壯英雄膽,幾杯酒下肚,許智泰的心裡話就出來了,我們從希臘城邦談到中國的史官文化,從猶太教的耶和華談到基督教的上帝,從文藝復興談到當下改革開放中的解放思想,最後我們都認爲,對於政客來說或者對於陰謀家來說,政治是對權力的**與追逐,是控制人的權術和伎倆;但對於政治家來說,政治是求得有意義的生活的一種途徑,是保護人和服務人的一種途徑。政治的原點就是有個性的人,是喚醒人的良知。但是自從馬基雅維利以來,西方政治學一直把政治定義爲權力的遊戲,而我卻認爲政治的出發點和歸宿點是道德和良知,許智泰卻提出了一個不得不讓我正視的問題,既然西方政治學將政治定義爲權力的遊戲,那麼如何才能成爲遊戲大師?具體說就是每個公務員都想掌握官場之道,但是“道”是什麼?我們爭論了很久,但是誰也說服不了誰,最後達成妥協,眼下的“道”就是趕走趙忠。
我們終於談到了正題上,許智泰壓抑得太久了,一談起趙忠,他便滿臉深惡痛絕的表情,張口“這頭豬”閉口“這頭豬”,能看出來許智泰對趕走趙忠充滿期待,唯恐我打退堂鼓,當然他對趙忠下臺後更充滿期待。許智泰在綜合二處當了十年副處長了,他現在最大的理想就是當上處長。
我認爲許智泰之所以熬了這麼久,仍然原地踏步,是因爲他不懂政治。就拿這次“政變”來說,如果趕走了趙忠,處長的位置也未必就是許智泰的,或者說肯定不是許智泰的,許智泰的結局不會好於現在。因爲政治最根本的原則是服從,而服從是以權力大小爲依據的,權力大的,統治權力小的;權力小的,服從權力大的,這是政治學的鐵則。如今你要打破這個鐵則,不論是顯規則還是潛規則,都不會允許你胡來,政治是最講規矩的,沒有規矩不成方圓,人人都不守規矩,遊戲還怎麼玩?像許智泰這樣幾杯貓尿就喜怒皆形於色,這是官場最忌諱的。
但是對我來說 ,許智泰是最好的槍,不管怎麼說,先用許智泰這把槍趕走趙忠再說,革命總是要有先烈的,民主不是目的,通過犧牲換來進步纔是目的。許智泰當然以爲我參與“政變”是爲了當副處長,這就是許智泰的狹隘,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但是路總得一步一步走,其實我還真怕許智泰不這樣認爲 ,當然他認爲同盟就是同類,這也是他不懂政治的地方。其實,我的真實目的是想通過這次“政變”爲綜合二處打開一扇窗,我小時候就喜歡泰戈爾的詩,其中一首有這樣的句子:“如果你在黑暗中看不見腳下的路,就把你的肋骨拆下來,當作火把點燃,照着自己向前走吧!”當時這句話曾使我幼稚的心靈無比震顫,我暗下決心一生都做這樣的人,然而始終沒有勇氣拆下自己的肋骨。如今有挺身而出爲了區區處長就想當肋骨的人,我也只能成全他,替他劃一根火柴了。
行動不可謂不順利,結果也不可謂不理想,一切都如我所料,趙忠被趕走了,被安排到後勤服務中心當了幾天書記,很快辭職下海了。趙忠走後,許智泰愜意了不到一個月,新任常務副市長彭國樑親自給綜合二處選了一位處長,叫楊恆達,此人來頭不小,曾經給東州市的老領導當了五年秘書,要知道老領導可是東州市的泰山北斗。
我早就聽說當年爲爭常務副市長,彭副市長與劉副市長暗中叫過勁,兩個人的關係一直很緊張,如今彭副市長如願以償地當上了常務副市長,可是劉副市長又高升到了副省長的位置,與彭國樑已經不站在一條起跑線上了,我想彭國樑心中不可能不急,他選老領導的秘書給自己當辦公室主任,一定另有深意!
劉一鶴走了,我跟着劉一鶴一展鴻圖的夢想也化作了煙塵,但是我明白一個道理,在官場上如果沒有人提攜你,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沒有用,既想要前程,又想要自由,那纔是南柯夢呢!事實上,一個人離權力越近,離自由就越遠,那麼爲什麼人們舍自由而逐權力呢?很簡單,權力的本質是神性,自由的本性是人性,然而千百年來對神的頂禮膜拜確是人的天性,誰不想成爲神?成不了神怎麼辦?只好成爲膜拜者。我是魚和熊掌都想兼得的,這也是我在仕途上遲遲沒有長進的根本原因。不能再這麼耽誤下去了,過了年就三十五歲了,人生苦短,再不抓住機遇很可能在官場上白混一輩子。怎麼辦?
新任常務副市長彭國樑二十九歲就任東州市團市委書記,就已經是正局級了,再這麼下去,即使熬到退休,我也未必能爬到正局級。以前我接觸彭國樑不多,只知道他對追隨他的下屬很講義氣,性格也很豪爽,常言道近水樓臺先得月,向陽花木易爲春,在辦公廳綜合處工作就是這點好,整天圍着市長轉,以前有趙忠擋着,我與劉一鶴的全部機緣都讓他破壞掉了,新任處長楊恆達雖然還看不太透,但是一上任就將陪彭副市長去美國的機會讓給了許智泰,看樣子頗有點胸懷,不愧是給老領導當過秘書的人,不是等閒之輩,很顯然自由於我浮雲了,眼下只能舍自由而求前程了,不管你楊恆達的胸懷是裝出來的,還是的確如此,誰也別想掐斷我與彭副市長的機緣。因爲對於綜合二處的人來說,彭副市長是所有人的機緣。
目前彭副市長的秘書胡佔發已經跟他五年了,看朱大偉見到胡佔發屁顛屁顛的樣子,就知道朱大偉已經惦記上胡佔發的位置了。本來我是無意做市長秘書的,但是做綜合二處副處長、處長都沒指望了,做市長秘書是擺在我面前的最後一線希望,眼下我與朱大偉比,各方面都佔優勢,剩下的就是看誰能博取彭副市長的賞識了。
很顯然,朱大偉是想通過胡佔發“曲線救國”,這就先失一招,胡佔發與彭副市長的關係再緊密,他畢竟不是彭副市長,當然胡佔發敲邊鼓也非常重要。毫無疑問,要想取代胡佔發成爲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市長秘書,必須雙管齊下,最起碼不能讓胡佔發進讒言。當然,最關鍵還是求得彭副市長本人的認可,關於這一點我還真有信心,因爲彭副市長很賞識我手中這支筆。不久,這支筆就發了一次神威。
那天傍晚,快下班時,彭副市長親自把我叫到辦公室,我當時就有預感,彭副市長一定有重要任務交給我,而胡佔發卻不在場,說明這個任務除了我倆之外,不宜其他人知道。我惴惴不安地跟着彭副市長走進辦公室,察言觀色地揣摩着這次神秘的會見,彭副市長示意我沙發上坐,然後和顏悅色地肯定了我這段時間的工作,特別是在理解他的思路上頗讓他欣慰,我謙遜地等待着進入主題。
很快主題就出現了,彭副市長若有所思地問我對“開放”的看法,“改革開放”四個字從來都是聯在一起的 ,我不知道彭副市長爲什麼將這四個字分開了,我提出了自己的疑問。彭副市長毫不避諱地說,“改革”已經進入深水區,由於思想上的禁錮太多,“改革”幾乎成了口號,沒有人再敢往雷池裡跳,相反,“開放”就不同了,在經濟全球化影響下,地球不再是圓的,而是平的,某種程度上講,沒有開放就沒有改革,因此他想在“開放”方面寫一篇文章,還說這篇文章是《人民日報》一位副主編向他約的稿。
我知道彭副市長是東州市最年輕的市委常委,一直有遠大的政治抱負,那位《人民日報》副主編未必向他約稿,說不定一方面靠文章的質量,另一方面靠朋友的幫助才能上,這可真是天賜良機,因爲別看市政府辦公廳有七百多人,能高質量完成這種純理論性文章的非我莫屬。我不失時機地闡述了我對“開放”的看法,當我談到“開放也是生產力”時,彭副市長眼睛一亮,當即打斷我,一拍大腿說:“小明,文章題目就叫《開放就是生產力》。”
看得出來,彭副市長對這篇文章很重視,一再叮囑我下點功夫。我走出彭副市長辦公室時,走廊裡已經沒有人了,靜得只能聽到我的心跳聲。
楊恆達的心腸着實感動了許智泰,許智泰幾乎成了出國專業戶,然而我卻越來越覺得這是一種心計,這種心計不顯山不露水,目的就是孤立許智泰,打掉許智泰過去在我和歐貝貝、朱大偉心中的威望。楊恆達做到了,我發現過去圍着許智泰轉的歐貝貝、朱大偉全都靠向了楊恆達,就連我也下意識地疏遠了許智泰。
但是許智泰似乎並未察覺,因爲他的心思全在彭副市長身上。也難怪,整個辦公廳又有幾個人的心思不在彭副市長身上?何況綜合二處全體同仁天天背靠着大樹,誰也不會甘心僅僅乘乘涼,都想順着大樹爬上去。我知道許智泰利用與彭副市長出國之機,沒少在彭副市長身上動心眼。楊恆達雖然看在眼裡,但似乎並未放在心上。當然楊恆達有老領導這座泰山罩着,肯定沒有後顧之憂了。他還利用爲老領導寫《關於尿療法的哲學思考》的政治經驗,煞費苦心地爲彭副市長搞了一套思想庫,頗得彭副市長的賞識。
朱大偉最近也爲胡佔發立了一次汗馬功勞,胡佔發正在攻讀在職碩士研究生,外語考試是胡佔發最頭疼的,朱大偉替考竟然爲胡佔發答了八十七分的好成績。
就連歐貝貝的心思也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彭副市長的身上,她近一段時間,看彭副市長的眼神頗爲迷人。更讓我不可思議的是,前天傍晚下班後,我晚走了一會兒,處內只剩下我和歐貝貝,她突然問了我一個不可思議的問題:“小明,論學問咱們處你應該排在第一位,我問你,亞當和夏娃有愛情嗎?”
歐貝貝給我的印象一直有點勢利,正因爲如此,她從骨子裡瞧不起僅僅是主任科員的老公,我聽市招商局的人私下裡議論,歐貝貝一直與王朝權鬧離婚,別看歐貝貝英語講得跟英國人似的,但是寫文章卻不得要領。還是楊恆達剛上任時,考慮到歐貝貝始終在綜合二處管內勤,想給她練練筆的機會,因爲在綜合二處工作,材料拿不起來,人就始終上不得檯面,歐貝貝並不覺得自己這支筆不行,始終對寫不了材料耿耿於懷,楊恆達不想擔壓制人才之嫌,便將一篇《東州市上半年外向型經濟總結,下半年發展趨勢預測》的文章交給了歐貝貝,歐貝貝很珍惜這次練筆的機會,一心想在大家面前露一手,結果文章寫成後,交給楊恆達,楊恆達看後竟然大笑起來,還情不自禁地讀到:“東州市外向型經濟發展如猛虎下山,勢如破竹。”當時我和朱大偉也在,聽後也都忍不住笑了起來,歐貝貝知道自己鬧了笑話,竟然惱羞成怒,氣哼哼走到楊恆達面前,一把奪過文稿撕了個粉碎。不過,歐貝貝和其他處室管內勤的女同志不一樣,人家講了一口流利的英語,幾個副市長經常帶她會見外賓,搞得市外辦主任直向肖福仁抗議。自從彭副市長就任常務副市長以後,每次會見外賓都讓歐貝貝當翻譯,儼然成了彭副市長的專職翻譯,歐貝貝因此也像變了一個人似的,特別是看彭副市長的眼神充滿了狐媚,由此也生出一些閒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