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通?”
樓樾的目光涼涼的從押解的兩人劃過,最後,落在一臉慘白的蘇流螢臉上,見她雙眼漲得通紅,眸光裡一片惶然害怕,口被封住不能言,只是一個勁的向他無助的搖着頭。
心裡一片冰涼,面上,樓樾淡然笑道:“姝兒是不是弄錯了,是我讓她問林太醫要藥包泡澡。這中間,只怕有誤會。”
他輕描淡寫的一句話,瞬間讓蘇流螢又重新活了過來,卻讓麗姝公主臉上失了顏色。
“樓哥哥,我想弄錯的是你纔對……”
原想着抓了兩人來樓樾面前邀功,順便讓他後悔當初那般維護蘇流螢。可樓樾非但不相信她的話,還站出爲他們闢謠,着實將麗姝公主氣壞了。
一生氣,她就急燥起來,指着兩人對樓樾道:“既然你說她是去拿藥包,爲何身上不見藥包的影子,還急忙慌亂的從他的營帳裡跑出來,一看就有問題……”
說罷,氣惱不已的一把扯了蘇流螢口裡的棉布,喝道:“你自己說,你和他在裡面偷偷摸摸幹了什麼?既是拿藥包,爲何不見東西還急慌的往外跑?可是做賊心虛了?”
面對麗姝迭聲的質問,蘇流螢頭腦裡一片空白——
打死她也不會將林炎讓她逃跑的事說出來,但面對麗姝公主的質問,她卻是一下子不知道要如何圓謊?
慌亂之下,她不由自主的擡眸看向樓樾,後者同樣一瞬不瞬的看着她,待看清她眸子裡的慌亂無措,他長眸微睇,眸光從一旁的紅泥小爐上不經意的掃過。
紅泥小爐上正溫着蘇流螢給他熬好的醒酒湯,回來時他已自顧喝了小半碗,如今,湯盅裡還剩着半盅,正‘滋滋’的冒着熱氣。
蘇流螢隨着他的目光看到醒酒湯,瞬間反應過來,一臉着急道:“請四公主明鑑,奴婢去拿藥包時,忘記火爐上還燒着醒酒湯。去了林太醫那裡後纔想起,奴婢擔心醒酒湯熬幹了,才着急跑回來,沒想到,還是熬幹了小半碗……”
順着她的話,麗姝狐疑的轉身去看一邊的湯盅,果然如她所說,不由面色一沉。
她隱隱察覺到那裡不對勁,卻是一時找不到破綻,正惱羞成怒不知如何收場時,一旁的樓樾已披上大氅,走到她面前溫聲道:“夜深了,樓哥哥送你回去休息,明早還得早起出發趕路。可別到時起不了牀被人笑話是嗑睡蟲。”
他平時說話一貫冷冰冰,突然溫柔下來,就像寒冷冬日突然消散,明媚春光降臨,讓人頓時如沐春風!
麗姝一肚子的火氣隨風消散,羞紅的臉嬌聲道了句‘樓哥哥盡笑話我!’就歡喜不盡的倚在他身邊,一同回營去了。
人走空後,營帳裡只剩下蘇流螢和林炎,後者一臉的愧疚,正要開口說什麼,蘇流螢已搶在他前面冷冷道:“你走吧……今晚的事,我只當沒發生過。”
林炎無地自容,嘴脣翕動,終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白着臉悄悄的走了。
送完麗姝返回,進營前,南山已將林炎營帳內的事情調查清楚稟告給他。聽後,樓樾陰沉的臉越發陰鬱。
掀簾進去,只見蘇流螢侷促不安的站着,一見到他,臉色微微一滯,神情閃過一絲愧疚。
樓樾彷彿沒有看見她,趕在她伸手之前,自行脫了身上的大氅,合衣到牀上躺下,始終不發一言。
他越是這般,蘇流螢心裡越是惶然愧疚。
方纔,若不是他替她遮掩過去,還耐着性子哄走麗姝公主,只怕現在她早就被當作姦夫****被亂棍打死了……
她想向他解釋清楚與林炎的事,但事關重大,一不小心就會要了林炎的性命,所以,到了最後,默默在樓樾牀邊站了半晌,蘇流螢終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閉目假寐的樓樾心中確實有許多疑問。
譬如,她早上主動去找寧貴妃是了什麼?
她之前一心想離開皇宮,爲何林炎要帶她走,她又執意留下?
這些疑問,一直盤亙在樓樾的心裡。回京的路上同南山說起,南山不由打趣道:“她同寧貴妃說了什麼奴才猜不到,但她不願意同林太醫走,奴才猜摸着,只怕是捨不得爺。”
見他回宮的路上一直鬱鬱寡歡,南山本意是想讓他開心,沒想到,聽到他的話後,樓樾心裡越發的冰涼,想起她聽到大司馬時眼眶裡蓄着的淚水,涼涼道:“她永遠不會爲了我而留下……”
大半個月後,衆人順利回京,衆臣送慧成帝至承天門前分別。
人羣中,蘇流螢靜靜的站在最角落裡,看着樓樾與慧成帝道別。
在回京的路程裡,他坐在奢華舒適的馬車裡,而她卻是和一行宮人冒雪步行,兩人終是沒有再見過面。好像雲嶺一場,不過是一場虛幻的夢境,夢醒了,她仍然是永巷中永不見天日的卑賤宮女。而他,還是那個耀眼矚目的大庸朝第一世子。
手不禁碰到腰間的東西,那是他送與她護身的匕首,連着包裹裡小心收起來的白狐披風,又在告訴她,雲嶺的一切,並不是夢……
與其他臣子恭送聖駕離開,樓樾的目光卻落在衆宮人中一個單薄的身影上——
她肩上揹着包袱,低頭疾步走着,一身藍灰色粗布宮裝,與其他身着粉色宮裝的宮女相比,顯得猶爲卑賤可憐……
樓樾的心情莫名的煩悶,回身冷冷道:“回府吧!”
……
重新回宮,蘇流螢的心境平和了許多。
暫時沒了對食的擔憂,如今她心裡只有一個念頭——查案!
查清寧貴妃小產一案,查清阿爹當年自殺之謎。
回到永巷,她並急着拆開包襖整理行李,而是靜靜等待。
果然,不一會兒就接到通知,說是臨近年節,宮裡宴席衆多,司設局缺人,調一批宮女去司設局幫忙,蘇流螢也在其中。
寧貴妃到底還是選擇相信她,並依她所言,將她調去了司設局。
害寧貴妃小產的仍是麝香,這也是全案唯一的線索,而司設局專門掌管宮裡的鋪設灑掃、各宮各殿的擺設以及香料炭火。蘇流螢進入司設局,才能不引人注目的進入各宮各殿,搜查麝香的源頭和出處……
而最主要的是,蘇流螢是想借着在司設局當差,能去到存放宗卷檔案的龍圖閣……
蘇流螢與其他宮女一起去司設局領差。管事姑姑讓她們負責清掃。並特意囑咐,近來雪天不斷,一定要將宮裡各處路上的積雪掃除乾淨,免得摔着了貴人。
掃雪的差事雖然辛苦,但相比在浣衣局每日雙手泡在刺骨的冰水裡,卻是好上許多,所以,大家都沒有怨言,乾得很起勁。
掃雪的工作都是兩人一組,一人在前面將積雪掃成團,一人在後面拿着鏟子將成團的積雪鏟到角落或溝裡。與蘇流螢搭檔做事的是一名叫穗兒的宮女,與蘇流螢同歲,長相娟秀。
穗兒在見到蘇流螢的第一眼起,眼中就露出了驚訝,驚歎道:“一直聽聞浣衣局裡有位天仙似的美人,沒想到今日親自見了,才相信是真的。難怪於福公公一直念念不忘……”
話一出口,她連忙捂住嘴巴,愧疚不安的看着明顯色變的蘇流螢,迭聲道:“對不住,我一向說話口快,還請你不要見外……”
蘇流螢拿着掃帚自顧掃着地,臉色漠然。
連日來,她們早出晚歸的忙碌。雖然不比浣衣局辛苦,但雙手每日在寒風裡凍着,也是紅腫烏紫長滿凍瘡。
日子久了,大家免不得埋怨,只有蘇流螢不叫一聲苦,默默的一邊幹活,一邊暗中找機會接近龍圖閣。
但龍圖閣乃朝廷存放檔案宗卷的重地,戒備森嚴,裡面一應事務都有專人負責,蘇流螢試了幾次,別說進內,連邊都近不了。
大半個月的時間過去了,年關越來越近,寧貴妃悄悄派人來問了她幾次可有線索和發現。蘇流螢知道寧貴妃着急了,只得先放下阿爹的案子,專門探查起寧貴妃小產一案來。
可是,在倘大的後宮找出麝香的源頭比大海撈針還難,縱使蘇流螢絞破腦汁,也沒能找到一絲線索。
這一日起來,蘇流螢腹痛難忍,去了趟恭房才發現是來月事了。
蘇流螢每次來月事都會腹痛難忍,特別是前面兩日。
而這次,不知爲何,更是痛得直不起身。臉色慘白如紙,全身冷得直打哆嗦。
但差事還是要做的,何況昨晚又降了一整晚的大雪,剛掃乾淨的路面上又鋪了厚厚一層積雪,她們必須在天亮前打掃乾淨。
蘇流螢將全部棉衣都穿在身上,還是全身冰涼,雙手就像外面的冰疙瘩。
打掃時,掃帚上不一會就結上一層薄薄的冰霜,拿在手裡格外的凍骨。她痛得直不起身子,全身如浸泡在冰冷的冰水裡,卻還得咬牙一下一下的掃着積雪。
跟在她身後剷雪的穗兒很快就發現了她的不對勁,連忙拿過她手中的掃帚,讓她去避風的牆角里休息,她一個人幹起了兩個人的活計。
顧不上牆上的溼冷,蘇流螢無力的靠着,全身冷得木然沒有知覺,腹中絞痛不已,幾乎折磨得她奄奄一息。
就在她擔心穗兒一個人在天亮前掃不完甬道上的雪、準備休息一下就去幫忙時,一個身影突然出現在她面前。
蘇流螢一驚,擡頭看去,卻是一位年過五旬的嬤嬤手中提着燈籠站在她面前。
想着自己偷懶的事被發現了,蘇流螢慌亂的站直身子,哆嗦道:“奴婢該死,馬上去幹活。”
嬤嬤卻沒有說話,只是凝眸細細的打量她,越看,臉是竟是露出了狐疑的形容。
蘇流螢不知道這個嬤嬤是個什麼來頭,光是看她的衣着打扮,卻是比宮裡一般的嬤嬤還要體面幾分,面容慈善,卻帶着令人肅然起敬的威嚴。
被她一直盯着看,蘇流螢心裡直髮瘮。
良久,嬤嬤終是開了口,聲音平和,緩緩道:“你叫什麼名字?是哪個宮裡的宮女?”
蘇流螢輕聲道:“奴婢叫小滿,剛從浣衣局調到司設局當差……”
“今年幾歲了?”
“……十九歲了。”
聞言,老嬤嬤眉頭微微一皺,轉身一言不發的走了。
看着她遠去的背影,蘇流螢後怕的喘了口氣,再也不敢歇息,咬牙忍住身體的不適,拿起鐵鏟,一下一下剷起雪來……
東方露白,已是天亮時分。
前面的穗兒已將甬道上的積雪清掃乾淨,可蘇流螢還有好多雪堆沒有鏟完,穗兒心急的拿過她手中的鐵鏟,又接着剷起雪來。
看着她忙得額頭都流了汗,蘇流螢心裡很是感動,愧疚道:“穗兒,今天是我拖累你了,實在對不住。”
“沒事的。”穗兒一邊幹活一邊笑道,“咱們是搭檔,你身子不舒服我多做點又有什麼關係。”
她嘆息一聲接着道:“深宮孤寂,像我們這種最低等卑微的人,如果不能互相幫襯着過日子,日子豈不是更難熬?!”
穗兒的這句話說到了蘇流螢的心坎裡,在宮裡看到太多隻求明哲保身不顧他人死活之人,她這樣的話顯得尤爲珍貴。
之前看着她口無遮攔的樣子,蘇流螢還以爲她是一個大大咧咧的人,沒想到,她也有這樣細膩溫暖的心思,心中不覺對她好感倍增。
她第一次在她面前笑了,誠懇道:“謝謝你!”
穗兒被她這一笑看得怔住了,由衷的感嘆道:“你長得這麼好看,真不應該像我們一樣做這樣的粗重活……唉,真是糟蹋了!”
“糟蹋什麼?!人生在世,誰人都有誰有的煩惱,那怕是天子,也不是事事順遂。”
一道聲音突兀的插進來,驚得兩人一跳。
回頭看去,卻是之前同蘇流螢說話的那位老嬤嬤去而復返,攏着手靜靜站在兩人身後。
蘇流螢與穗兒面面相覷,反應過來才齊齊向嬤嬤彎腰行禮。
老嬤嬤頷首應下,對蘇流螢道:“隨我來。”
蘇流螢微微一愣。
老嬤嬤走出好幾步見她沒有跟上來,又回頭催促道:“快些!”
蘇流螢只得放下手中的東西,跟着嬤嬤往前走。
拐過一道彎,老嬤嬤領着她往華清池方向行去。
冬日的華清池,格外的冷清。
湖面凍成冰,岸邊的垂柳脫成光溜溜的枝椏,不遠處有宮殿掩映在花木後面。
池邊隔三岔五建有供遊湖的妃嬪們更衣休憩的小閣房,嬤嬤領着蘇流螢走進了其中一間。
小閣房裡燒着炭盆,溫暖如春,蘇流螢一進去不但感覺全身舒暢,更是聞到了熟悉的味道。
目光落在了屋內火爐上的瓦煲上,她神情一震。
瓦煲裡煲着的山楂桂枝紅糖湯,正是溫經通脈、化淤止痛的良藥。
嬤嬤上前將瓦煲裡的湯汁倒進碗裡,端到她面前,“趁熱喝了吧!”
雙手顫抖着接過碗,蘇流螢心裡疑雲四起,一瞬不瞬的看着面前的嬤嬤,遲疑道:“您是誰?爲什麼給奴婢準備這個……”
嬤嬤淡然一笑,在墩凳上坐下,道:“我不過是這宮裡閒着無事的一個婆婆。年輕時也像你這樣,每次都痛個半死,都是喝這個湯藥。方纔見了你,看你臉色就猜到了。攏共閒着也是閒着,就給你熬了一碗。”
見蘇流螢還是一副怔傻住的樣子,嬤嬤催促道:“趕緊喝了,喝完就回去好好幹活去!”
時隔四年再喝到熟悉味道的湯汁,蘇流螢眼淚再也止不住,豆子般一顆顆掉進碗裡——
阿孃在世之時,每次在她來月事時,阿孃都會早早的爲她備好這些,親手喂她喝下,再在牀鋪上加上軟軟的被褥,拿湯婆子給她敷着小腹,舒服的睡一覺,待醒來時,經痛就會好很多。
耳畔,有嗚咽的北風吹過,彷彿有人在陪她一起哭泣……
依言喝完藥湯,熱熱的湯汁不但溫暖了她的身子,更是溫暖了她的心。
她將碗拿到一邊的水桶裡洗乾淨再還給嬤嬤,紅着眼眶感激道:“謝謝嬤嬤!”
老嬤嬤面容淡定從容,揮揮手,讓她離開。
走出閣房,蘇流螢回頭認真的記下了閣房的位置,等有機會,她一定要好好報答嬤嬤。
回去時,天色大亮,所幸穗兒手腳麻利,已將雪鏟乾淨。
見她完好回來,穗兒歡喜的拉過她問個不停,很是好奇那個神秘的嬤嬤叫她去幹了什麼?
蘇流螢感激她今天的照顧和體諒,就將嬤嬤給她熬了紅糖水事一五一十的同她說了。
穗兒聽了一臉的驚訝,嘖嘆道:“想不到這後宮,還有這樣的好人。”
越是這樣,穗兒對老嬤嬤的身份越是好奇,等回到司設局,她讓蘇流螢回屋好好躺着休息,自己卻是急衝衝的出門替她打聽嬤嬤的身份去了,一點也感覺不到累的樣子。
直到晌午時分,穗兒才從外面回來,一進門就滿臉興奮道:“小滿,你猜猜我打聽到了什麼?”
看她興奮得雙頰發紅的樣子,蘇流螢心裡一緊,不由得坐起身子,一臉期待的看着她。
穗兒本想吊吊她的胃口,但她口直心快,那裡瞞得住話,倒豆子般一股腦的說了出來。
原來,那個嬤嬤竟是來頭不少,在慧成帝還在東宮爲太子時,就跟在身邊伺候,後來慧成帝登基爲帝,她也一直跟在身邊,是宮裡最得臉的嬤嬤,連慧成帝都對她禮遇有加,更加說其他人了。平時連皇后寧貴妃見了她,都客客氣氣的尊她一聲蘭姑姑。
如今她年歲大了,慧成帝原本是想送她出宮養老,可是她自小就進宮當差,身邊早已沒了親人,所以,就留在宮裡成了最悠閒的閒散人。
聽了穗兒的話,蘇流螢有些震驚,心裡五味雜陳——
在後宮浸淫幾十年的老嬤嬤,爲何會特意給自己熬紅糖水?難道真的只是因爲她閒得慌嗎?
想到她打量自己時的神情,她心裡更是升起了一種異樣,總感覺嬤嬤看她的眼神裡帶着探究,好似別有深意……
不等她想明白,管事姑姑前來通知她們,晚上嫺吟宮設宴,讓蘇流螢她們前去幫忙。
一聽到嫺吟宮三個字,蘇流螢神情驟變。
嫺吟宮裡住着的正是大庸朝最尊貴的嫡長公主榮清公主。
而天下人都知道,榮清公主的意中人是大庸朝最年輕有爲的大司馬李修。
而李修,卻正是四年前與她定下婚約的未婚夫……
往事再次涌上心頭,心口不可抑止的沉悶起來。
在宮裡這麼久,她一直避免去到嫺吟宮,避免看到榮清公主。只有這樣,她才能忘記李修,忘記他終將要娶這天下最尊貴的公主……
渾渾噩噩的跟在衆人後面進到嫺吟宮裡。
榮清公主從成年開始,就賜居於此,鑑於慧成帝對這位嫡長女的寵愛,嫺吟宮是整個後宮裡數一數二精緻奢華的宮殿,珍稀新鮮的東西都往這裡送。
從前只是從別人口中聽聞嫺吟宮的奢華,今日親臨一見,才發現裡面的精美遠遠超過外人的口述。
裡面亭臺樓閣,假山水池,甚至一草一木都是經過精心的佈置挑選,無不是精美奢華到極致。
宮裡還有一方天然的溫泉,即便在這樣的三九寒冬裡,溫泉裡還飄浮着氤氳的熱氣,讓整個嫺吟宮都籠罩在一片淡薄的煙霧裡,猶如仙境。
一路上管事姑姑都不忘殷殷叮囑,讓她們幹活時小心,千萬不要弄壞嫺吟宮裡的東西,那怕是裡面一個花瓶都比她們的命金貴。
宴席設在後殿的東暖閣裡,管事姑姑領着一部分人進閣佈置桌椅陣設,而蘇流螢這些剛到司設局的生手,就被派到外間,負責將暖閣四周的梅樹上都掛上花燈。
剛下過大雪,暖閣四周的紅梅悉數綻開,裹着晶瑩的雪花,在花燈的映照下,就像冰雪雕出的冰花,晶瑩剔透。而榮清公主還別出心裁的在花燈裡添上香料,燈火點燃後,芳香四溢。
和蘇流螢一起掛燈的小宮女們忍不住竊竊私語,都在說,榮清公主爲了招待她未來的駙馬爺,真是花盡了心思。
蘇流螢默默的聽着旁人的議論,心口卻好比拿着鈍刀一下一下的剮着,痛不欲生。
她舉着長杈將一隻花燈往梅枝上掛,手不聽使喚的打着哆嗦。寒風吹來,吹得枝頭的殘雪盡往樹下人的脖子裡鑽,冰冷刺骨,更是將花燈和樹枝吹得直搖晃,蘇流螢試了幾次都掛不好。
站在一旁監工的嫺吟宮的宮女喝道:“你們動作都快點,宴會馬上就要開始了,磨磨蹭蹭的,等客人來了,梅林還沒佈置好,你們就等着領罰好了。”
‘叭嗒!”一團雪花迎面朝仰着頭的蘇流螢砸下來,她躲避不已,被砸得滿頭滿臉都是,還濺進眼睛裡。
眼睛生痛,蘇流螢不由自主低頭去揉,手中的風燈一個沒注意,從高杈上掉下來,散成一片摔壞了。
不等蘇流螢擦淨眼睛擡起頭,一記響亮的耳光已清脆的落在了她的臉上。
“賤婢,你可知道,這些花燈都是公主殿下精心設置的,上面每個圖案都是公主殿下親自挑選出來,裡面的奇楠香更是千金難得,一滴都比你一條命金貴!”
宮女指着地上的花燈對蘇流螢打罵個不停,聞訊趕出來的管事姑姑見了,二話不說喝令蘇流螢跪下賠罪,也是好一頓訓斥。
蘇流螢臉頰被打得腫起,頭髮凌亂的披散下來。那宮女還不解恨,狠狠道:“好好去一邊跪着,別在這樹下擋道,若是嚇到了出來賞梅的貴人,要你的狗命。”
掌事姑姑見了,連忙一腳將她踢到牆角里,罵道:“還不好好謝謝姑娘饒命之命。”
蘇流螢一臉木然。不等她開口,暖閣有了響動,客人到場了。
嫺吟宮的宮女沒有功夫再教訓蘇流螢,衆人連忙趕到前面去伺候,留着蘇流螢一人跪在梅園的牆角邊。
蘇流螢遲疑片刻,終是直起身子,擡眸朝暖閣裡看出。
時隔四年,她想看看心目中那道身影,是否還是原來的模樣……
可是,從她這個地方根本看不清暖閣裡的情形,心裡窒痛的同時,忍不住自嘲道,就算讓你看到又怎樣,他如今貴爲大司馬,是榮清公主一心想嫁的未來駙馬爺,跟你這個低賤之人又有什麼關係?
難道,到了今時今日,你還盼着他履行當初的婚約,再娶你過門嗎?
眼淚終是無聲息的落下,她一面勸自己面對現實,一邊卻忍不住傷心,眼淚不受控制的往下落……
跨過暖閣,樓樾一眼就看到了今晚的主角——李修!
原來,李修將江南私鹽案的差事辦得很好,昨日回京後,慧成帝本欲親自設宴爲他接風洗塵,榮清公主主動提出,洗塵宴由她來辦,儼然一副嬌妻企盼夫君歸來的模樣……
時隔大半年未見,李修還是原來的樣子,着一身月白錦服,淡雅如竹。眸光永遠是清淡如水,形容平靜,就像一泓清泉,不動聲色卻吸引過往人的目光。
但這一次,他平靜的眸光在看到樓樾時,卻突然一緊,變得深沉起來。
不等樓樾走近,他已主動站起身,迎上前來,不卑不亢道:“世子爺,好久不見,別來無恙。”
看着他腰間的竹笛,樓樾心裡莫名的煩躁,冷冷嗯了一聲,自顧坐下,不再多言。
看着他拒人千里的形容,李修心裡明鏡般透亮,越發相信了三皇子殷銘告訴他的事情。
當他聽說蘇流螢還好好活在人世時,那一刻他的心境就像沉寂枯死的樹木復活,重新抽出鮮嫩的新芽恢復生機……
李修面容平靜,內心卻翻騰激動不已,盼着宴席早點結束,他要去找她,親眼證實她還活着的消息……
宴席開始,身爲宴席主人,榮清公主身着芙蓉色曳地百褶鳳尾裙款款入席。
做爲大庸朝最尊貴的嫡長公主,榮清公主的身世背影無人能及。但她深得樓皇后教誨,性情溫和、知書達理,並不似麗姝公主般嬌縱跋扈,反而溫婉大氣讓人讚賞。
入得席來,即便心裡對李修念念不忘,她也是落落大方的同大家見禮,端着酒杯親自敬李修,溫婉笑道:“大司馬爲朝廷奔勞,我替父皇敬大司馬一杯。”
她姿容美麗,相貌才學也是衆公主之最,在一衆公主中尤其出衆。
此刻,她站在李修面前,明媚的丹鳳眼飽含深情,嫣然淺笑間,顧盼生輝。
李修清俊的面容平淡無波,心裡卻一直記惦着蘇流螢,根本沒有心思同榮清公主多做交談,只是斂着眼皮道了句‘此乃微臣份內之事’,再不多言。
見此,榮清公主心裡不禁涌上失落。
爲了等他回來,她連冬狩都不敢去,怕錯過他歸京的日期,更是爲了給他接風,精心準備良久。
外人眼裡,大庸朝最年輕的大司馬是個清冷寡淡的性子,但榮清公主卻知道他並不是外人所見那般。因爲,她親眼見過他在那人面前的樣子,是那般溫柔多情……
而在那人離世後,她再沒看到他暢快的大笑過,也沒見過他眼神裡的柔情蜜意,他的神情永遠像現在這般平靜如水……
榮清公主心裡漫上一絲酸澀。她此生這顆心都撲在他的身上了,不管如何,她都要捂熱他死寂的心,讓他對自己笑,像對她那樣對自己笑……
外面梅林裡點起花燈,一片絢爛,榮清邀請大家一起去梅園賞梅。
李修不想去,卻被榮清公主親自上前相邀,只得離席隨她前去。
樓樾更不想去湊這些無聊的熱鬧,任麗姝公主如何在他面前撒嬌都不爲所動。
一整晚,他的腦子裡全是在雲嶺的那個雪夜,蘇流螢決然離開他的營帳去找木箱的樣子。雖然後來知道那裡面有她阿爹的骨灰,但,今日看到李修不離身的那根竹笛,他的心裡像壓着一塊大石頭,無比的窒悶——
她那麼不捨,連命都不要,真的只是在乎她阿爹的骨灰嗎?
心情煩悶至極,偏偏麗姝還死纏着他,無名火瞬間騰起。
他側頭對扒着他袖子的麗姝公主冷冷道:“公主與微臣走得這般近,難道不怕你未來駙馬爺在意嗎?”
此言一出,麗姝公主不覺變了臉色。
聽他話裡意思,他竟是半點心思都沒放她身上,更不會娶她。
麗姝貴爲公主,從小到大受盡寵愛,那裡受過這樣的委屈。頓時,紅了眼眶,憤然離去,留下樓樾一人坐在那裡喝悶酒。
正在他準備起身離開時,南山從外面進來,附在他耳邊低語幾句。
他神情一動,低沉的眸光裡閃過亮過,下一瞬,已是讓南山幫他取過披風,邁步朝梅園走去。
嫺吟宮裡的梅園不似倚梅園那般壯闊,卻勝在精緻。每一株皆是百裡挑一,鐵虯銀枝,很有風姿。
衆人皆是對嫺吟宮的梅林讚歎不已,隨後而來的樓樾,一雙眸子卻不停的在四周的宮人身上掃過,搜索某道單薄的身影。
方纔南山告訴他,蘇流螢今晚也在嫺吟宮裡當差。
可是,找了好久,他都沒有發現蘇流螢的身影。
彼時,蘇流螢的眸光卻定格在不遠處梅樹下的那道月白身影上。
絢爛梅樹下,李修一身月白錦服迎風而立,玉樹臨風。而走在他身邊的榮清公主一襲芙蓉色曳地百褶鳳尾裙,嬌俏美麗,比那梅枝上的紅梅還要嬌豔幾分。兩人站在一起,卻是十分的登對入目。
榮清公主面容帶笑,時不時同他低言幾句,或是將好看的梅枝指給他看。李修微微頷首,偶爾會回她兩句。看在蘇流螢眼裡,彷彿情人間的你儂我儂,刺痛她的眼睛。
四年來都無法永懷的心上人陪着別的女人月下賞梅,她卻跪在陰暗的角落看着這刺痛的一幕,還不能讓他發現自己此時的卑賤狼狽……
眼淚默默流下,她早已不再是四年前的那個蘇流螢,也失去了幸福的權力,如今的她,那裡還有再奢求什麼……
斂下淚眸,不去看,心也就不會那麼痛了。
梅樹下的李修,那裡知道他心裡一直掛念的女人就跪在離自己不遠的角落裡,一心想着找個什麼藉口早早離開去尋蘇流螢。
榮清公主見他一直不甚展顏的樣子,不由軟聲道:“一直聽聞李大人笛聲動人,今日良辰美景,不知大人可願吹奏一曲助興?”
堂堂嫡公主開口,李修那裡好推辭。
拿起腰間的竹笛送至嘴邊,悠揚婉轉的笛聲在梅林裡緩緩揚起,不絕如縷。
跪了這麼久,蘇流螢全身凍得僵硬,腹中陣陣絞痛,膝蓋也麻木失去了知覺,整個人像失去靈魂的木偶,沒了一點生氣。
然而,當那熟悉而又陌生的笛聲響起,蘇流螢瞬間震醒過來,死寂的眸光裡劃過亮光,再次朝梅樹下看過去,動容的看着樹下吹笛的翩翩公子。
當年,李修就是憑着這一首《美人曲》迷倒了她的心。
耳畔迴盪着久違的旋律。在她流離失所的四年時光裡,這首《美人曲》時常出現在她的腦海裡,伴隨她渡過了最煎熬痛苦的時光……
眸光落在李修手中的竹笛上,眼淚瞬間決堤——
她以爲他早已忘記了她,沒想到,這根她親手爲他所制的竹笛他竟一直帶在身邊。
眼淚模糊雙眼,死寂的心田泛起陣陣漣漪。這一刻,蘇流螢好想跑過去抱着他大聲的哭一場,告訴他,她沒死,她回來了……
淚眼婆娑間,一道高大的身影出現在她面前,擋住了她望向李修的目光。
她怔愣擡頭,朦朧淚眼對上樓樾冰冷入骨的寒眸。
蘇流螢不明所以的看着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樓樾,不明白他怎麼能找到自己?
後者已滿臉寒霜,看着她臉上縱橫的淚痕,樓樾冷冷道:“躲在這裡哭算什麼能耐?他不是你的未婚夫麼,爲何不直接出去找他!”
回過神來的蘇流螢連忙低下頭,不讓他看到自己哭的樣子,一邊僵硬的擡起凍得紅腫的雙手慌亂的抹着眼睛。
她嚥下喉嚨艱難道:“世子爺誤會了,奴婢是做錯了事在此受罰,不敢驚擾了貴人……”
話未說完,面前的人突然在她面前蹲下,樓樾修長分明的手指捏住她冰涼的下巴,迫使她的眸子對上他的目光——
“如果他們賞梅不走,你是不是凍死在這裡也心甘?”
雙手觸到她的下巴就像摸在冰疙瘩上,樓樾的眸光裡涌上怒火,忽然一把握緊她冰冷的雙手,轉身朝外走出。
蘇流螢被他拖着趔趄往前走,然而她的腦子裡想的卻是如今這副狼狽不堪的樣子,萬萬不能被外面的李修看到。
所以,她拼命的掙脫樓樾的手,低聲急切的乞求道:“世子爺,我不能出去,你鬆手,求求你……”
樓樾那裡會不明白她的心思。想着她都快凍死了,還在顧及着李修,心裡又氣又恨,手不但不鬆,反而握得更緊更有力,讓她半分都掙脫不得。
蘇流螢還想拼死掙扎,可經過方纔一番動靜,外面的人早已發現了他們倆,不等樓樾拖着她走到外面,梅樹那邊的人已圍攏過來,詫異的看着兩人。
聽到腳步聲往這邊來,蘇流螢心裡一片絕望。
到了此刻,她再也不敢掙脫樓樾的雙手了。生怕他將自己推到李修面前,反而死死的拽着他的手,低着頭躲在他身後。
燈光照過來,衆人先是驚詫角落裡的人竟是樓世子。接着,目光無一例外的落在躲在他身後的蘇流螢身上。
看不清她的樣子,但看到她身上的宮女服飾,大家差點驚呼出聲。
衆所周知,樓世子一向不近女色,連麗姝公主都近不得他的身,卻不想他會與一個宮女躲在這角落裡幽會!
孤男寡女躲在角落裡,除了幽會,確實也讓人想不出其他理由。
然而,那宮女還使勁往他身上蹭,而向來不近人情的樓世子卻是臉不改色的任由她蹭着。所以,大家更加認定了心中的猜測。
這樣一來,衆人對這宮女的模樣形容越發的好奇——
到底是個怎樣的宮女,竟能迷倒世子爺?
榮清公主一臉震驚,就連一臉淡然的李修都微微側目,眸光忍不住隨着衆人打量着躲在樓樾身後的蘇流螢。
察覺到衆人的眼光都落在自己身上,蘇流螢越發將臉死死的埋在樓樾的背後,全身一陣陣的打着哆嗦,生怕被李修看到自己。
然而,即便這樣,一旁的麗姝卻是一眼就猜到躲在樓樾後面的宮女就是蘇流螢。
想着自己苦苦邀請他一起賞梅他不來,卻舍下身段去與這個賤婢私會,麗姝公主心中的醋火再也剋制不住,熊熊燃燒起來。
眼看樓樾拉着蘇流螢繼續往外面前,麗姝公主閃身擋在了樓樾面前,紅着眼睛死死瞪着他,心裡有一肚子的委屈,卻氣得一句也說不出來。
榮清公主雖然被樓樾與宮女的事震驚到,但樓樾是她的親表哥,見他被麗姝攔住了去路,連忙上前不易察覺的拉開麗姝,訕笑道:“時候不早了,表哥也要出宮回府了。”
她知道麗姝對自家表哥的感情,知道她看着表哥跟一個宮女在一起心裡不好受。但這樣的場合,這麼多人看着,萬一麗姝控制不了脾氣同表哥鬧起來,雙方都沒裡沒面,所以,她一邊默默勸開麗姝,另一邊卻是婉轉的下了逐客令,讓圍觀的客人都散了。
大家會意,正要告辭離開,沒想到麗姝卻是一把甩開榮清的手,紅着眼睛指着樓樾咬牙道:“這個賤婢可是蘇流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