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戎國之行一

西戎國之行 一

西戎國撤兵了,一場來勢洶洶的戰爭,如今又消逝的悄然無聲。兩國的百姓對此一戰,並沒有太大反應,似乎打仗是離他們很遙遠的事情。戰爭發起不曾慌亂,戰事結束,泰然如常。皇帝站在漁陽城西城門的城樓上,手拿千里望,遠眺西戎國大軍井然有序,分部撤退。

面色很蒼白,皇帝一夜沒睡,沒有了那個人的陪伴,天子徹夜無眠,更不知那個人是否能安然入睡。他被帶走了,同時也把天子那顆如今只爲他一人跳動的心帶走了。並不懼干戈武力相見,之所以這麼做,無非爲遵守自己那道誓言,還賀蘭驄一個公道。

心,好像被掏空,心不在,靈魂跟着飛離軀體,站在城樓上的,只剩一具沒有感知的軀殼。

賀蘭,朕不曾放棄,朕等着你。如果你復原,不願回到朕身邊,朕一樣會等待,等你原諒朕。等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爛。

“陛下,回去吧,他們已經走了。”寧羽上前,小聲勸慰皇帝。

“再待一會,朕好像能聽到賀蘭喊相公的聲音。朕要再聽一會,朕不知還有沒有機會再聽到。”

“……”

見寧羽不答,皇帝慘笑一下,忽然抿嘴,眼含熱切,他說:“不,賀蘭一定會回來,朕不信,五年相守,他會一點感覺沒有,哪怕是一點點,朕也慶幸。天地爲證,朕願爲他而改變……”城樓上,孤單的帝王,忽又信心百倍。

緩緩行進的隊伍中,一輛不起眼的馬車,裡面乘坐一位身份特殊的客人。

那天,賀蘭驄醒來不見皇帝,急急地找了良久,除了見到元常,剩下人一個也不認識。他煩躁地找皇帝,可他出不去大帳,西戎士兵每次見他要出來,便很禮貌地請他回去休息。晚些時候,干戈帶着黃文過來,按照皇帝的囑咐,把他每日必喝的藥準備好,給他端過來。

黃文溫和地笑道:“延平侯,請喝藥。”

“這是哪裡,我的相公呢?”

黃文一愣,回頭望着干戈。後者把藥接過來,柔聲道:“大哥,把藥先喝了,干戈再給你解釋。”

“好吧。”心裡不好過的人,勉強接過藥,幾口喝完,“快告訴我,相公人呢?”

干戈道:“我們商量好,把你接到我這邊,玩些時日,順便幫你醫治腦筋。如今干戈就在此,讓我陪着你玩,如何?”

“不好!”賀蘭驄大聲回答,“你這裡沒有念北想南,沒有布偶,也沒有大白、小花,沒有小魚兒,沒有小烏龜,還沒有笨嘴鸚鵡,我不喜歡。”

干戈痛心疾首,點頭道:“都有,等回去我全買給你。”

“不一樣。”賀蘭驄道:“大白是波斯的藍寶石眼,小花是,是,是哪裡的,我記不住,你找不到!”

“你彆着急,會找到。”干戈拉住想往外跑的人,堅定地說道:“相信我,求你了。他能給你的,我一樣可以給你。”

“就算你買到藍寶石眼,可那兩個肉呼呼的布偶,你買不到!”賀蘭驄急了,開始胡亂抓頭髮,在大帳內橫衝直撞。

干戈怔住,忽然明白,這個確實沒說錯,那兩個小孩子,他可弄不來,那是真正的血脈相連。

“你能給他買一羣貓狗,你能給他這些嗎?”元常打外面進來,大聲質問,將一本薄冊塞到干戈手中。

“這是什麼?”干戈問。

元常抿抿嘴,道:“殿下自己看吧,本王無法言明。”甩給干戈一句話,元常開始安慰跑到自己身邊的人。皇帝不在,元常儼然就是賀蘭驄此刻的精神支柱。

翻開那本薄冊,干戈瞪大眼睛,黃文好奇,也湊過來跟着看,結果一下張大嘴巴。冊子上,記錄了這幾年賀蘭驄所有的發病情況,以及用藥的藥方,按摩的手法。除此之外,就是賀蘭驄日常的一切喜好,包括飲食鹹淡、忌口,玩物、感興趣的事情。冊子後面,記錄的是皇帝每日爲賀蘭驄必做的一些瑣碎事,記錄得很細微,令干戈看了,也不禁惻然。原來,元常所說的都是事實,皇帝果真做到了!

“爲什麼給我這個?”干戈又問。

元常也懶得解釋,只道:“希望殿下多注意,皇后如今情況特殊,起居上自然不能大意。殿下千方百計把我國皇后請到貴國,難道不是希望他過得更舒心嗎?可殿下不會知道,這裡面記錄的,是我皇從未間斷,親力親爲,爲皇后所做的事情。如若不做,皇后恐怕根本無法入眠。”

“……”

“殿下,真難爲那北蒼皇帝,天天親自去做這些事。”晚膳的時候,黃文小聲對干戈說。

干戈心裡不好過,他不怕苦累,元文敬能做到的事情,他干戈一樣能做到。可,今時不同往日,自己真的去做,黃文該如何去想。第一次,在賀蘭驄的問題上,干戈有了一絲猶豫。

看出干戈的心思,黃文把菜夾到干戈面前,淡淡地道:“那些事情,還是臣來吧。”

“你?”干戈鼓起腮幫,心裡升起大大的問號。

黃文笑答:“是。殿下也莫奇怪,臣沒別的意思,只是覺得由臣來做,更好一些。殿下想想看,北蒼皇帝這些事做了五年,自是輕車熟路,如果讓臣來,該是比殿下要熟絡一些。總之由臣來做,總好過讓那位憲王幫忙吧。”

干戈瞪着手中空酒杯無語,這黃文,真是!

西戎大軍退回國內,每到一處屯兵之地,便會有所轄部隊歸營,因此待回到京城時,女王身邊,只剩爲數不多的禁軍和宿衛儀仗,展示一國之君高高在上的威嚴。

“請……賀蘭驄到清水閣休息吧,那裡緊鄰天極殿,方便你們照顧。”女王猶豫了下,實在不知該如何稱呼賀蘭驄更合適一些,最後只好叫出他的名字。

又想了想,女王道:“缺什麼,不必請旨,直接領用就是,務必以他開心爲上。”

干戈正要開口,元常很巧妙地搶在干戈前面,“多謝陛下,元常替我皇再次感謝陛下美意。”

女王看看一臉尷尬的兒子,又看看元常,壓下笑意,暗贊好個玲瓏八面的人物。

干戈懊惱不已,自己的哥哥,倒被那元常搶了先機,真是可惡。這時,他總算明白,爲什麼元文敬會那麼好心,說什麼元常貴爲北蒼國的憲王,卻也是神醫,有他陪着賀蘭驄,一來熟悉他的情況,二來可以兩國的大夫一同問診,有利探討病情,共議治療方案。呵,終究是這小皇帝心機深啊!

清水閣的環境幽雅安靜,室內佈置多以輕柔的江南情調爲主。閣樓前,小橋流水潺潺,碧浣池中,遊弋着數尾大眼泡的金魚。

干戈站在小橋後面的假山處,望着落寞地背影,看他把魚食一點點撒到水池中。那個背影,很明白地告訴他四個字“我不開心”。脫離了元文敬的魔爪,你反倒不開心,你讓我該拿你怎麼辦纔好?三天,整整三天,賀蘭驄安靜地令人感覺很不真實,沒說一句話,沒笑一下,甚至一眼,也懶得看干戈。就連晚間就寢,也是黃文好言相勸,爲他按揉足底,放鬆全身,助他入睡。他和黃文兩人倒着,守了賀蘭驄一路又三夜,終於體會到五年中元文敬的辛苦。想着元常在隔壁美夢正酣,就知道那人是故意爲之,目的讓他們知道,如今的賀蘭驄,不是隨便一個人就可以照顧得好的。干戈不甘心,結果就是令他和黃文這些天下來,腰痠背痛。

“延平侯,該用午膳,今天準備了你愛吃的小菜,請隨在下來。”黃文掛着一成不變的溫和的笑容,哄着整日板着臉的人。他對賀蘭驄的現狀不奇怪,這很正常。一個癡人,依賴一個人長達五年,突然身邊換了人,不適應那是很自然的。正是這個原因,他沒有急於召集太醫院的大夫,一起會診,還是等他再適應下罷。

“有好吃的。”賀蘭驄木然的應了聲,機械地跟在黃文身後。

干戈很失落,賀蘭驄到了這裡,與黃文都比自己親厚。果真如黃文所說,物是人非事事休,當初自己跳崖,選擇的人,如今與自己近在咫尺,卻已形同陌路。難道,真的是自己錯了麼,把他留在元文敬身邊會更合適?恐怕干戈永遠不會知道,十幾歲孩童心智的賀蘭驄,此刻,形同稚子耍賴般非常記仇。北蒼皇帝華麗麗地吃夠了賀蘭驄記仇的苦頭,干戈那日在陣前把人丟下絕塵而去,他又如何不氣?

清水閣的花廳不大,煙紗籠幔,很是清幽。滴水時刻嗒嗒地發出輕響,忠實地爲生活在這裡的人精準地奏報辰點。琉璃瓶裡,幾隻新採的白色蓮花嬌羞地靜立寶瓶中,爲居室裡平添一道嫵媚嬌柔。蓮者,君子也。

西戎國太醫院裡所有的太醫,今日在清水閣的大廳外聚齊,就見他們竊竊私語,不時向花廳內觀望。接到黃文的命令,這羣行醫多年的老者,準備了幾日,今天終於可以得見北蒼國特殊的客人。在行醫者看來,發現疑難雜症,心裡還是有些雀躍。

“大醫令請幾位太醫進去。”有宮女出來傳話,這是女王身邊資深大宮女慧姐,特意調到清水閣,專門負責賀蘭驄的起居飲食。

賀蘭驄手裡玩着九連環,一個早上,自用過早膳,就不曾擡頭。黃文見他今日情緒不錯,把幾位太醫找來,準備一同會診。

元常與那幾位太醫互相拱手打過招呼,便將病人如何癡傻的原因,以及這幾年如何用藥調理,簡單說了一遍。最後,元常道:“辛苦各位前輩,爲我國皇后醫治腦疾。”

干戈聽元常時刻提醒自己,賀蘭驄是北蒼國皇后的事實,心裡不快,卻也不好發作,只對太醫道:“辛苦各位,家兄染病已久,實是令人痛心。”

衆太醫道聲殿下客氣,方拿出墊枕,開始請脈。

總是擔心賀蘭驄不配合,不想他的安靜倒是省了不少事。元常不時哄着片刻後略顯煩躁的人,助衆太醫順利請脈。最後一個請脈的,是照顧了賀蘭驄幾日的黃文。

“怎麼樣?”干戈見黃文收拾東西,這纔開口問。

“殿下稍安勿躁,待我們商議一番再稟告殿下。”黃文回了句干戈,轉過來對元常道:“憲王殿下,請隨在下來,我們到後面去說。”

元常知道,黃文還要了解更多的情況,點頭,和衆太醫,跟着黃文,一起去花廳後面的內室。

見人走了,干戈蹲下來,捂住賀蘭驄的手,笑道:“大哥,這幾日還好嗎?”

賀蘭驄看了眼乾戈,點了點頭,卻又搖頭,滿眼茫然。突然開口,說:“干戈走了,大姐走了,姑母死了,表弟也看不到,相公也不見了,就剩賀蘭一個。”

干戈柔聲道:“沒有啊,我回來了,你看看我,仔細看看我,我就在你面前。”

“干戈跟着一個道士走了,有人說干戈跳崖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見他開始激動,干戈忙又安撫,“不着急,沒關係。”

賀蘭驄想把手從干戈的手中撤出來,猛地發現他手背上一道紫印,不由奇怪,“你怎麼也會這樣啊?”

干戈聞言一愣,隨後看看自己的手,明白過來,笑道:“沒事,干戈做錯事,被懲罰了。”心中苦笑,這是夜裡守着他時,被他突然發難,打在手上留下的印。爲了記住這痛,他拒絕黃文爲他抹上化瘀的藥膏。

不知何時,女王緩步走進清水閣,見兒子還蹲着哄孩子般的人,不由嘆氣。過去拍了拍賀蘭驄的肩,滿目慈愛,溫言道:“這幾年,你受苦了。”

專注九連環的人,並未注意身邊多個人,一旁慧姐擔心女王怪罪,正要出聲提醒,女王擺手示意無礙。

干戈起身,活動下發木的雙腿,問自己的母親,“這件事,難道我做錯了麼?”

女王淡淡地說道:“這世間的事,對與錯,哪裡會分得清楚。問問自己的心,就知道答案了。”

“皇姨母,皇姨母,你果真在這裡!”綺珊公主大嚷大叫着,毫無女兒家的矜持,幾步跑進來,卻在看到賀蘭驄時愣住,“咦,這個傻傢伙怎麼在這兒?”

“綺珊,不得無禮,這是東林的延平侯。”女王喝止綺珊,這孩子太冒失。

綺珊一臉驚訝,圍着賀蘭驄轉了兩圈,對干戈道:“皇表兄,他就是你帶回的客人?”

干戈嗯了一聲,道:“他是我大哥。”

“什麼?”綺珊杏目圓睜,指指賀蘭驄,再指指干戈,最後又指了指自己,搖頭,“呼,亂了。”

女王在桌前坐定,道:“干戈,請他過來用點水果。”

綺珊好奇地等了一會,見干戈小聲哄逗,那人就是不動,玩心大起,拿起一隻果子,晃在賀蘭驄眼前,嘻嘻笑道:“這個味道很好哦,你過來,姐姐就把這個送給你,好不好?”

干戈狠狠瞪了綺珊一眼,女王無奈,輕斥道:“綺珊,你太放肆了。”

女孩嚇得一縮脖子,衝賀蘭驄做個鬼臉,馬上跑回女王身邊。

賀蘭驄突然擡頭,呵呵笑道:“不許反悔,把那個給我。”腳下錯步,人瞬間移到綺珊身邊。

女孩嚇得啊的一聲大叫,“你這是什麼功夫,嚇死我啊!”

賀蘭驄聽不懂綺珊說什麼,扁着嘴,不滿女孩拿着果子不給他,干戈見此,從綺珊手中搶過果子,塞到他手中。

綺珊翻翻眼皮,嘆道:“這回,宮裡可熱鬧了,我說剛纔一路上,怎麼看到那麼多抱着貓狗的宮人,不會都是爲他準備的吧?”

女王挑眉,“怎麼,你還和一個生病的人計較,用不用朕也給你弄幾隻。”

“皇姨母,您饒了我吧。”女孩晃着腦袋,想去內室,正巧裡面有人出來。綺珊走的又疾,與那人裝個滿懷,剛想破口罵哪個奴才這麼不長眼,待看清來人,嘴巴合不上了,“你、你,怎麼會是你?”

元常也是很吃驚,“你這丫頭怎麼在這裡?”話纔出口,見幾位太醫向女孩行禮,給公主請安。元常先是感覺頭大,後得知這位是西戎公主,這次頭大改頭痛。原來這丫頭是西戎公主,往後麻煩可是少不了啦!

綺珊挑釁地看着元常,雙手掐腰,“這回知道了麼,我是西戎國美麗、高貴、溫柔、賢淑、又精通詩書典籍、武藝高強且好打抱不平的綺珊公主是也!怎麼樣,名聲夠響的,沒嚇到你吧?”

元常撲哧一笑,“想吐。”

“你!”綺珊頭髮幾乎根根豎直,人如木樁般僵在當場。

女王秉着看笑話的心思,此刻也是沒忍住,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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