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跑的代價 二
眼前是無盡的黑暗,獨自立身於天地間,心何其孤獨。待一絲光亮破雲而現,纔看清自己身處何地。背後是不知其名的重重山巒,綿綿不盡,前面,是條沒有名字的大河,浩浩湯湯,橫無際涯。
高英從身旁急急而過,從他身旁經過時,樸實的漢子笑得憨厚。後面,是干戈緊緊追隨的步伐,帶着急切,他奔向賀蘭驄,卻仍是與他擦肩而過。
又有人過來,熟悉的,不熟悉的,步履匆匆,不知來自何處,也不知將去向何地。
賀蘭驄放眼四周,沒有發現一條路,那麼從身邊經過的人,他們究竟往何處去呢?當他想叫住高英和干戈,打算問個清楚時,面前的人影全部消失不見了。
賀蘭驄醒了過來,身邊只有小福一人,一臉擔憂地守在牀邊。小太監手中端着瓷碗,聞着味道,應該是蔘湯。
皇帝在御書房批閱奏摺,安榮爲他磨墨,小心地伺候。
“他醒了吧?”皇帝沒有擡頭,手中硃筆不停,面前是高高的一摞奏摺,關係到民生方方面面,哪有不認真批閱的道理。看樣子,今年北方的旱情是得以緩解,那麼心思就移到如何防治南方水患。
“陛下,未及午時便醒了。”安榮淡淡地開口,這二人真是彆扭到家了。
“可有把朕的決定告知他。”皇帝在一本奏摺上打了個叉,下面批示:已閱。
安榮嘆氣,“陛下,公子如今就跪在御書房門口,已經快一個時辰了。”
“什麼?”皇帝這次擡起頭來,把手中硃筆撂下。
賀蘭驄跪在御書房門口的玉石階下,冷硬的地面咯的膝蓋很痛,可對於此刻心如死水的人來說,這點痛算不得什麼。從他得知,皇帝決定明日在鬧市口將高英凌遲處死那一刻,他的心便再也蕩不起一絲波瀾。他現在不敢冒險求死,他不知道如果自己死了,會有多少人受到牽連。現在,他跪在這裡,不爲別的,只爲能再見高英一面。
明黃色的龍袍出現在視線裡,他恭敬地俯身,叩首。聽到皇帝對他說,把頭擡起來,他照做了,正對上皇帝如矩的目光。
皇帝打量着儒雅依舊,卻是無限憔悴的面孔,終是有點不忍,“先起來,到裡面說話。”
“是。”
態度是難得的恭謹,皇帝悄然皺眉。
命人給他倒了熱茶,讓他先暖暖身子。
握着茶杯的手有一絲顫抖,儘管茶水的熱量很快可以把雙手捂熱,可心,已經沉入寒潭。
“你來爲他求情麼?還是你連求情也不屑,想讓朕成全你,和他一起去死。”皇帝也一下子平靜下來,這人昏迷後,曾不停大叫,讓自己殺了他。殺了你,成就你的忠義之名麼?
“我來,不是爲他求情。”賀蘭驄低聲道:“我是爲自己求個恩典。”
“哦,說來聽聽。”皇帝如今有點看不透他了,他想幹什麼?
“明日午時三刻,高英就可以回家,以後,我永遠不會再見他。我只想到刑場,親自遞他一碗壯行酒,好歹送送他。”
“你要去刑場爲他送行。”
“是,北蒼陛下。”茶杯放在小几上,精神倦怠不堪的人又一次跪倒,俯身,叩首再拜。
“你……起來吧,朕答應你。”皇帝很失望,賀蘭驄如他所料過來求情,可事情並沒有向他預想的方向發展。面前的人看着很虛弱,虛弱的令人心痛,他問:“可用過午膳。”
賀蘭驄搖頭,皇帝正準備喊人端茶果,賀蘭驄卻是深施一禮,掉頭離去。
開口想叫住他,可他留下來,又說些什麼?皇帝猶豫的一瞬間,人已經推門而去。
咚,咚,咚……安魂鼓卡着固定的節奏敲響,緩慢而沉悶。
今日是個晴好的天氣,即使已經打春,但這個午後並不溫暖。
鬧市口的大廣場上,監刑官正襟危坐,不時看看天上的太陽,午時三刻即到。高聲宣讀了人犯的罪狀,監刑官拿起面前木案上的竹牌,就等時辰一到,鼓聲停止,便可下令行刑。
皇帝身着常服,被擁在衆多換了便裝的暗衛中間。天子的目光,此刻,隨着孤寂的身影,一點點向上移。
賀蘭驄端着托盤,緩步踏上刑臺的木階,每走一步,心便沉下一分。
高英在刑架上已被綁牢,頭垂着,一頭亂髮遮住紅腫的面頰。發現有人站在面前,他吐口氣,“別枉費心機,殺了我便是。”
“高英,擡起頭,東林的男人,不會低頭領死。”賀蘭驄的語氣平淡,聲音也很輕,只要高英能聽到即可。
催命的鼓聲,聲聲入耳,形成敲打在二人心頭的魔音。
高英擡頭,一抹淡笑瞬間隱去,他說:“對不起。”
賀蘭驄點頭,“不要緊,我明白你的意思。”
“我想回東林。”高英目光已經飄遠,他說:“由你送我上路,別讓北蒼人碰我。”
賀蘭驄斟滿清酒,遞到高英嘴邊,“喝了這杯酒,我成全你。”
高英眼中回覆神采,縱聲大笑。
皇帝開始有些不安,覺得哪裡不對,略作思索,大喊:“快攔住他!”
飲盡杯中清酒,高英一下來了精神,大呼,“痛快,哈哈哈……”
“好兄弟,人生苦短,下面等着賀蘭,賀蘭來日必會親自請罪。”
笑聲戛然而止,皇帝的瞳孔驀然收縮。賀蘭驄手揮動了下,高英的頭再次垂下,傷口不大,出血也不多,位置精準,瞬間斃命。
哐啷一聲,精緻的匕首落地,賀蘭驄人被飛身躍上刑臺的暗衛拿下。
皇帝自認爲他的計策安排的天衣無縫,不想卻出了這等意外。鬆開緊攥的拳頭,接過暗衛遞來的匕首,咬牙道:“查。”
寧羽拱手,“陛下,此人的屍體如何處理?”
皇帝面色鐵青,望了眼高臺上的屍首,道:“好好入殮,着人送回東林故地厚葬。”
揚起頭,皇帝暗道,老天真是不開眼,朕沒想殺這人。
賀蘭驄被暗衛押着,自皇帝身邊經過時,露出一抹釋然的笑意。他神色淡然,輕吐一聲:陛下,最難測的是人心。你可以得到我的身體,但你無法掌控我的心,更無法控制我的生死……我的生死,掌握在我自己的手裡。
不可能!皇帝返回皇宮,心裡只重複這三個字。賀蘭,你的生死,一直都在朕手裡。至於你的心,朕有辦法讓你臣服。
安榮陪在皇帝身邊,一刻不離,皇帝設計的苦肉計,沒有達到預想的結果,卻令他與賀蘭驄的關係更加糟糕,這皇帝不氣纔是怪事。
“賀蘭,你在逼朕開殺戒。好,朕成全你,這回,看看是哪個倒黴鬼。”
昭凰閣二層,那個被老太監稱作淺梨書院的地方,帝王居上位而坐。賀蘭驄被侍衛按着,頹然跪在天子身側。
皇帝把匕首扔到瑟瑟跪於面前的小太監跟前,“這東西,你知道是誰的吧?”
小福早就料到會有今日,認命般的閉了閉眼,“回陛下,這是賀蘭公子把玩的東西。”
皇帝撲哧一笑,“朕怎麼不記得賞賜了這個給他,難道朕已經年近遲暮,不記得事了?”
“別爲難他,東西是我的。”
賀蘭驄終於開口,不卑不亢,皇帝心裡怒意更甚,“是你的,那你又是從何得來?”
“我……”這下犯難了,該如何回答。
“說不出是麼?”皇帝冷笑。
賀蘭驄道:“和他無關,放了他。”
“哈!”皇帝一聲乾笑,“賀蘭,朕今天聽到笑話啦!朕來告訴你,東西是你的不假,可身爲奴才,明知道宮禁內不可私藏利器,他卻知情不報,就憑這個,他就必死無疑。”到底何人幫你弄到這個,不用想也能猜出一二。
小福蒼白的面上扯出淒涼的笑容,他道:“奴才自知罪無可恕,只求一死,以謝陛下。”
皇帝別過頭,吩咐安成,“交給你了。”
安成面無表情,只有嘴在動,“拖出去,杖斃。”
“是我的錯,饒過他,求你。”第一次,賀蘭驄求皇帝,爲了北蒼國一個小太監,把自己的驕傲棄之不顧。下決心親手殺高英的時候,爲了得到那個機會,他雖然也是祈求皇帝,可傲氣還在。此刻,尊嚴驕傲,不復存在。
架起小福的侍衛停下動作,看向安成,安成躬身請示,“陛下,您看這--”
皇帝把賀蘭驄眼裡的哀求收進眼底,頓時怒意滔天。這人的心到底是冷還是熱,自己受折磨、受盡屈辱,未曾求過情;眼看自己的朋友被處死,可以狠下心來親手把他了斷。現在只爲一個小太監,他竟然在求朕。這次,朕還就要讓你知道,何謂君心似鐵。
皇帝殘忍地吐出兩個字,晚了,便不再多言。
慎刑司的人來的很快,他們常年幹這套活,自是麻利無比。
小福似乎一點也不害怕,他在笑,衝賀蘭驄在笑,他喊了兩聲回家了,便因疼痛,再也無法開口。
小太監自始至終都在笑,梃杖最後會令人內傷尤甚,賀蘭驄眼睜睜看着鮮血自他口中冒出,就覺血氣衝頭,他大喝一聲,掙開壓制他的侍衛。
慎刑司的人被賀蘭驄兩下擊倒,侍衛要上去阻止,皇帝揮手,令侍衛退下。
小福的頭被賀蘭驄抱在懷中,他輕鬆呼喚:“小福,小福,把眼掙開。”
感受到一陣溫暖,小福還是把眼睛睜開,有點意外,又有點欣喜,他知道賀蘭驄正用一隻手,想解開綁縛他的繩子,他用最後的力氣搖頭,“回--家--了,想家……想……家……”
“小福,小福!”懷裡的人澄澈的雙眸失了焦距,擡手合上他的雙目,賀蘭驄慘笑,“回家了。”
“公子,陛下請你過去。”安成的聲音不合時宜的出現。
“哎呦!”安成倒地,哀號着。
賀蘭驄已經站起,揚起頭,眼睛緊閉,深吸口氣,抖了抖腕上的鎖鏈。他走向皇帝,侍衛見他面色不善,紛紛阻攔。
皇帝聽到亂糟糟地護駕聲時,沒有預料疼痛來的這麼快。摸了摸嘴角,手裡隱現血絲。
“押下去,好好看着,別再出意外,朕要給賀蘭公子準備一份大禮。”皇帝拳頭攥得死死,陰鷙的目光掃向安成,“給朕滾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