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面的火油漸漸流逝殆盡,火焰逐漸的熄滅,耶律質古站了起來:“你不說話,我視爲你同意。我們先離開這裡。”
耶律阿保機的死對李順才而言是天大的好事,也是他平生夙願,但是對於目前的耶律德光而言,恐怕就有些不妙。
雖然契丹的大臣們可能都知道耶律阿保機是想讓二王子耶律德光繼承皇位了,可畢竟阿保機還沒有正式的宣告詔書,今夜就一命嗚呼。
現在,大王子、東丹國王耶律倍還是名言正順的契丹太子,所以耶律阿保機的橫死對耶律德光來說,真不算是好事。
耶律質古說的對,此地不宜久留,比抓住她更爲讓趙旭在意的是,她究竟爲什麼要殺死或者嚇死自己的親生父親?
耶律質古見趙旭不吭聲,以爲他在猶疑,於是將脖子上戴着的一個項鍊解下,丟了過來:“這是契丹薩滿奧姑特有的信物,是我貼身所戴,只能爲歷代聖女所有,你拿着它,你對別人說什麼就是什麼,我就是辯駁,也不會有人信的。”
趙旭伸手抓住這個帶着耶律質古體溫的項鍊,項鍊是純金打造,造型奇特,一看就價值不菲。
還好,她沒有扔過來那個會爆炸的綠色小球。
耶律質古彷彿知道趙旭在想什麼,一邊翻身上馬一邊說:“那東西製造起來十分麻煩,我要是還有,哪裡能等到你追上我將我捉住。”
原來這樣。可是耶律質古要帶着自己去哪裡呢?
今晚這一路上遇到的,絕對不會耶律質古一個人能做到完成的,那麼她的那些同黨和幫手,又都在哪裡?
趙旭在心思轉換之間,看到耶律質古騎馬向着來時的路返了回去,他微微一愣,上馬跟了過去。
耶律質古就是朝着來時的方向走,只是繞了很遠,顯而易見是不想碰到可能跟着趙旭來的兵士。一會趙旭遠遠的瞧見了兩個高高的石塔,竟然是剛剛耶律質古放火球點燃草地上火油的地方。
這會的火早就熄滅了。耶律質古到了一個石塔之下,棄馬下去,伸手在石塔某個地方一扭,石塔一側緩緩的出現了一個大洞,隨着月亮的光輝,趙旭看到大洞裡面是一個接一個的臺階。
這個洞也不知道有多深,地洞裡面,又會是什麼?
這個耶律質古真的太狡猾了。
看來她原本想好刺殺之後藏身的地方,竟然在這裡?如果不是剛纔自己追的急,那麼她肯定鑽進這個洞裡,自己過來之後,怎麼追也追尋不到她了。
而那條河上的那些火油,恐怕也只是一個迷惑……只可惜,她沒有成功。
“這下面沒有機關,你儘管安心。阿保機已經死了,我的目的已經達到,你也知道我的身份,我沒必要再對你做什麼。”
耶律質古說着就牽馬朝着臺階下面走,趙旭看看月亮,也拉馬跟了下去。耶律質古等趙旭進來,又是對着一個地方一擰,上面的洞就又被封住了。
但是裡面一點也不覺得壓抑,還有微弱的光亮,放眼望去,每過一段,都有一個點燃的燈臺鑲嵌在牆壁上。
順着臺階往下,走了足有三人多高,兩人兩馬到了一處平地。
這底下十分的寬闊,像是一間大房子,只是在房子的中央有着一個柱子一樣的東西,趙旭仔細的觀看,這個石柱子的形狀竟然和上面的石塔一模一樣。
原來上面的石塔真正的底座竟然在這地表下面的洞裡。
這裡究竟是做什麼用的?
“這是石塔下面的地宮,之前供奉着一位薩滿的骸骨,不過,早就被我清理出去了。這個塔身的頂部,是地宮的通風口。”耶律質古說着放開了馬,任由着它自由的行走,趙旭也跟着放手,反正這個地宮就這樣大,它們想跑也跑不出去。
耶律質古走到了石塔底座前的一個蒲墊前坐下,黑黑的眼睛看着趙旭,就像是正在修行的神女,這樣就像是趙旭這個“不速之客”驚擾了她似的。
今晚的這一切有些不可思議,也有些怪異。趙旭也過去,準備在另一個蒲墊上坐下,正在這時,他眼角瞄到石塔底座的另一邊似乎有個人。
趙旭一驚,登時拔刀在手,耶律質古聽到了刀出鞘的聲響,看都沒看趙旭一眼,說:“他已經死了。”
這裡有一個死人?
雖然耶律質古說的散淡,趙旭還是全神貫注,他繞過去一瞧,果然是一個人,靠在石塔那裡就像是睡着了一樣。
這是一個三十餘歲的男子,裝束打扮和耶律質古沒有分別,看不出有什麼特別的,可他怎麼會死在這裡呢?而且,像是剛死沒多久,身上似乎還沒有傷。
這下趙旭繞了石塔一圈,確定再也沒有別的“人”,纔過來坐下,耶律質古不等他問,說道:“那個人是我準備今夜頂替我死的人。”
趙旭明白了,如果不是自己,另有人追來的話,耶律質古到了這裡就進到地宮,將那人放在外面,那麼追過來的人發現了這具屍體,必然會以爲“他”就是刺殺皇帝的那個刺客,就會將這具屍體帶回去覆命了。
如此,耶律質古就會完全的脫身。
真是好計謀。
“我會將面具給他戴上,再放一把火,將他燒一下,等追兵將他帶走,我再出去,”耶律質古繼續面無表情的說:“你不想知道他的身份嗎?”
從進入了這個地宮之後,都是耶律質古在自說自話,趙旭說道:“我只想知道你爲什麼要自己的父親死?”
耶律質古:“他不是我的父親,他不配。”
“我恨他。”
耶律質古的聲音和她的表情一樣古井無波:“這個死人,是耶律李胡府上的,用你們大唐人的話,就是耶律李胡的親信,用耶律李胡的話,這人是他的一條狗。”
耶律李胡?聽到這裡,趙旭問:“天福城裡發生的一切,都是你指使的?”
“可以這樣說,你可以將聽到的看到的和能想象得到的亂子,都想到我的身上,包括迪烈將勃魯恩打殘,包括將矛頭指向了大唐的供奉,包括盧文進的反叛,都是我,我就是那個始作俑者。”
契丹最近發生的所有的亂子,都是耶律質古暗中製造和策劃的?
這個女人,也太厲害了。
“只可惜,亂子還不夠大,麻煩,還不夠多,與我的設想還有很多的差距,只是,我不能再等了……”
“爲什麼不能再等了?”趙旭不想知道耶律質古具體操作的過程,只想知道原因以及結果:“耶律李胡就是一個頭腦簡單脾氣暴戾容易利用的小弟,迪烈更是不值一提,可你連盧文進都能給攪動着反叛了契丹投奔大唐,你還不能再等什麼?”
耶律質古問:“盧文進反叛很出乎意料麼?我不過是在燃着的火上潑了一點油而已。盧文進那會是不得以才投靠契丹的,現在李存勖死了,盧文進的追隨者都是唐人,不習慣契丹的生活,我讓人放風說阿保機懷疑他有二心,盧文進本就想走,這不有了這個藉口就離開了麼?”
耶律質古問趙旭:“你知道薩滿是什麼意思嗎?”
趙旭說不知道,耶律質古說:“薩滿的意思就是知道很多事物的人。其實我不太知道,但是根據之前的記載,我大概推演出了月食就在這幾天。天有異象,天時地利。因此,我覺得這就是我動手的最佳時機,所以我不能再等了,否則,你會看到契丹更多的亂子。”
原來是這樣?
耶律質古,這個契丹的薩滿奧姑,這個契丹皇帝的女兒,竟然這麼的希望契丹亂,竟然這麼的希望自己的父親死!
一個人要多麼的恨另一個人,才能做出這樣的事情。
“你肯定會想,我這個契丹的奧姑,我這個皇帝的女兒怎麼會是這樣?我告訴你,我就是這樣。”
“所有人都只能看到現在的你,卻不知道你爲何是現在的你。沒人在意你究竟都經歷過了什麼。”
“其實我之所以這樣做,理由很簡單,我要是說出來,你就會覺得原來如此,就會覺得我們一家子都是瘋子。是的,我承認,我們這一家,皇帝耶律一家,沒有一個人是正常的。”
“我就是個瘋子,我是的。我是被他們逼瘋的。”
“你知道我的夫君是誰嗎?”
耶律質古的夫君?趙旭搖頭。耶律質古說:“你是唐人,不太懂契丹人,要是契丹人知道我之前身上發生的事情,肯定都會瘋了的,因爲神女怎麼可能有郎君?可是我本來就是有,但,他卻死了。因此我就成了奧姑。”
看來,耶律質古和自己的夫君十分恩愛,因爲某種原因她的夫君去世了,因此耶律質古才成爲了薩滿教的神女。
“你想錯了。我嫁的那個人,名字叫蕭室魯,他是因爲反叛才被處死的,”耶律質古好像知道趙旭在想什麼:“我其實一點都不喜歡我的夫君,或者說,我那會根本不知道男女之間的喜歡是什麼,我還太小,不懂什麼叫花前月下兩情相悅,不過阿保機和述律平讓我嫁,說這樣是最親密的人到了最親密的人家裡,親上加親,我也沒有選擇餘地,也不容我選擇,我就嫁了。”
“你知道蕭室魯是誰嗎?”耶律質古又問。趙旭心說蕭室魯不就是你死去的夫君嗎?你不光對父親直呼其名,對於母親,看來在心裡也是沒有半點尊敬的。
耶律質古閉了一下眼,她真像是知道趙旭的想法,嘴角泛起了奇怪的笑容:“你又錯了。我告訴你,我聽阿保機和述律平的話,嫁的那個人,叫蕭室魯,可是,蕭室魯是述律平的親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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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旭聽了一愣,愕然的問:“你嫁給了你舅舅!?”
“是啊。奇怪麼?蕭室魯是述律平的親弟弟,可不就是我的親舅舅麼。”
耶律質古的眼睛裡又出現了那種讓趙旭覺得空洞沒有焦點的眼神。
趙旭不由自主的忽然打了一個寒顫。耶律質古瞧見了,嘴角那種古怪的笑容更加的濃郁:“怎麼?你覺得不可思議麼?你那麼的厲害,當其餘人都在膜拜天狗食月,只有你還記得自己的職責。可是你也會打冷顫?”
“我就是被阿保機和述律平嫁給了我的舅舅。”
趙旭那會帶着王若熙逃亡跑到塞外,後來又從塞外歸來遇到李繼岌之前,曾聽很多牧民說過,草原上是有兄弟之間互相繼承女人的習俗,也有父親死了,兒子將除了自己親生母親之外的女子全都給接納了的說法,可是舅舅娶自己的外甥女兒,這事還真是聞所未聞。
“我是真的什麼都不懂的時候,就成了我舅舅的女人。阿保機是想着能親上加親的,可是耶律阿保機的弟弟剌葛卻不這樣想,蕭室魯也不這樣想。剌葛發動叛亂,幾乎就將阿保機給打敗了,但是阿保機還是將剌葛給抓了,將蕭室魯也給抓了。”
“這場叛亂經歷了三年的時間,只是剌葛沒死,跟着造反的蕭室魯卻被逼自殺了,於是,我就成了寡婦。”
“現在你明白了吧?他們想要的那種親上加親根本不可靠,可是今後我該怎麼辦?於是我就成爲了奧姑——他們試圖用至高無上的這種榮譽和地位將我內心的傷痛全部給抹平了。你說,這能抹平嗎?”
耶律質古說着,眼睛看着牆壁上的燈火,嘴裡像是在問趙旭,又像是在問自己:“他們開始讓我嫁給我的舅舅,後來又殺了我的夫君,又將我推上了神女的寶座,你說,我是應該感謝他們,還是恨他們?”
耶律質古說着又看趙旭,趙旭不能回答。
“我本來想問,要是將你換成我,你會怎麼做?不過我不問了。因爲假設根本沒有意義。”
“你是不是以爲,我就是因爲這個恨他們,想讓他們都去死,在心裡無時無刻的不在詛咒他們?”
“不是的。不是的。”
耶律質古的語氣越是平淡,趙旭就越是從她的淡然中聽到了無以言表的憤怒。
“我和蕭室魯生有一個女兒,叫蕭溫,你知道,他們又將我的蕭溫嫁給了誰嗎?”
耶律質古又看向了趙旭。
趙旭幾乎不想再聽下去了,他不知道耶律質古的這張十分好看的嘴巴里又會說出什麼讓人冰涼徹骨的話語來。
耶律質古輕輕的笑了,但是眼神卻凌厲了起來:“他們把我和蕭室魯的女兒蕭溫嫁給了你現在追隨的人。”
趙旭:“什麼?”
“沒錯,就是耶律德光。怎麼?是不是覺得更加的親上加親了?”
耶律質古說着笑出了聲,聲音慢慢的變大,有些像哭,逐漸的,她有些歇斯底里,而後笑着笑着就真的哭了起來。
趙旭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耶律質古嫁給了自己的舅舅蕭室魯,和蕭室魯生了一個女兒叫蕭溫。而後,蕭室魯因爲叛亂被阿保機給處死了,再後來,耶律質古的女兒蕭溫像自己的母親一樣,嫁給了自己的親舅舅耶律德光。
我的天!
趙旭心裡有些紊亂,他差點有些理不清阿保機這一家混亂複雜的親屬關係。
耶律質古嫁給了舅舅蕭室魯,那是應該稱呼阿保機和述律平爲父親母親呢,還是姐夫姐姐?
耶律質古的女兒蕭溫竟然嫁給了耶律德光,那麼耶律德光該叫耶律質古爲岳母,還是姐姐?蕭溫是該叫耶律質古爲娘,還是姐姐?
關於耶律質古說的,趙旭一點也不知道,他這會真的有些目瞪口呆了——還有,至於耶律質古說的這些,契丹朝廷裡的人是知道,還是不知道呢?
如果他們都知道……這個趙旭不能想象。如果他們都不知道,那麼阿保機這一家,真的是,真的是……
趙旭不知道該怎麼描述。
“我的心早就死了。”耶律質古明明臉上有淚,可是聲音冷靜的一點哀傷也沒有了:“以前有個寫史書的人叫司馬遷,他說,悲莫痛於傷心,行莫醜於辱先,而詬莫大於宮刑。司馬遷說的沒錯,可是他沒嘗試過一個人被兩次施以‘宮刑’的滋味。”
“我已經被他們給害了一次,我明着反抗無力,還要看着我的女兒也跟着我一樣的被他們再害一次,你說,這像不像是被處以兩次‘宮刑’?我該不該恨他們?我有沒有權利恨他們?我可以不可以使用手段,讓他們一個個的去死?”
趙旭沉默着不能答。耶律質古輕輕的問道:“我錯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