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外鄉過路人不知緣由,問:“這些兵怎麼像是強盜?”
店家急忙擺手:“禍從口出,患從口入,莫談,莫說。出門在外,求個平安,對吧?”
大家都不吭聲了,那十幾個官兵一會到了趙旭所在的酒家門口,進門之後就大聲的吆喝要酒要肉,店主一臉的苦相,但又不能不賠上笑臉伺候。
這十幾個唐軍說話粗魯,不過趙旭看他們應該都是久經沙場的老兵,一個個身上都帶着一股隨時與人同歸於盡的那種殺氣。
過了一會,從大路上過來三匹馬,一看就是良駒,一個個毛光皮滑,尤其是當先那個女子騎的那匹棗紅馬,趙旭覺得和李繼岌給自己的那匹萬里無雲,也不相上下。
騎馬來的是三個女子,紅馬上的那個年紀稍小,鳳目柳葉眉,鵝蛋臉,身材凹凸有致,美倒是極美的,這會卻一臉寒霜的樣子,似乎在生氣。其餘兩個年紀稍大,看樣子沒什麼情緒波動,只不過她們本身就面目猙獰,臉上竟然有橫肉,乍一看比一般的男子還強悍。
這三個女的到了酒家門口下來,店家早早出來將她們迎接進去。
本來黃河邊的這些小店因爲河水漲落的緣故,隨着河水距離河岸的遠近隨時遷移,都比較簡陋,那十幾個兵丁進來後旁若無人的佔了很多位置,這三個女的就有些沒地方坐,店家正要安排,當先那個鵝蛋臉女子徑直的走到了趙旭身後的那個位置上。
那裡是屋子的最邊角,這女子過去並沒有直接落座,而是由隨行的一個女的用手帕將桌椅細緻的抹了一下,她才坐了。
而且,這個女子坐下後,其餘兩個卻站在她的身後,沒有坐的那種跡象。
店家過來問詢這女的要點什麼,這女子說了一句:“隨便,”就再也不吭聲了。
店家似乎見這種財大氣粗的人見得多了,他笑笑的躬身離開,一會就給女子這一桌送上來了十多個菜,桌上頓時琳琅滿目,都有些放不下了。
趙旭心裡感到好笑,這店家果然是人精,這女子這一桌,眼看着就是一個人吃東西的,店家卻給她上來這麼多,哪管她吃得了吃不了,反正上了,她總是要給錢的。而且,這女的看上去也不是缺錢的人。
這時,那十幾個兵不知道說什麼,爆笑了起來,有兩個還對着角落的女子擠眉弄眼,只不過那個女的似乎沒有注意。
趙旭這會都打算走了,沒想到被那十幾個兵給搶了先,他們大聲喊着讓店家結賬,店家過去,陪着笑說:“這頓,算我請了。”
“什麼?你請?你看不起我們!”
“不是,不是,沒那個意思……”
“那你就算賬,別算多,也別算少。”
店家點頭,看看後,說了錢數,這十幾個人中看似領先的那個手一伸,說:“拿來。”
店家一愣,問:“什麼?”
“賬簿啊,爺爺沒今天沒錢,給你打個條子,回頭,租庸使孔頭將錢給我們發了,你拿着條子我們清賬。”
店家心裡叫苦,反正都是不給錢,何必多此一舉。
不過他們說了,也只有拿了本子讓這些人籤,這些人倒是真的簽了字,而後徑直的往外走。
這十幾個人到了外面,有兩個到後面去方便,沒一會在喊:“嘿!這馬好,哎,過來看,瞧,這馬俊的。”
趙旭以爲他們說的是這三個女子的馬,沒想到竟然是自己那匹黑馬,有個當兵的就喊開了:“這誰的黑馬?沒人,我騎走了。”
趙旭答應一聲是我的,出去到了外面。
“你的?”
趙旭點頭。
“賣給我們。多少錢?”
趙旭輕輕笑了一下:“不好意思,這個不賣……”
“不賣?那不行,今個我非要買。”
趙旭解釋說:“這馬不是我的,我做不了主,是我的話,今天肯定賣給你了,送你都行。”
“瞧不起我們是吧?知道我們沒錢?告訴你,我們都是魏州禁軍,皇帝親信,你不打聽打聽!”
趙旭哪知道這些,裡面那個坐着的女子卻往外看了看。
趙旭笑說:“真不是我的,要不,這樣……”
趙旭摸出了一錠銀子,遞過去說:“你們辛苦,這個,大家喝點酒,要買馬的話,差不多也夠了。我這個,確實不能給你。”
這些人喝了酒本來就存心鬧事的,也真是看上了趙旭騎的黑馬,再加上趙旭是個男的,他們以爲趙旭怎麼着也會說幾句氣話,那麼就可以將趙旭打一頓,一會連馬都搶走了。
可是趙旭卻一直笑笑的,還拿出了銀子。
最開始叫喊的那個兵眼睛一瞪,嘴裡就要罵,這時他身後一個個頭高左邊眉毛有刀傷的卻走了出來,伸手將趙旭手裡的銀子拿過去,說了聲謝,一摟那個還在對着趙旭瞪眼的男子的脖子,帶着衆人走了。
屋裡坐着的那個鵝蛋臉女子本來以爲這下有好戲看了,肯定要大打出手的,可是沒想到趙旭卻這樣低聲下氣,她立即眼神鄙夷,嘴裡說了一聲“窩囊廢”。
趙旭將女子的聲音聽在耳中,登時反感,心裡說你懂你孃的洗腳水!一看就是被寵壞了的世家大千金!
真是你孃的你全家的!老子要這會和人打架,肯定有死有傷,要是被糾纏住了,老子的正經事還辦不辦?
你不窩囊?我打架你看戲?看不順眼你倒是上啊!老子搬凳子坐門口喝着酒給你拍手叫好!
真你孃的看熱鬧的不嫌事大。
想到“世家大千金”這幾個字,趙旭猛地想起了很久不見的王若熙。
要說那會和王若熙也算是共赴生死了,奇怪的是,自己帶着木蘭從綏州到了太原,現在又一個人從太原過了河,怎麼一下都沒有想起來王若熙就是在太原的呢?
那十幾個兵走出了老遠,那個被摟着脖子的摔開高個的手臂,問:“皇甫老大,幹嘛攔我?那馬不好?就那麼愛錢?”
“你不愛錢?”高個冷笑說:“你真是走了眼。你沒看那人的手?”
“他的手怎麼了?”
高個的嘁了一聲,也不說了。這時另外一個人說道:“那小子絕對不簡單,塊頭不說,他不笑的時候看人的眼神……”
又有人問:“怎麼了?那眼神還情人眼裡出美人了?”
這些人大笑起來,那個高個子也笑了:“他的眼神,看你就像在看一個死人。”
剛纔要鬧事的恥笑了一聲,說:“他看我像死人,我看他……”
這人說到這裡忽然不說話了,他回身看看酒家的方向,一拍腦門,說:“是,這會想想,他的手上都是繭子,那是拉弓磨出來的繭子!”
“那不是繭子,手上有繭子的話,幹活多了也會有。那是死皮。”那個高個子姓皇甫的將自己的手伸開,看着虎口說:“你剛纔已經死了一次了。經常握刀的話,頂多虎口和手心幾個位置有繭子,你見過右手每個手指都磨了繭子的嗎?還有,你看到他的左手那幾根指頭了嗎?”
“那人能給咱們錢,即給了咱們面子,也給他自己一個臺階,你看他出手闊綽像是愛惜錢的人嗎?能用錢解決,爲什麼要動刀子?那叫不惹事,叫能屈能伸。哼哼,自己去想吧。”
趙旭進到店裡付了錢就要走,店家笑着說:“吃得了虧才享的了福。那些人沒胡說,他們的確是魏州來的禁衛。”
趙旭哦了一聲問:“怎麼回事?”
店家剛纔不讓別人亂說,這會看看,覺得趙旭不是惹事的人,自己倒是忍不住了:“當今聖人那會從魏州招了很多兵士,這些人作戰都很勇敢,他們曾多次建立大功,皇帝對他們的賞賜也很豐厚。”
“只是,這些人依仗有功,驕傲放縱,貪得無厭,這兩年,莊稼收成不好,老百姓離鄉背井,收上來的糧租賦稅很不充足,我聽說啊……”
店家說着朝外看了看,放低了聲音:“道路上到處是積水,水陸兩路都不暢通,東都的糧倉已空,沒有東西可供給士卒。租庸使孔謙每天在上東門外望諸州從水上運來的糧食,只要一到,隨時就發給他們。”
“這些士卒們由於缺乏糧食,像剛纔,有的十幾人爲一夥,有的百來人爲一羣,在外面騷擾別人,還有,像去年冬天,那會正下大雪,這些兵啊,甚至有凍死在路上的,我親眼見過!都是沒法子啊。唉……”
皇帝不差餓兵,竟然還有當兵的吃不飽餓死凍死的?
那個鵝蛋臉的女子這時忽然說:“皇帝給的賞賜不少啊,他們不應該是這樣。”
店家聽了笑笑:“皇帝是給的賞賜不少,可是,到了下面,這些兵到底能領到多少,那就不知道嘍。”
趙旭聽完店家說話,結賬笑着出了門,騎馬走了沒多遠,卻碰到兵士警戒,說大唐皇帝在前方打獵,百姓繞道而行。
這方向就是去洛陽的,繞道,繞到哪裡?重新過河回太原?
趙旭乾脆不走了,牽着馬去河邊。
但是他剛穿過一片樹林,就看到有個人扔了身上的包裹,嘴裡喃喃的說着什麼,往黃河裡走了進去。
這人要跳河!
趙旭一個箭步過去,一把將這人從河裡拉了出來,還沒有來得及說話,這人目光呆滯的看着趙旭,問:“爲何拉我?”
趙旭看這人皮膚白皙,不像是農夫商販,正要說話,這人猛地大聲喊了起來:“本官問你爲何要拉本官!”
哎你孃的!
老子救人反而救錯了!
本官?瘋子吧!
趙旭往後退了一步,做了一個“請”的姿勢,心說你繼續,想死本祖宗這會也不拉你了。
不料這人見趙旭作勢要走,卻忽然嚎啕大哭了起來,聲音悽惶,眼淚鼻涕長流,趙旭心裡奇怪,反正這會也去不了洛陽,就站在那裡看。
這人哭了一會,長吁短嘆的,猛然又喊了一句:“不公平!不公平!”
說着,他倏然看着趙旭,問:“你是哪裡人?路過的?”
趙旭點頭,這人說:“剛纔激動,請勿怪。我已經死了兩次,都沒死成,好不容易下定決心投河,又被你給攔住了。”
趙旭心裡想笑,也不問他其餘那兩次都是怎麼沒死成。他如果一心求死,這下倒是自己壞了他的“好事”,不過這人是因爲什麼竟然三次要自殺?
“不是我胡說,我真的是官,具體是哪裡的官,我怕丟人,就不說了。”
趙旭納罕了:“我不問。只是想螻蟻尚且……”
“螻蟻尚且貪生,這句話沒錯,可是我是人,不是螻蟻啊……”這人打斷了趙旭:“反正你也是路過的,我們互不相識,給你說了也沒事。”
“這事在心裡憋得我真是叫天天不應,沒地方說理去。也只有一死了之了。”
哦,你說,我聽着。趙旭心裡想着,站在一棵垂柳後面。
這人還坐在河灘上,說道:“我真是當官的,你別不信。只是,被朝廷給裁了——你不要以爲我是犯了錯被罷職了,沒有,我真沒有,我兢兢業業任勞任怨,而且,這回被裁的,不是我一個,但凡五品以下的官,這次讓回家的,大唐可謂不計其數。”
趙旭“哦?”了一聲。這人又哭了起來:“怎麼就我倒黴!這事怎麼就讓我給趕上了呢!”
這人又唉聲嘆氣了一會,說:“爲什麼說我趕上了?這是積弊已深!其實自從前唐末敗亂以來,就發生過士大夫家有人將作官憑證在同族親戚中出賣的事情,屢見不鮮!於是亂了禮教,我知道的,就有舅舅拜見外甥的、叔叔拜見侄兒的。在候選、候補的人員中,弄虛作假的人很多,非常多!”
“你不在其位,不知其事,有人很想當官,可是有人就不想,你一定會問爲什麼,怎麼還有人不想當官的?你不看看,這幾十年以來,哪些人死的最快?就是當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