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面盤下薛家那幾間鋪子的人雖各不相同, 但背後的大老闆卻都是賈薔。
他悠然道:“我見薛二爺做事是個穩妥可靠的,爲人也極易相處,就特意登門拜訪聊了些生意。薛家在京中的家產是祖上置辦下來的, 他們當年做皇商風光無限的時候, 與內廷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 此前雖沒落了失去了外援, 然而有些行當也不是外人輕易就能接手的。我想起了當年與你談論過的經營之道, 於是請薛二爺出面留下了那些管事的,並維持從南方的採辦運貨的渠道,一應事宜皆如往常。如此凡是商鋪中所得盈利, 薛家都有抽頭分成,而我這個當家的做得卻也是清閒得很。”
秦鍾聞言一笑, 他知道五六年的經營之後, 賈薔的身家資產已是不計其數, 真要事事親躬,也是操不來這心的。賈薔最初時置辦的鋪子都在西市一帶, 如今大多是賈璉接手,而這些明面上記在賈家名下的資產也不過是他所擁有的冰山一角,其餘的田地莊園另有他人打理。此外,他這些年裡收購兼併的他家的資產,大多隻做幕後出資的大老闆, 出面經營的都是他選定的管理人才。賈薔年紀雖輕, 但對於局勢與商行形勢的判斷卻有獨到之處, 常常能搶佔到他人想象不到的先機, 秦鍾暗自想着等到賈薔七老八十的時候, 說不定能有巴老爺那般的成就,當然這話想想可以, 卻是不能說出來的。
賈薔自是猜不到秦鍾心中的想法,不過他們相談經商之事總是分外投機,他這些年也將秦鍾昔日與他提及的理念盡數付諸實踐之中,近年愈覺從容自若遊刃有餘。雖不能跟方逸這京城一霸的聲勢相比,但他卻更滿意這樣不顯眼不招搖的現狀,在暗中無聲無息地積蓄的力量。
既是說起了薛家,賈薔又言道,薛蝌早幾年就有了歸鄉的念頭。前些年京中的那些大事,賈家榮國府算是明面上在世人眼中一敗塗地了的,其餘的世家卻也沒有落得什麼好。比如王家王子騰也煩事纏身,近年仕途岌岌可危,王夫人算是心中還明白,面上尚餘風光的孃家卻也是靠不住的,她的後半生還是要呆在賈府裡的,寧可吃齋禮佛修身養性,至少還有孫子爲她養老送終。
薛家的當家大爺與老夫人相繼身死後,薛蝌一力操持了喪事,他接連經歷了幾場大事,亦覺京中乃是非之所,並非久留之地,與妻子邢岫煙商量着漸漸把鋪子都盤出去,日後還是回到金陵經營些祖業。
而說起薛寶釵的下落,竟是無人知曉,彷彿是在賈府出事那些日子裡,就像是憑空消失了一般。那時候賈府中人心惶惶,兩位老爺都犯了事不知結果,更無人有心追尋她的下落。
秦鍾想起在大觀園中的一面之緣,驚鴻一瞥的那對璧人。他心想商筠那樣的人物,五湖四海都來去自如,從京中帶走心上人又算得了什麼了,想來必會將薛姑娘保護得穩妥。
當年秦鍾到山東一帶,並無尋訪得到那位隱者的下落,回京後有人送來商筠臨行前所贈之物,是一卷書冊,載有山川地理行軍作戰等的摘要。他才一打開已是暗自心驚,朝廷尚未提及征戰之事,那人卻早已料到要對何地用兵了。秦鍾細讀商筠留下的書卷,深深佩服其所之所能,此後在軍中所立的幾樁大功中,皆賴商筠千里之外的運籌帷幄之能。依他所見,那樣的人傑理應爲國家效力,但是商筠心中對朝廷始終存有芥蒂,故而不願出仕,也囑託秦鍾將他所做之事隱去不提。
他們猜不出商筠薛寶釵的去向,然而京中卻也並非是無人知曉了。後來有一日到方逸府中喝酒,方逸酩酊大醉之際,伏案笑道:“那年在江南,明明是我先遇上他的……”
秦鍾分明看見他垂眼掩去的那抹苦澀的寂寞,始知此言不是他的玩笑之語,卻也只能當自己也醉了並不曾聽見。
這些都是後話了,那日裡兩人坐着喝了會兒茶,大事也都談得差不多了,賈薔問秦鍾可是特地過來的,秦鍾這纔將從寧府裡過來的事提了。
他原是於風雅之事不甚精通,只怕去尋常鋪子裡也挑不出好的來,難入妙玉惜春的眼。平日裡這等小事哪裡就用得上驚動賈大老闆了,不過他與秦鍾還有寧府賈蓉等人的交情卻不一般,聞言就交代了心腹去辦。不過一盞茶的時間,就有人回話說,東西盡數備好了,請秦爺移步親自去挑選。秦鍾還有什麼不放心的,說無需太多,挑揀一些包起來讓他帶走就行了。
大觀園櫳翠庵中,除了妙玉惜春對坐講佛之外,這天還多了一位俗客,正是薛蝌的妻子邢岫煙。
邢岫煙雖是出身貧寒的小家碧玉,然而自幼讀詩書明道理,生性淡然嫺靜,望去有種難得一見的超然世外的氣質,卻也是得益於幼年與妙玉的一段相交。
她們二人自小在姑蘇城中比鄰而居,妙玉略長几歲,又是官宦人家的小姐,自幼熟讀詩書,於是就教導邢岫煙讀書習字,兩人既是年少知己,又有半師之分,如今在京中重逢,各自歡喜不已,情分比當年更勝十倍。
惜春傾慕妙玉才華氣度,而她們的性子都不太合羣,偏是邢岫煙這位溫婉平和的女子,是惜春成長中未曾遇到的。岫煙才情不俗,又生性溫柔,在世情上也開解了惜春許多,故而四姑娘性子沒有大改,心境卻是明朗通達了許多。
這天她們在庵中品茶論畫,聽侍候的丫頭回話說,秦鍾公子將惜春所需的畫具送來了,請姑娘過目,秦公子還在庵外候着等回話。
惜春與岫煙都知道秦氏有個弟弟,是青年子侄中難得一見的英才,此時見他恭敬又知情識趣,不免對這位後生晚輩心生幾分好感。
妙玉接過書簡,見上面題有虎丘故人拜上的字樣,又仔細回想着秦鍾二字,倒是記起了當年的一面之緣,於是就吩咐請他前來一見。
她們三人中,妙玉是方外之人,惜春從來也只當自己已經隔斷了紅塵俗念,邢岫煙已嫁爲人婦,她與惜春二人更可算作是秦鐘的長輩,故而喚他進來一見倒無不妥。只不過妙玉自幼性子孤僻,難得有人能得她青睞,另兩人也不由好奇這青年是何等樣的人物。
妙玉看見秦鍾時,恍惚已不是少年模樣,但樣貌還有七分熟悉,於是就問起在姑蘇借住庵堂的那位小姑娘。
秦鍾當年一見,已隱約覺得妙玉不似外表這般孤僻,實是外冷內熱之人,卻也不曾想到一別多年,她會將相處不過幾日的齡官也記掛在心。
說起齡官的情形,他卻還真是瞭解一二的。賈薔一直關心着齡官的歸宿,時常有人傳遞消息進京,也不曾在他面前遮掩。於是秦鍾將齡官與父母團聚返鄉,其後出嫁相夫教子的情形簡明扼要地道來,妙玉亦覺寬慰,卻不禁想起自己的父母,一時也不免動了紅塵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