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眼鏡的男子威嚴地說道:“吳昊,根據偉大領袖‘懲前毖後治病救人’的指示精神,我們希望你認清形勢,不要做無謂的掙扎,更不要徒勞地與組織對抗。你放心,只要你交代得好,只要深挖你內心深處的資產階級腐朽思想,只要你寫出深刻的檢查,組織上一定會考慮對你網開一面。”
吳昊可憐兮兮地擡起頭,哀求地看着黎邁,說道:“黎部長,你可要幫幫我啊。我可是對你真心耿耿,我過年過……”
黎邁打斷他的話說道:“小吳,你還年輕,今後的路還長着呢。人誰不犯錯誤,只要改了就是好同志。現在組織上只是決定你停職寫檢查,什麼時候檢查好了,你還是來上班。還是負責你現在的工作。你知道,組織是不會將一個一心向好的同志一棒子打死的。你看剛纔這個印刷廠,裡面不都是右派嗎?他們都能重新工作,你還擔心什麼呢?你要相信組織,相信領導。”
吳昊全身如墜入了冰窟:你狗日的真是歹毒啊,爲了擺脫你們的麻煩,一下子就將我停職反省。老子不會就這麼善罷干休的,就是死也要拉一個墊背的,哼!組織組織,全是狗屁,還不是你們拿來整人的幌子?
但他裝着很誠懇的樣子,說道:“領導的話我記下了。我一定好好反省,努力改造自己的世界觀和人生觀,一定爭取組織的原諒。感謝領導給我這個機會。”
黎邁也裝着很高興的樣子,說道:“能夠認識自己的錯誤並積極改進就是好青年。”說着,他對司機道,“小李,送我們小吳到汽車站。讓他早點搭車回家,早一天寫出深刻檢查就能早一天工作。”
司機答應了一聲,立即調轉車頭朝汽車站開去。
等吳昊打起精神下了車,車門關上,車啓動的時候,剛纔與吳昊坐一起的男子小聲嘀咕道:“這樣對小吳是不是有點不公平?”
旁邊戴眼鏡的男子立馬說道:“怎麼,你同情這種反動分子?”
這個男子急忙說道:“不,不,我胡說,我剛纔是胡說……”額頭上冷汗直冒,心裡後悔得只想用腦袋撞車門。
黎邁冷哼一聲,說道:“你也下去吧。押送那個反動分子回家。你自己也寫一份深刻的檢討,明天交給我。下去!”
最後一聲很嚴厲,讓那個男子全身顫抖了一下。
但這個男子很快調整了心態,大聲說道:“我保證完成領導交給我的任務,一定把反動分子吳昊押送回家。請領導看我的行動吧!”
說完,他飛快地打開車門跳下車,飛快地衝到如喪考妣的吳昊身邊,一把抓住吳昊的衣領,大聲喝道:“走!”那架勢就如電影裡警察押送特務一般。
吉普車很快就離開了車站,開始朝縣政府駛去。
黎邁看着前面的馬路,突然問道:“是真的還是假的?”
坐後面戴眼鏡的男子知道他問的是什麼,思考了好一會,才說道:“真的還是假的都難說。但風險很大,我覺得黎部長剛纔做的很正確。”
黎邁沉默了一會,咬着牙問道:“那個小孩是不是郭知言的孩子?”
顯然他今天被那個孩子氣慘了。
眼鏡男點頭道:“相貌很像,即使他不是郭知言的兒子,也肯定與郭知言有親戚關係。這孩子看起來年紀不大,鬼精鬼精的。廠裡那些王八蛋好像都挺聽他的話,那說話的氣勢比那個姓劉的廠長還足。如果不是縣委書記的兒子,誰會聽他的?”
郭拙誠的心情卻很好,等黎邁等人走後,他又回到了高中數理化自學叢書編輯組,和大家一起收集、編輯高考資料。
晚上回到家,田小燕迫不及待地將今天發生在印刷廠的事情說了,然後問道:“老郭,你看這事有沒有問題?”
顯然郭知言在回家之前就已經聽說過這事,他看了漫不經心的兒子一眼,說道:“事情都已經過去了,還有啥好想的……這事這麼處理最好,拉虎皮做大旗,呵呵,估計韓豹那個省委常委都不知道自己被你這個小子利用了一下。你小子給我記住,這種事最多玩一次二次,真正做領導的,是不應該做這種偷雞摸狗的事的。”
“遵命!”郭拙誠大言不慚地說道:“我本來做了這一次就準備不做了的,既然爸爸說可以做第二次,下次有機會我再做一次就是。”
夫妻倆有點無奈地看着這個鬼精靈。
郭知言說道:“姓黎的下來其實也是偷偷摸摸的,連正式的公文都不敢帶,他是怕過早地亮出了底牌。他擔心萬一將來右派上臺了,他這麼做會得不到好下場。今天這麼搞偷襲,就是吃定印刷廠不敢對他怎麼樣,一定會讓他這個所謂的地委調查組進去調查。沒有調查出什麼問題,他們就打道回府,裝着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旦檢查出什麼問題,他就可以借題發揮了。不過,他們再奸猾也沒有我們這個小奸猾厲害,呵呵,一個電話就讓他們嚇得屁滾尿流。小子,你那招移花接木的辦法太陰了。”
郭拙誠朝父親翻了一道白眼,說道:“爸,你做父親的有這麼說自己的兒子的嗎?在你眼裡,你兒子就這麼不堪?”
田小燕笑容滿面地說道:“小子,你爸是在誇你呢……不是你們說,我還真不知道韓豹是什麼人。那傢伙合該倒黴。有人在汽車站看見那個罵韓司令的吳昊被人揪住衣服押送回去的呢。”
郭拙誠說道:“這些人太沒擔當了。出了一點事就把自己的下屬拋出去,將來誰會爲他赴湯蹈火?將來誰敢爲他衝鋒陷陣?”
郭拙誠這話是有感而發,自然又有提點父親的意思。
郭知言當着沒聽見兒子的提醒,他說道:“到書房來一下。”心裡在“罵”:這小兔崽子總忘不了教訓他爹,哼!老子就是不搭你的腔,看你得瑟。
田小燕捫着嘴竊笑,只有郭香蓮卻暈頭暈腦的,不知道他們在談什麼:“哥怎麼可能利用省裡的領導,那可是大官啊。”
郭知言從公文包裡掏出一個信封,遞給兒子,說道:“你看看。”
郭拙誠從裡面掏出三頁紙,認真地看了起來。
開始的時候,郭拙誠並沒有太在意,因爲這是一封調子起得很高的告狀信,狀告一大隊幹部走資本主義道路,破壞中央“農業學大寨”的基本路線,強烈要求上級組織將這種反革命分子鎮壓下去,絕不能讓革命先烈的鮮血白流,絕不能讓農民吃第二遍苦。
正因爲裡面的話殺氣騰騰,郭拙誠天然有一種反感,前面的話幾乎是一目十行地掠過。但看了一會,他的心竟然激動起來:“什麼?現在竟然有大隊幹部敢提出給農民分自留地?竟敢提倡農民搞家庭副業,而且這種膽子大的人就在水甸縣轄區內?”
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土地承包責任制什麼的都是在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後纔出現的,大家都把十一屆三中全會看成是農村改革的分水嶺,將1978年12月之前的日子全部稱之爲大集體,將之後的日子稱之爲改革開放。
這種理解對也不對。說對,是因爲改革開放是十一屆三中全會給了改革開放以明確的支持。說不對是因爲在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前,各種各樣的改革已經開始出現。1976年四人幫被粉碎後,大家的思想不再如原來那麼死板,很多人都在嘗試改變現狀的辦法,更多的人在觀望。否則,右派的事情也不會讓郭知言、郭拙誠有空子可鑽。
如果還是1976年以前的那種政治氛圍,郭知言、郭拙誠現在這種庇護右派的行爲就是自尋死路。不僅僅是政治上的死路,甚至很可能是生命上的死路。
郭拙誠前世犧牲前就是高級幹部,對黨史自然不陌生,對分田到戶、包產到戶、包乾到戶的來龍去脈都清楚,只是他清楚的是全國的大致情況,沒有想到事情就出現在水甸縣裡,這麼快就出現在自己面前。
很多人都記得1978年12月的一天夜裡,有二十位農民寫下了一份契約,按下了十七個鮮紅的手指印,蓋下了三個私章。契約的主要內容就是八個字:分田到戶,不顧生死。
這件事之所以出名,除了媒體的宣傳,更主要的是因爲這些人走得徹底、走得絕然。至於其他地方的各種嘗試就沒有這種幸運讓全國人民知道了。
郭拙誠心裡掀起了滔天巨浪,緊急思考着如何利用這件事情:按照原有歷史,到今年11月底,川昌省將出臺《關於目前農村經濟政策幾個主要問題的答覆》的文件,文件允許並鼓勵農民經營少量自留地和家庭副業,並特別肯定了不少地方已經實行了的“定額到組、評工到人”的辦法。
這就意味着父親想撈一份政績的話,必須在這個文件出臺前表明自己的態度,必須旗幟鮮明地站在被告狀的人這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