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地裡麥浪翻滾,人們歡聲笑語,揮着鐮刀,收割着又一季的黑麥。
經過改良的黑麥顆粒飽滿,味道香甜,不管是做麪包還是釀啤酒,都是上等美食。田裡的麥子密得幾乎可以躺人,產量自然也高得嚇人。
這就苦了伊芙,辛苦的割下又一叢麥子,手臂和腰桿的痠麻再度抵達極限。
她直起身,撈起脖子上搭着的毛巾擦了擦汗,看到自己的“責任區”僅僅完成了三分之一,兩腿微微打顫。
這個叫“勞動”的儀式,還真是艱辛的考驗啊,比在邇香唱詩累多了。偏偏自己又失去了原有的等級,祝福術、蠻力術這些神術都不能用了。
伊芙已經痊癒了,身上和臉上的繃帶都拆了下來,只是亞麻色的齊腰長髮變成了過耳短髮,火紅的眼瞳略略黯淡。
現在她的身份是“赤紅聖女”,得按照“課程表”上規定的日程修行。和她同學的不僅有照顧她的那些尖耳朵灰精靈,還有幾個奇奇怪怪的女孩,就連那隻“寵物”也包括在內。
“課程表”上的內容很奇怪,一般是上午在像是訓導囚徒的“教室”裡,聽一個圓滾滾的魔偶講什麼“超凡彙編語言”。下午學習各種知識,從費恩的歷史到各地風土人情,什麼都有。偶爾晚上還要看看幻景,看完後用教義討論幻景裡的內容。
早中晚的餐點都在高塔下那座小鎮的公共食堂裡吃,雖然食物還過得去,但什麼事情都得自己動手這點,讓伊芙很不適應。
除了學習,每天還有“勞動課”。今天是因爲麥田收割纔在一起,其他時候,每個人都有不同的事情做。
灰精靈們據說在養蜘蛛,還因爲有心靈感應的能力,經常去另一個地方充當傳訊人。
那隻叫卡琳的“寵物”,除了在教室裡保持人形態之外,其他時候都變成巨狼。不是在田地裡跟那個叫貝弗羅的德魯伊折騰,就是跟灰精靈去同一個地方。
淡金頭髮銀灰眼睛,不愛說話的小個子,要麼跟石匠木匠混在一起,要麼跟衛兵們一起巡邏。偶爾看到她變出一把比她本人更高更寬的巨劍,就知道是個沒腦子的蠻力女。
至於菲妮,菲妮是除了蒂絲那些羅絲聖女,還有卡琳之外,她最熟悉,也最談得來的一個。
這個銀白頭髮碧綠眼睛的小姑娘做的事情最雜,有時候去叫“醫務室”的地方治療傷病,有時候去小鎮的“政務中心”幫忙處理文件,偶爾也去教育學徒的神學院當講師,每天還會抽一些時間打掃她們住着的小院子。
菲妮跟陛下……不,伯爵住在一起,她跟伯爵的關係顯然非同一般。老實說,伊芙很有些羨慕,常伴主側,這是多麼大的榮耀啊。
不過跟菲妮交談時發現,她只知道自己的身份,對伯爵其實就是凱姆化身這事一點也不知情,這讓伊芙心中充盈着幸福和驕傲,還有儘快展現自己價值的期待。
伯爵的交代是融入這個叫厄普西隆的地方,跟大家打成一片,雖然很多事情還搞不明白,但主令即吾命,再苦再累,伊芙也會堅持到底。
“伊芙,我們來幫你!”
蒂絲忙完了自己的責任區,看到伊芙正對着大片未完工的麥田發愣,招呼灰精靈們過來幫忙。
伊芙矜持的點點頭,意識到這不符合自己此時的身份,綻開笑容道:“好啊,謝謝了!”
旁邊的小個子沒說話,也加入到幫忙的隊伍裡。
這個叫艾麗的,應該出身賤民。
伊芙這麼想着,就沒跟艾麗打招呼了。
菲妮站在田埂上,拄着鐮刀,用怪怪的語氣說:“伊芙,給你劃的責任區是最小的,結果你還是這麼差勁,在邇香的時候什麼活都不幹嗎?”
“我們很辛苦的”,伊芙見大家都過來幫忙,也不繼續了,跟人爭搶會顯得很沒教養。
她上了田埂,努力忍着不讓憎惡的表情表現出來。身上這套跟大家一樣的粗麻短衣沾滿了泥土,到現在還不能洗浴更換,這種事情她還是第一次經歷。
她喘着粗氣對菲妮說:“學習神典,唱詩禱告,練習神術和祭祀儀式,每天從早到晚,除了吃飯,沒一天停下。”
菲妮嘴角抽抽:“那也能叫勞動?”
“沒有比這些事情更神聖更有意義的了”,伊芙不解:“咱們現在做的不也一樣嗎?就是形式不同而已。”
“勞動是很神聖很有意義”,菲妮說:“不過我們可不是爲了女神才勞動啊。”
伊芙讓自己表現得只是不懂,而不是憤怒:“怎麼……那是爲什麼?”
“還能爲什麼?麥子熟了就得收割,不收割哪來的麪包吃啊?”
菲妮用匪夷所思的語氣說:“這難道不是基本的常識嗎?我們既然有勞動課,把收割麥子當勞動,一舉兩得,就這樣而已。”
伊芙張了張嘴,沒把憤怒吐出口。
如果不是特別的儀式,而只是單純的收割麥子,不該是賤民來做嗎?這纔是常識啊!什麼時候聖女居然也跟賤民……
好吧,這是吾主踐行的另一條道路,我該丟開過往的成見。
伊芙暗暗警告了自己,再左顧右盼,甚至踮起腳尖眺望。
菲妮問:“在找什麼?”
伊芙疑惑的問:“沒有人端椅子和水壺,也沒有扇扇子的嗎?”
菲妮瞪眼:“哈?”
“難道這裡沒有賤……下人來伺候嗎?”
伊芙小心的問,她並沒不滿,而是覺得奇怪:“我們邇香人整天禱告奉禮,靈魂和身體都奉獻給了神祇。其他的事情就得讓僕從們來做,能服侍神祇的僕人,也是他們的榮耀。”
“我知道這裡跟邇香不太一樣,赤紅女士的教義也有差別。可我們是侍奉神祇的聖女,也該和邇香一樣,有很多人來伺候。如果我們花在這些繁瑣小事上的時間太多,會耽誤我們向神祇奉獻信仰之力的。”
菲妮斜着眼睛說:“你們邇香人比貴族還高貴呢?”
“對啊”,伊芙用天經地義的語氣說:“難道不是這樣嗎?”
另一個聲音響起:“這裡不是邇香,沒有賤民和奴僕,大家都是平等的。聖女這個職位意味着責任,不是高人一等的頭銜。殿下什麼的,只是大家習慣了的敬稱,你還當自己是邇香的候補聖女嗎?”
是那個叫緹娜的半精靈,除了在教室和食堂裡能看到,其他時候一轉眼就沒了人,伊芙對她瞭解最少。
緹娜的語氣很不屑:“不要再提邇香怎麼怎麼了,我們的教義是反對一切壓迫!賤民、下人、奴隸和種族歧視這些東西,在厄普西隆是不義的罪行!”
可憐的人啊,她們是無知的,陛下回歸正信的時候,請原諒她們吧。
伊芙暗暗禱告,但緹娜的鄙夷目光還是讓她忍不住反駁:“那不是壓迫,是恩賜啊。沒有給我們服務的機會,他們根本活不下去,更沒機會沐浴神恩。”
“你……”
緹娜還要說什麼,菲妮推推她,什麼也沒說,緹娜卻閉嘴了。
兩人在教室和食堂裡經常吵嘴,可面對伊芙,卻有一種默契,讓伊芙難以理解。
“殿下們好啊,辛苦你們了”,一箇中年在旁邊招呼。
“你好啊,貝弗羅大叔!”
“是我們應該做的,還挺有趣呢。”
緹娜和菲妮客氣的迴應道。
伊芙認得這個中年人,也跟着打招呼:“你好,貝弗羅騎士。”
“伊芙殿下,還沒習慣農活嗎,加油哦”,貝弗羅笑着說:“還有,我更喜歡大家叫我貝弗羅委員,聽到這個稱呼我就渾身充滿力量啊。”
伊芙張了張嘴,沒再說話,用貴族身份稱呼分明是給予尊重,這個人卻不領情……
貝弗羅是“厄普西隆保障部”的“糧農委員”,田地耕種和牲畜飼養的事情,都由他張羅。像今天收割麥田,就是他提前向“組織部”打了招呼,組織部告訴了伯爵,伯爵在課程表上把這節課改爲勞動課,讓聖女們過來幫忙收割。
委員這個類似執事的職位,做的全是伺候人的工作,大家跟他卻沒有尊卑之分,這是伊芙又一樁難以理解的事情。
難以理解的事情還很多,厄普西隆已經有上千人,卻找不到一點跟邇香或者一般王國相似的地方。沒有官員,沒有尊長,處於一種在依芙看來非常無序的混亂狀態。
按理說厄普西隆應該很有序的,從設立的部門就能看得出來。
保障部裡除了糧農委員,還有飲食委員,負責組織糧食加工和管理食堂。紡織委員解決大家的服裝鞋帽、被子枕頭等各種需求。
生活委員是組織木匠鐵匠,給大家做傢俱和鍋碗瓢盆之類的生活器具,除了滿足基本的需求外,特殊的要求也能解決。伊芙難以適應那種低賤的漆器,她得到了一套製作得非常精美的銀器。
除了保障部,厄普西隆還有專門蓋房子的建設部,負責居民健康的衛生部,負責安全的防衛部,負責鑽研神力和魔導技術的技術部,以及不知道生產什麼東西,也不知道工坊在哪裡,甚至沒見着幾個人的工業部。
再加上負責部門協調和人事的組織部,負責各種雜務的服務部,以厄普西隆區區千人的規模,有這麼多部門,應該是非常有序的狀態。
但伊芙並沒看到等級清晰,尊卑分明的秩序。
各個部門的負責人,也就是所謂的“委員”,並不是什麼官員,更像是……怎麼說呢,伊芙覺得更像是在邇香神學院修行時,同學們自己私下建的同好會的組織者。
比如保障部的服裝委員蘭絲,整天都盯着大家的衣着,琢磨是不是合身,詢問樣式喜不喜歡,總之讓大家穿得舒服就是她的職責,這哪是官員啊,不就是伺候人的執事?
就連組織部也是起個傳聲筒的作用,也沒有一點威嚴,只有紀律部有點管人的樣子。
所有成員都互視爲兄弟姐妹,沒有尊卑,沒有私產,這種教會伊芙也知道,很多苦修教團都是這樣。
但厄普西隆根本就算不上苦修,保障部讓大家吃好穿好,建設部讓大家住好,還用上了邇香那種神力市政設施,讓大家生活得更舒服。衛生部讓所有人健健康康,服務部解決各種疑難問題,提供各種便利。
厄普西隆分明是以邇香爲榜樣,像在打造天堂山似的,就是特別不注重禮節和裝飾。
問題是,沒有崇高的主教,沒有嚴厲的祭司,沒有慈愛的嬤嬤,沒有唯命是從,滿懷感恩之心的奴僕,這樣的秩序怎麼可能發展成天堂山啊!
伊芙覺得,如果把厄普西隆看作一個大學院,而不是教會的話,這種秩序就容易理解了。
厄普西隆是有神學院的,不過只是教育那些康拉德孤兒,還有連見習都沒到的學徒。
見習之上的人,看似各有崗位,但他們每天都會抽出很多時間上課。在他們看來,上課纔是主要的,其他的工作只是課餘活動。
如果說神學院是低年級,神職者是中年級,她們這些聖女就像是高年級,共同組成了厄普西隆這個大學院。
可就算是學院,就算沒有奴僕,大家是同學,也不意味着沒有尊卑啊。
在邇香神學院裡,低等級面對高等級得畢恭畢敬,同等級就按家族血統論。這不是邇香獨有的規矩,是整個大陸,不,整個費恩,整個世界都亙古不變的法則。
也許……
陛下只是假扮赤紅女士,並沒對教會內部的秩序太上心?
伊芙頓時覺得重任在肩,陛下讓自己煥然一新,投身到這條路上,應該是要讓自己整肅這條道路。
陛下原本的名字,原本的神力都可以丟掉,但陛下的秩序神意必須得到伸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