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依然是個平靜的夜晚,和前幾天一樣,天穹上的星辰不再閃爍,雲層不再電閃雷鳴,防護結界也不再被各類炮彈、射線乃至殘骸轟擊,瓦倫丁的市民繼續享受着這個月來難得的安寧。
看夜燈下大街小巷的憧憧行人,聽酒館、幻景館和各類俱樂部裡傳出的喧囂,他們似乎已經忘記了不久前神皇堡的慘烈戰鬥,以及遮蔽了瓦倫丁上空的熊熊戰火。
對帝國的統治者來說,這樣的安寧卻像是正向脖子移動的絞索,令人窒息。
神皇堡底層,由重重結界遮蔽的書房裡,金髮少年把書桌敲得蓬蓬響,還處於變聲期的嗓音高亢而尖利:“波迪娜不只是教廷的人!她同時還是我……朕委任的北方巡察官!教廷怎麼可以不徵得朕的許可就抓人?他們眼裡到底還有沒有這個帝國!?”
書房裡還立着包括首相唐古斯公爵在內的十多位帝國官員,而在金髮少年,也就是繼任曙光帝國皇帝瓊恩-曙光身後,皇室衛士長,皇宮內廷總管,同時也是秩序聖女的奧弗林,一如既往的站得筆直,像是瓊恩皇座的一部分。
不過在瓊恩發怒之後,原本如雕塑般的奧弗琳神色有了變化,向瓊恩投去有些訝異的目光,但並沒有出聲。
唐古斯公爵先看了看奧弗琳,確認她不願意開口,才搖着頭對瓊恩說:“陛下,波迪娜殿下的事情還是次要的,現在教廷在帝國的各個地方佈置起難以計數的祭祀儀式。傳聞看來是真的,這讓我們難以理解,女神陛下真的要拋棄這個帝國了嗎?”
老公爵的語氣異常沉重:“我跟夏伯尼爭吵了一晚上,還是沒能阻止他跟厄爾德希羅斯啓動旗艦堡計劃。沉重的代價已經付出了,連女神都出手,結果還是……夏伯尼和整支艦隊十多萬官兵都升入了神國。”
“這真的是女神的神意?不在乎勝敗,只是把虔誠和忠誠的靈魂接入神國?”
“那麼這個帝國,我們到現在所做的一切,又都是爲了什麼?”
書桌上的水晶球浮動着一個魔法師的頭像,正是辛伯納,他冷厲的說:“所以這一切並不是女神陛下的神意,而是教廷那幫人搞的鬼!”
“教廷暗中作祟,矇蔽了女神陛下,讓陛下對凡人失去了信心,才決心重啓世界!”
“他們掌握着北方三國的大權,他們在北方秘密的建造避難所,等世界重啓後,他們就能主宰整個世界!”
“這恐怕就是當初忠誠神廷的計劃,只是當時形勢變化得太快他們來不及實施,現在他們終於找到機會了!”
“別忘了兩位樞機主教都是忠誠神廷的餘孽,他們篡奪了特蕾希婭陛下聯合魔法師和凡人們取得的勝利果實,事情就是這麼簡單!”
奧弗琳忠於忍無可忍了:“閉嘴!你好大的膽子,敢置疑女神陛下的意志!敢把特蕾希婭陛下跟女神陛下割裂!?”
辛伯納沒有退縮:“奧弗琳殿下,那麼您收到的女神神諭是怎麼說的呢?真的是要重啓世界嗎?”
奧弗琳噎住,辛伯納繼續問:“如果不是,那又是什麼?”
奧弗琳胸脯劇烈起伏,卻說不出話,她哪裡收到了什麼神諭。
首相貌似爲奧弗琳說話,其實是在幫辛伯納的腔:“不要爲難奧弗琳殿下,她畢竟不是真正的……哦,我是說她跟教廷那種聖女並不一樣。如果女神陛下的神意被教廷扭曲了,奧弗琳殿下也無能爲力。”
奧弗琳勃然大怒,身上溢出亮金光塵,高聲道:“我與女神同在!這就是我的證明!”
首相還沒說話,另外幾個官員身上也亮起了金光,紛紛說這能證明什麼。
“這證明不了什麼……”
首相嘆氣,舉起金光四溢的手掌:“我這個傳奇聖騎士,仍然能獲得神力,但我早就聽不到女神的神諭了。”
奧弗琳正窘迫時,皇帝瓊恩再次拍了桌子:“你們是想否定奧弗琳的聖女身份嗎?然後眼睜睜看着教廷完全壟斷了跟女神溝通的途徑?他們抓波迪娜公主是爲了什麼?好好想想!”
奧弗琳愕然看住瓊恩,首相等人卻無比振奮,這意味着瓊恩認可教廷扭曲了神意的判斷!
“這個帝國是特蕾希婭陛下創立的,是女神陛下交給我的……”
實際年齡還不到十六歲,介於少年到青年之間的皇帝深沉的說:“爲了守護這個帝國,之前我們已經滿足了教廷的一切要求,哪怕知道他們有很大的可能是爲了謀取自己的利益和權柄,在扭曲神意,我們也爲了那一絲真正的可能,向女神陛下奉獻犧牲。”
“然而我們的軟弱讓教廷得寸進尺,甚至肆無忌憚了!”
“我們不能再坐以待斃!”
說到後面還是顯露出了心中的惶恐和迷茫:“我們、我們得做點什麼……”
奧弗琳長嘆一聲,幽幽的道:“現在連瓦倫丁駐防艦隊都被教廷控制着,神皇堡也是秩序之手的地盤,他們只聽博杜安的,還能做什麼呢?”
首相揚起了眉毛:“教廷並沒有掌握整個帝國,我們還有軍隊,還有人民!”
辛伯納也道:“在我背後還有無數魔法師,我們精誠團結,就等陛下的號令!”
奧弗琳哼道:“不要以爲我深居皇宮,就不知道外面的情況。信風之神的信徒、全知者教會還有赤聯的廣播都已經發布了消息,巴哈姆特迴歸了!”
“巴哈姆特跟赤紅女士、暗月女士建立了一個聯盟,暗月女士的代言者就是海瑟薇,她那邊糾集了很多帝國境內的魔法師,散塔林會的首領佐爾德,還有視像產業的羅文娜,恐怕都投到她那邊去了。”
聽到巴哈姆特迴歸的消息,人們一片譁然。
辛伯納說:“巴哈姆特陛下是黑暗時代前,整個世界的善良與正義之巔啊。連祂都跟赤紅女士結盟了,女神陛下的情況還有什麼懷疑呢?必然是被教廷扭曲了!”
奧弗琳終於理清了思緒,厲聲道:“巴哈姆特迴歸的只是一縷意志,爲什麼不可能是赤紅女士扭曲了巴哈姆特的意志呢?”
“秩序教廷或許有問題,不過現在的形勢不是更清楚了嗎?這是一場神戰!不管是聖女祭還是重啓世界,都是向女神陛下奉獻犧牲!”
“跟這場神戰相比,我們這麼個帝國又算得了什麼呢?”
書房又沉寂下來,首相看了看張嘴想說話但努力忍住的皇帝,意有所指的說:“那我們繼續等待吧,不過只有一天不到的時間就是聖女祭了,要做點什麼的話,已經沒多少時間了。”
片刻後,書房只剩下奧弗琳跟瓊恩,瓊恩開口了:“奧弗琳,你到底是怎麼想的?難道你認同教廷的做法?你要我坐視這個帝國覆滅?”
奧弗琳眼裡也滿是迷茫,搖頭說:“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只是覺得,這就是女神的神意。雖然我收不到神諭,可我能感覺到,神意並沒有被扭曲。”
瓊恩瞪大了眼睛,連連搖頭:“不!你的感應一定是錯的!你再重新好好感應一下啊!”
“我絕對不相信女神會放棄帝國,甚至放棄凡人!”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我們是什麼?我們做的一切,不就成了無足輕重的笑話嗎?”
奧弗琳嘆氣,撫着瓊恩的頭說:“你有些迷失了瓊恩,我們能成爲什麼,都是由女神陛下決定的,怎麼能用自己的欲求審視女神的神意呢?”
瓊恩的聲音更高了:“可是女神並沒有降下神諭!都是教廷在替女神說話!”
他猛然伸展雙臂,抱住奧弗琳:“我害怕奧弗琳!他們可以抓走波迪娜,也可以抓走你!如果我們不起來反抗,他們一定會的!”
“我在意這個帝國,這是女神陛下交託給我的使命,但我更在意你啊奧弗琳!”
啪的一聲,奧弗琳狠狠抽了瓊恩一耳光,怒聲道:“你怎麼可以你的意志凌駕女神陛下的使命之上!?”
瓊恩被打得轉了一個圈坐在地上,他摸着泛紅的半邊臉頰,淚水奪眶而出,嘶聲道:“那就跟我一起守護這個使命啊!”
奧弗琳愣了愣,衝過去跪地抱住瓊恩,將他的頭深深埋進自己胸口,抽泣着說:“對不起、對不起,瓊恩……我、我也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兩人相擁,保持着這樣的姿勢好一會,奧弗琳臉上泛起大片紅暈,輕輕推開了瓊恩。
她苦笑着說:“我就說過,該給你找門親事了。”
瓊恩羞慚的低頭,嘴裡卻不服輸:“現在可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或許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了。”
奧弗琳又是一巴掌拍過去,到臉上時卻只是極爲溫柔的撫摸:“不要亂想,就算傳聞是真的,到了那一天,我們終究是受女神眷顧的,女神陛下會來接引我們。”
接着神色變得肅然:“不過你說得對,我們不能讓教廷就這麼蹂躪帝國,誰知道他們在其中摻雜了多少私慾呢?”
她起身說:“我去找娜瑪談談,放心,審判庭總部可不是那兩位主教的地盤。”
………………
這一夜,不僅是帝都瓦倫丁沉浸在寧靜之中,整個曙光帝國都被寧靜的夜幕罩住。
唐古斯西北的荒野裡,曾經星辰矍鑠,墜落下無數殘骸的地方,夜空清澈,大地卻閃爍着火光。
火光隱隱映照出周圍的景象,那是對摺成X形的兩艘帝國戰艦,在它們之下,是被砸成廢墟,像是監獄的建築。
廢墟四周鋪開大片窩棚,在亮金火光的照耀下,雖然凌亂破敗,卻染上了層神聖的質感。
火光來自廢墟一旁,剛剛清理出來的廣場中心,那堆燃燒着數十叢熊熊燃燒的火焰。焰光卻不是橘黃,而是與秩序神力完全一樣的亮金色,看起來像是燃燒的秩序神火。
神火旁邊,白袍的教廷主教,黑袍的瑪斯特誦讀着秩序神典,周圍一圈是荷槍實彈的聖教軍士兵。
這些比審判官還低級,數量也更龐大的士兵,是教廷從帝國軍團裡抽調出來專門組建,由教廷基層直接掌握的又一支教廷武裝。因爲來不及製作專門的制服,每個人就套了一件白色的無袖罩衣,罩衣胸前拿紅筆畫了一個X。
聖教軍之外,跪伏着密密麻麻,總數多達好幾萬的人,都在低聲誦唸着女神眷顧之類直白簡單的口號。他們看不到廣場中心那堆神火的情況,但聽得到隱約的呼號聲,誦唸也因此斷斷續續,像是抽搐一般。
人羣中,一個矮小身影對同伴嘀咕:“奈斯蓋,虔誠的信徒要丟神火裡犧牲,不虔誠的也要丟神火裡淨化,我們到底該怎麼做?”
同伴是個地精,異常疑惑的道:“哪來什麼虔誠不虔誠啊,這幫從神殿山過來的傢伙真的虔誠嗎?”
“剛纔我觀察了好一陣子,他們看起來是在很細心的挑人,可燒的大多數都是老的和小的,小的還都是歪瓜裂棗,沒一個好看的。”
“我猜他們根本就懶得分辨虔誠不虔誠,就直接燒。年輕力壯的可以幹體力活先留下來,女的還有漂亮的小孩還可以享受。”
“問題就在這,他們這麼亂搞,秩序女神還是降下了愉悅的神蹟,他們是怎麼辦到的?”
半身人戈米斯頹然道:“都這時候了你還研究這個幹什麼?就是因爲神蹟在我們纔不敢跑啊,稍微一動其他人就要揭發我們。”
“現在都燒了上千個人了吧?像我們這種到哪裡都光芒四射的半身人和地精,怎麼躲也躲不過的,很快就要輪到我們了!”
半身人抱着頭,懊惱的呻吟:“都怪你奈斯蓋!我早就說過該離開這,你非要在這裡把人都組織起來,等新的監獄長過來。現在好了,來的是教廷的縱火狂!大家一起死吧!”
就在廣場中心的火堆裡,叢叢亮金火焰中依稀能看到人影。有的還在抽搐呼號,有的已經變作一團焦炭。而四周跪伏的數萬犯人和奴隸們,同時被烈焰焚身的恐懼,以及神祇賜福的嚮往兩種強烈情緒包裹交織,幾乎難以喘息。
“這不……科學,我是說……魔法!”
地精奈斯蓋眼裡閃爍着精光,那是求知慾與求生欲交織的光芒:“我得去看看,戈米斯,我需要你的幫助。”
戈米斯使勁揉了一陣頭皮,自暴自棄的道:“好吧好吧,我把那些可信的夥計叫上,搞出點亂子,你就趁亂去研究什麼科學魔法吧。希望你能在我和大家被丟進火堆燒成焦炭之前,研究出點有用的東西。”
………………
飛舟在夜空中貼地疾馳,感應着不時的顛簸,半身人弗洛多對通話器那頭的飛行員說:“不是說現在的天空裡沒多少巡邏的飛舟了嗎?沒必要貼得這麼低啊?”
飛行員沒好氣的說:“這時候帝國的飛舟要麼在冰海、要麼在瓦倫丁上面的空礁,要麼在散塔林會那邊,是沒飛舟了,不過有赤聯的飛機啊!”
弗洛多悻悻的揉着鼻子說:“赤聯那些傢伙都這麼囂張了嗎?居然連帝國的天空都管制了。”
飛行員嘁道:“他們那點人哪可能做到啊,不過他們又不靠巡邏。他們的天眼在上面,別說天空,地面上一隻螞蟻在怎麼動彈,他們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我可不想讓送信任務變成戰鬥任務。”
弗洛多愕然:“既然能看得那麼清楚,那貼地飛有什麼用啊?”
飛行員說:“如果是時速幾千公里的螞蟻,赤聯的天眼就看不清楚了,不是嗎?”
“好像有點……道理……”
弗洛多苦笑:“不過還是小心點吧,咱們的命都是小事,元帥的任務可不能耽誤啊。”
說到“元帥的任務”,飛行員也低沉的嗯了一聲,克服了心理障礙,將飛舟升高了一些。
飛舟朝着東北方向激射而去,極遠處的天際線下,片片燈光已經綽約能見。
………………
滑板載着塔斯米如閃電般穿透樹林,飛馳在田野上,後面追着若干盞燈光,依稀能看到好幾輛浮空車。
他依照記憶,選擇了來回時巡查力度最小的路線,朝着傭兵莊園直衝而去,結果路上還是遇到了盤查的士兵,他也只能不管不顧的全速前進,身後漸漸拖出一長隊追兵。
莊園就在眼前,越來越清晰,密集的燈光映照得莊園內外如白晝般明亮。
塔斯米心跳加快了好幾拍,就在他們這些公主傭兵住過的宿舍樓外面,一座高臺已經搭了起來,依稀能看到幾個白衣身影站在臺上。
尤莎一定在那裡!
塔斯米繼續加速,同時在心中高喊:“奇蹟啊!你快出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