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去意

“別讓他看見我,拜託!”

懷裡的少女的聲音帶着顫抖,卡洛魯斯渾身僵硬,雙手搭在她的肩上,呈現出一個既可在不測時將她摟在懷中保護,又可以推開她來維持彼此尊重的姿勢,聽到西塞妮這句話,他握緊了她的肩膀,帶着一些不確定問道:“西塞妮?”

“別讓他看見我,拜託,卡洛魯斯……”

卡洛魯斯·豐塔深吸一口氣,並沒有問爲什麼,沉着地將姑娘摟到懷中,雙手用力在她肩膀上環着,將她棕色的鬈髮攏到一側遮住她的臉,輕聲道:“別怕,西西,別怕。”

即使是這樣的時刻,西塞妮依然能感受到卡洛魯斯有力的環抱中帶着的剋制和尊重,他的身體繃得比她還緊,正柔聲呼喚她的名字,口中呢喃着含糊不清的話,宛如戀人間的絮語,很顯然奧古斯特·德·弗羅瓦豐和他身邊的女人也是這麼覺得的。

“……不是這樣,哦,我的瑪格麗特——唉!我是想起了我可憐的西塞妮——我那可憐的侄女,唉,她要是還在這個世界上該多好呀!要是我可憐的西塞妮還活着,也應該有這樣一位英俊的小夥子來向她求愛了吧?我可憐的侄女啊!”

這樣一句話突兀地進入卡洛魯斯和西塞妮的耳際,西塞妮感覺她被抱得越來越近——幾乎喘不過氣來,然後她聽到頭頂傳來的聲音:“不要怕,朱麗葉。”

《羅密歐與朱麗葉》,他們曾排演的一部歌劇。在劇中他們依然飾演戀人。

在這樣的時刻,恐懼、慌亂、委屈、憤怒充斥着的內心讓她發抖不已,這樣的表演連她自己都不能騙過,更遑論對她還算是熟悉的奧古斯特——她明白卡洛魯斯的意思了。

“親愛的羅密歐。”

只有回到兩人都熟悉的那種情侶狀態,那種因爲多次排練而熟悉的隨時都能進入的狀態,才能完美地扮演好一對並不起眼的愛人,來讓奧古斯特忽略。

她在微笑,儘管沒有人看得到,然而她的確在微笑,人的身體是統一的,當你想要呈現出最完美的愛情狀態時,即使是看不見的部分也不能忽視,否則就會讓人失真。她的顫抖隨之改變,那是幸福的、羞澀的輕顫,她的面頰上出現了紅暈,她相信卡洛魯斯也是這樣,因爲她聽見他在叫她,一聲一聲,充滿愛意和憐惜:“親愛的……”

恐懼遠離了她,取而代之的是舞臺交予她的自信風采。儘管此刻只有兩個觀衆——漫不經心的兩個,然而她的心中仍因此而充斥了安定的自信。

腳步聲和絮語聲都漸漸遠去,卡洛魯斯收回僵硬的兩條手臂,兩人的目光撞在一起,他們的面上都是潮紅的,眼神都是激動的,還沒有從剛纔的狀態中走出來。大口大口呼吸着夜晚清涼的空氣,卡洛魯斯先開口了:“……剛纔很抱歉。”

“是我應該謝謝你。”西塞妮搖了搖頭,認真地說道,“不然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你大概都聽到了。”

“我向你保證,我不會對任何人提起這些。”

見他莊嚴的神色中掩藏不住的關心,西塞妮心中微暖,輕聲道:“我——我不想現在就回去,你能陪我再走會兒嗎?我胸口很悶。”

他走在她身邊,沉默中帶着令人安心的意味。西塞妮組織了一下語言,慢慢說道:

“其實你知道也沒有關係——我打算走了。”

這句話使豐塔大吃一驚,他急切地轉過身來,握住了她的雙臂:“西西?”慌忙之下他沒有留意到自己的稱呼,直到說出口才反應過來,急忙就要道歉,然而雙目仍緊盯着她不放。

“你可以這樣叫我的。”西塞妮笑笑,臉色被風一吹又開始泛白,“我——算了,你既然已經聽到了。我們是朋友,不是嗎?還不如把話說清楚,免得你誤會了弄錯什麼。”

“卡洛魯斯,你知道英國正開始的一些運動嗎……那裡的人創造出了一種新的音樂表達形式,從歌劇中脫胎出來的,叫音樂劇。”她的開頭令他疑惑,然而他並沒有打斷,“我——我想去英國,我對這個很感興趣。”

19世紀後期,音樂劇在英國萌芽。此時還只是小小的聲音,誰又知道它將來的輝煌?而西塞妮卻很清楚這些對於未來的意義,身爲曾經擔綱多部成熟音樂劇女主角的她,必然能夠爲還在萌芽時期的音樂劇提供一些幫助。畢竟這是她所熱愛的藝術。而從後往前倒推的難度也比艱難摸索小了不少。何況她本來就是英國人——她不屬於這裡。

“你和那位侯爵是……”卡洛魯斯猶豫了一刻,還是問道,他直視着她,“我沒聽說過音樂劇。但我知道沒有什麼特別重大的緣故,你不至於放棄一種已經成熟並能充分展現自己的藝術——西西,他會傷害你嗎?”

西塞妮沉默了片刻,答道:

“我的全名是西塞妮·德·弗羅瓦豐。”

她沒有去看卡洛魯斯的神色,自顧自說着:

“公社的時候,整個巴黎都變了天……一羣暴徒衝了進來,那些流*氓*無產者,”——這個詞還是恩格斯教她的呢,“他們毀了一切。我父母都死了,只有我逃了出來,幾個月我東躲西藏……然後當一切平息的時候,我發現我被宣佈爲死亡,我的叔叔奧古斯特·德·弗羅瓦豐成爲了繼承人。當時我還太過天真,曾經去找過他,希望從這位一直以來十分可敬的長輩處得到幫助……我沒想到他根本不希望我活着。”

“……我逃了出來,躲過了他的謀殺。我在巴黎街頭流浪,小心不要讓別人認出我,到處打短工,直到——”侯爵小姐死去,“然後我躲在了歌劇院地下湖,靠斯布里克街那扇門處避雨,被吉里夫人帶了回來。後來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她又補充道:“我一直都知道留在這裡不安全,只要他知道我還活着就不會安心,而待在歌劇院遲早會被認出——我只是沒想到他這麼快就會回來。我必須儘快走。”

“……你要去英國?”

卡洛魯斯開口了,聲音中帶着不易察覺的遲疑。

“對。”西塞妮很肯定地回答過。其實剛過來的時候她就想要去英國了,只是當時路費沒有籌到,現在算是勉強夠了,只是魅影——她略微遲疑。雖然剛剛爭執過,但她還是隱約覺得,埃裡克不會就這樣放她離開。

但她必須走。

卡洛魯斯的嘴脣動了動,似乎有話要說,但他還是控制住了自己,嘆了口氣,溫和地說道:“我希望我能幫上你什麼——風大了,我們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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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稿散落了一地,恰如橫流的鮮血。撕成兩半的面具被丟棄在地上。埃裡克坐在鋼琴面前,狂暴地敲擊着琴鍵。他的面前是那幕猩紅的、巨大的樂章。

《唐璜的勝利》。

突然之間他停下了,重重一拳砸在了鋼琴上,他再也彈不下去了,伏在琴鍵上失聲痛哭……他親眼看見、親眼看見西西擁抱了那個男人——卡洛魯斯·豐塔……

她泛紅的面容恰似玫瑰的花瓣,眼中含着的情意是那麼溫存。她擁抱了卡洛魯斯·豐塔……那時候他就在他們身後的屋頂上。

她擁抱了他,他們沉浸在愛情中,甚至沒有注意到旁邊有人走過。他在她耳邊輕聲絮語訴說愛意,她的雙手搭在他背上……

醜陋的野獸落荒而逃。他沒有看下去的勇氣,或者說他擔心自己再看下去會控制不住,當着西西、西西的面——殺了卡洛魯斯·豐塔。

他一路跌跌撞撞回到自己的宮殿,用顫抖的手翻開樂章想要往下寫……這樣滿溢着的痛苦不能化作音樂流出來麼……他失敗了,他無法彈奏,那痛苦執意攥住他的心撕扯,而他卻寫不出任何東西……他撕碎面具,撕碎上衣,只留下一具醜陋的身體,以及痛苦和音樂,將自己毫無保留地裸*露……還是不行,她的面龐時時刻刻在他面前出現,讓他想要緊緊抓住,西西!西西!

他終於疲倦地躺在了地上。

手指碰到了什麼冰涼的東西,哦,是裝英國糖的盒子,這些可愛的小東西是西西喜愛的呀……他顫抖着摸出一顆放在嘴裡,那濃稠的甜膩恰似毒汁,淚水滑落扭曲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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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歌劇院幽靈在地下世界痛苦的時刻,他早上寄出的那封信正在兩位經理處引起軒然大波。

“……您得知道,卡洛塔這樣的歌唱機器,是隻配留在‘大使之家’這樣的地方,而不是歌劇院。至於索蕾莉,她的成功主要是在達官貴人的馬車裡獲得的……總之,對於您的安排,我非常不滿意。尤其是我們的新秀西塞妮小姐,她的歌喉十分出色,而我聽聞您竟打算安排她出演西貝爾一角,這令我十分生氣。另外,我還想請您在今天晚上乃至以後的日子千萬別再動用我的包廂。因爲最近這段時間,我竟然從票務工作室得知,根據您的指示,已經把我的包廂租出去了。我在驚訝之餘,大感不悅。我希望明晚能坐在我的包廂裡,由我忠實的領座員吉里夫人服務,欣賞由西塞妮小姐主演的《浮士德》。到目前爲止,我仍是你們忠實的奴僕。”

信結尾的簽名是“O.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