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銘瑄尚記得一年多之前, 那人站在自己面前,責問自己:“你究竟置我於何地,你心裡到底有沒有我!”
他說, 你是鐵石心腸, 可我的心是肉做的, 會疼的。
他說, 我不會再進宮了, 我也……不會再來找你。銘瑄,善自珍重。
顧銘瑄與沈浩宇自小一塊長大,浩宇幼年聰明懂事機靈乖巧, 他八歲那年鎮遠侯侯妃過世後,整個人就性情大變, 玩世不恭, 痞氣十足。不再是柔順懂事的沈浩宇, 而是四處調皮搗蛋讓侯爺頭疼萬分的小世子。
十歲那年,顧銘瑄奉召入宮成爲皇子的伴讀, 與此同時,遠在西天山派的玄司遣人送到相府一封信,只有四個字:宿命伊始,顧相夫婦一陣沉默。顧銘瑄入宮一事,他們並未告知玄司, 可見此人真有勘破天命之能。於是在顧銘瑄護着沈浩宇從樹上摔下來後, 就將計就計謊稱摔斷了腿, 再不入宮。
顧銘瑄獨自離家, 去了西天山派, 拜玄司爲師,偶爾回京探親。
只是一個計謀, 那不知情的孩子卻愧疚得幾欲哭泣,同樣小小的顧銘瑄勸了幾許才恢復情緒,然後滿京城跑了好幾天,找最好的木工最好的材料定做了輪椅,巴巴地送到相府,看着他坐着合適坐着舒服才滿意。
之後每年,不管顧銘瑄回不回來,都做一副輪椅送到相府。
十三歲那年,跟玄司學習術數有所小成的顧銘瑄對依舊放浪不羈的沈浩宇說了句,你也該闖出些成績,免得京師人人笑話,於己有利於侯府和侯爺都好,侯爺又能庇佑你到及時?
於是沈浩宇去了軍營參軍,鎮遠侯當他一時興起也不幫襯,讓他當馬前卒,當最小的兵卒。他卻因着顧銘瑄那番話較了真兒,實打實幹,最後晉升爲忠勇少將軍,統領驃騎營。可誰又知曉,那孩子心底也有一份深藏的堅決。
有了能力,便能護得銘瑄,保護想要保護的一切了吧。
十五歲那年,顧銘瑄創立暗門。
十八歲那年,顧銘瑄回京定居,籌劃盜取藏寶圖一事,暗門的人來往於皇宮和相府之間,收集情報。
他的行事計劃裡,從沒有爲沈浩宇騰出一點空位。
他知道,因爲他回了京,沈浩宇變得不常去校場,整日賴在相府守着他滿心滿眼的喜歡,想忽視都難。不知不覺中,心也會淪陷。
可是他不會因爲一絲絲變化,而改變甚至打掉經營多年的籌劃。
弱冠之年,藏寶圖情報收集齊全,顧銘瑄即便接受了沈浩宇的感情,仍舊義無反顧地入了宮。
一切無法回頭。
顧銘瑄看了眼仍舊在自顧自喝茶的玄司,驅散混亂的思緒,看到夕陽將盡,便道:“師父今日可要住在這裡?”
玄司點頭:“你出了半天神將爲師撂在一邊,也不說送客,爲師自然要住下了。”
“師父慢坐,我去讓母親爲師父收拾一間客房出來。”
再說沈浩宇,自從跟顧銘瑄決絕後,按捺不住滿腔的疼痛,當即離京返回邊城。鎮遠侯沒料到他會回來得如此之快,正在吃飯,一聽說他回來直接一口饅頭噎住,差點沒緩過來。
可是沈浩宇人回來了,心明顯不在。整日沒精打采的,時不時就發呆。吃飯在發呆,穿衣在發呆,走路還發呆,不知道撞了幾回柱子,頭上的包此起彼伏蔚爲壯觀,笑煞底下一羣兵將。
嶽謙開始還提醒,後來索性不管了,撞死活該!老子是書童又不是奶媽!但也猜到事情肯定跟顧銘瑄有關,也不點破。
倒是鎮遠侯看不下去了罵道:“你別整日一副死了老子的樣子行吧!”
沈浩宇擡眼懶洋洋地瞅他一眼:“您不是還健在麼。”
鎮遠侯一口氣噎住:“廢他|媽話!
沈浩宇仰頭晃腦,佯裝嘆息:“可惜了。”
“個不孝子!”
拎起軍棍追着就揍,沈浩宇跳腳就逃,於是兩父子滿軍營跑,一幫子將士看的可樂呵了。
幾日後,在京城的眼線就報來了顧銘瑄暴斃一事。同時顧相送來書信一封給沈家父子,只是讓他們不必憂心顧銘瑄之事,卻並未說明前因後果。
沈浩宇愈加沉默,他自然知曉顧銘瑄詐死是金蟬脫殼之計,可是初聞噩耗,仍舊只覺呼吸一窒,心口的疼痛險些瞬間將他生生割裂。他就知道,自己仍舊在乎顧銘瑄,終究還放不下他。
秋日很快過去,冬天來臨。邊城地處北方,每到冬天不知比京城冷了多少,這才一入冬就下了雪,天寒地凍的,也不能練兵了。沈浩宇唯一可以分心不想顧銘瑄的愛好被打消,不得已縮在營帳裡——發呆。
滿腦子都是顧銘瑄,趕都趕不走,更何況他也不想趕走。
嶽謙暗罵一聲,轉了身回自己營帳寫信飛鴿傳書,鴿子飛過塞北天空,直奔大成西南方向。
沈浩宇想的比顧銘瑄還多,角度卻不同。顧銘瑄想的都是沈浩宇的好,沈浩宇想的卻是自己對顧銘瑄的掛念。思念這東西就是這樣,不想還好,一念及就如洪水氾濫,一發不可收拾。
先愛上的,就是敗者。
想了一個冬天,沈浩宇想明白了。
都這麼久了,吵架也不是一兩回,既然次次都放得下身段,爲何這次就不能呢?
他要去找顧銘瑄!
嶽謙躲在營帳外聽了一個冬天的帳角,終於聽到一句人話,吸了吸鼻子,忍不住想,不枉自己凍出滿手滿腳的凍瘡和一個月沒治好的風寒。
不過,還是不給四少報信了,這事情得有點懸念和驚喜纔好玩。
嘿嘿嘿嘿……嘎。
嶽謙噎住,自己怎麼越來越像阿左那傢伙了?!
沈浩宇打定主意後,就遣人到處探查顧銘瑄的下落,自然都知道顧相老家在秀城,卻不知顧銘瑄是否也回去了。
於是兵分兩路,秀城和西天山派各自入手。
顧家在八寶村的最後面,離八寶河很近前後沒幾戶人家,院裡院外的空地也多。
顧相文人的酸勁兒上來了,尋思着種些花花草草,看着也美,被顧老夫人一巴掌拍下去,全種上了青菜,長勢頗好,不僅供上了顧家一家日常的吃食,每日還剩下不少,顧老夫人就挨家挨戶地送菜,村民們家裡也不缺這些,後來老夫人就託村裡一家菜農幫着賣了,五五分成,倒也獲利不少。
老夫人做的一手好菜,吃的一家老小每日都無比滿足。
玄司在八寶村住了幾日,最中意的便是老夫人的手藝。
顧銘瑄去學堂教書時,誠兒被留在家裡,顧老夫人忙的時候,玄司也會幫忙照看,他倒是蠻喜歡這個軟軟嫩嫩的小包子。
這日中午,都坐在院裡的老槐樹蔭下的石桌邊吃飯。
桌邊兩個孩子並排坐,跟老諫官挨着的是義兒,就是老諫官當年從京裡帶來的小孫兒,大名嚴識義。
老諫官祖上並不姓諫,原本姓嚴。祖上當了朝廷的諫官後,爲了警醒己身就改了姓,開始改的是諧音“言”,後來爲了凸顯決心,索性直接改姓諫了。雖然不好聽,但意義深遠。祖上還說了,有朝一日不當兼顧的話,可改回原姓。
他自從對朝廷心灰意冷,就給小孫子改了姓,叫嚴識義。
誠兒的牙還沒長全,吃了點菜糊糊和米糊糊後,顧銘瑄去竈間端來溫好的羊奶,兩個小孩一人一碗。誠兒剛被顧銘瑄帶來八寶村時,也沒奶水,就用羊奶和牛奶供養着,現在倒也長得挺壯實的,沒病沒災。
羊奶腥氣重,誠兒憋着小嘴嫌惡地別過臉,小臉快皺成一團。
“誠兒乖,把羊奶喝了。”
“誠兒不喝。”誠兒撇嘴,“爹爹,難喝。”
“你看,義兒哥哥都喝了,你不聽話,爹爹可就不喜歡你了。”
誠兒圓溜溜的眼睛瞪着對面的嚴識義,嚴識義剛把羊奶一股腦灌下去,末了舔掉嘴角的奶漬,齜着不齊全的小白牙,傻呵呵地衝着他笑。
最後還是灌了下去。
吃過飯,顧相和老諫官一人領着一個去睡午覺,老夫人收拾桌子和竈間。
一隻鴿子越過牆頭飛了進來,落在玄司面前嘰嘰咕咕地走來走去。
玄司看到鴿子腿上綁着的竹筒上刻着三條刻痕,皺皺眉,立刻取出裡面的紙條。
西天山派特殊傳訊方式,通過竹筒上的刻痕來表示失態緊急程度。三條刻痕,屬於最高警戒。顧銘瑄忙問:“師父,出了何事?”
玄司看完信立刻起身:“京城傳來消息,沁兒出事了。”
“姚師弟?”顧銘瑄大驚,“姚師弟出了什麼事?”
玄司將紙條捏成一團:“具體情況尚不清楚,只知沁兒得罪了人,境況極其不好。沁兒是你師叔的心頭肉,打小視如親子,他這一出事你師叔快急死了,我必須立刻趕去京城。”
顧銘瑄立刻道:“我要隨師父一道去!”
玄司搖頭:“你現下還不宜在京城露面,沁兒的事有我跟你師叔,你暫且不必擔心。”
說罷,院中已經沒了他的身影。
顧銘瑄心裡煩躁,剛想回屋,卻聽院子門口傳來腳步聲,他轉身看去,瞬間愣住。
沈浩宇正立在小院簡陋的門口處,直勾勾地盯着他。
太陽至中天,暑熱燻人,蟬鳴聒噪。
他耳邊卻似乎什麼也聽不到,只是望着幾丈外的人,明明就是咫尺的距離,明明只是一年多未見,卻恍如隔世般遙遠。
倒是沈浩宇先踏出一步,剛要開口,卻被顧銘瑄身後軟軟嫩嫩的童音打斷:“爹爹,爺爺講故事不好聽,誠兒要聽爹爹講!”
沈浩宇整個人僵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