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爲使團而被人截殺,這種事在宋遼通使的歷史上並非也只有鳳毛麟角的幾次而已,可是最近的兩次卻都被葉夢得趕上了,在這位翰林學士的心中,真不知該說是他運氣太好還是太壞了。

前次深夜遇襲,那是託了高強的福,被一夥馬賊不要命地突襲,葉夢得躲在軍中抖了一夜,也不知廝殺如何,到天明才知道高強失蹤之事,就他本人而言,只是有驚無險而已。今次卻大不相同,使團一行剛剛過了芹菜嶺,大道兩側便殺出無數人馬來,煙塵瀰漫中更不知多少,只一個衝鋒就將使團大隊衝作兩截,前隊的蕭幹護衛兵馬和中間使團大隊首尾不能相顧,敵騎往來衝突,口中嘯叫連連,那羽箭在空中嗖嗖來去亂飛,嚇得葉夢得腳也發軟,扯着隨團領兵虞候牛皋的戰袍,哆哆嗦嗦地只是叫:“牛虞候,怎麼好,怎麼好!”

牛皋卻臨陣不亂,手中槍隨意撥打,將亂飛到身前的幾支流矢撥開,向葉夢得道:“學士休慌,賊人只是得了先機,卻是烏合之衆,帶甲者不足半數。只須咱們穩住陣腳,待前軍和後軍靠攏爲援時,自當破賊。時承局,煩你看護學士,待俺去衝殺一陣!”

言罷,也不待時遷和葉夢得答應,牽過一匹戰馬來,一躍上馬,舉槍喝道:“賊子猖狂,正是男兒效命之時!衆兒郎,隨我前去殺賊!”牛皋所部都是他從汝州帶出來地子弟兵。凝聚力不是一般的強,軍紀更是嚴明,這一路行來在行間也都帶甲而行,因此能及時迎戰。聽見牛皋振臂一呼,竟無一人退縮,一百二十七條漢子站出來齊刷刷的一排。同聲高喊:“願隨觀察破敵!”

適有一路賊人從煙塵中躍出,直殺奔使團而來。牛皋一聲號令,全隊分作三列橫隊,弓弩列前,長槍居中,朴刀手在後,那些朴刀手卻將朴刀插在腳邊,手中都拿出了麻雷子來。一手持着鋼輪打火機預備打火;二聲號令,弓弩手持滿瞄準,神臂弓先發一矢,當先一員賊人應弦落馬。

這一箭拉開了雙方正面衝突的序幕,那一夥賊人發一聲喊,俱都催馬衝突而來,牛皋這邊則隨着神臂弓的發射,全部弓弩一齊射出,頓時射倒了十餘名賊人。那些弓弩手射出箭後,隨即向後退去。二排長槍手踏前一步,手中槍平舉如棘刺。

似這樣齊整的陣勢,須得是具裝地甲騎方能衝突,這一夥打頭陣的賊人多數都只有掩心甲,又只是些盜賊,並無軍紀約束。怎敢來犯?馬上紛紛射出一陣箭雨,跟着勒馬斜斜奔過,繞向牛皋隊的側面去了。

牛皋見狀,心中不喜反驚,以步兵對抗騎兵,靠的是嚴整的戰陣,不怕死的鬥志,但卻無法保證四面八方的守禦都能如此。他手上只有這些兵力。頂多也只能防禦住百步不到的正面,敵方眼見地兵力就有數千騎之多,儘管裝備不佳,但只是這麼四面亂射亂衝。他也是抵擋不住的。

正在不知如何是好,卻聽後面有人大聲道:“結車陣,結車陣!吹號角,吹號角!”牛皋大喜,回頭但見使團中遼方使節下站着一條大漢,手中持着提刀指揮護衛列陣,正是遼國副使耶律餘睹。

遼國使團多用奚車,這些奚車本就是塞北部族遷徙時常用之物,曠野中列車爲陣紮營也是這些契丹人的必修功課,因此雖然事起倉促,但有耶律餘睹指揮,便迅即結成一個車陣,將使團大部護在當中,並用長槍穿過車轅上的孔插在地下,以爲固定。有幾股盜賊上來衝突車陣,也都被弓箭射退,站不住腳。

牛皋見狀,當即下令:“弓弩手戒備,長槍先退!”那四十名長槍手原陣不動,就地一個向後轉,一輪大步奔到車陣一處豁口處,而後旋身外向,持槍守衛;朴刀手退到弓弩手身旁,一手提着朴刀,一手持着麻雷子。

耳聽得賊衆中號角嗚嗚聲響,兩股賊兵卷地而出,直搶牛皋這一小隊的兩側,企圖把這隊人馬和車陣分割開來,聚而殲之。此時使團大隊被分割,這一邊又多半已經退到車陣之中,牛皋這一隊百餘人別無援軍,對手單單這兩隊就不下四五百騎之多!

那牛皋卻眉毛也不動一下,立地大吼一聲:“弓弩手聽令~放!”一陣箭雨射出,弓弩手立時往回狂奔,一直回到長槍手身後的車陣之中方止,個個忙着給弩弓上弦。

這兩股賊人奔突之勢已成,雖然又有七八騎中箭翻倒,大隊腳步絲毫不減,個個狂呼着衝突而來。堪堪到了四十步內,牛皋又是大吼道:“麻雷子,點火~放!”一聲號令,四十個黑乎乎的陶罐從朴刀手們手中飛出,落地開花,轟隆轟隆響成一片。

對於沒有經歷過火藥武器的騎兵來說,不要說麻雷子爆炸時所帶來的衝擊和碎片,單單那數十聲連成一片的巨響就叫人經受不住,登時人喊馬嘶亂成一團,被炸倒地騎兵不下四五十騎,受驚仆倒的馬匹更倍於此數,原本氣勢洶洶的騎兵突陣立時亂的不成樣子,剩下沒倒的許多敵人也都面帶驚色,勒馬茫然不知所措。

牛皋此時便顯出不凡來,當此羣敵環伺之中,當面之敵被他這一波麻雷子打的暈頭轉向,餘敵心懷觀望沒有及時跟進,他居然不趁此機會速退,反而提槍大吼道:“我軍~常勝!”大步流星地衝了出去,四十名朴刀手提起朴刀緊緊跟上,如一把尖刀殺入左側來襲地那隊敵兵之中。

這一股敵兵泰半已經落馬,餘下的有許多馬匹受驚亂踢亂跳,衆敵兵紛紛亂亂。不成隊伍,牛皋這一隊兵馬殺進去,恰如滾湯潑雪一般當者披靡,牛皋右手槍左手鐵鐗,大呼酣戰,一步殺一人。七步之內連殺五人,半邊身子剎那間便染地血紅,待得邁出第八步時,當面竟已無直立之敵,只要是能走的敵兵,盡數縱馬逃的遠遠。

牛皋立在當地,渾身殺氣騰騰,回頭再看另一側的敵兵時。除了十來匹空馬亂跑之外,只望見馬隊逃走的煙塵而已,此時心中一股殺氣滿盈,無處宣泄,驀地將手中長槍向上一舉,吼一聲:“我軍~”

朴刀手、長槍手、弓箭手們一起應聲大吼道:“常勝!”

數千騎團團注視之下,這幾十人就好似在鬧市信步一般,施施然地回到車陣之中,竟無人敢發一矢,無人敢再來挑戰。

車陣一合。時遷立時一蹦三丈高,跳到牛皋面前,嘴裡嘰裡咕嚕嗚裡哇啦,官話方言外加在遼國上京新學的契丹話一起冒出來,

然是各族各地之人俱全,竟無一人能聽懂他到底在說和他相處了這幾個月,卻也大概曉得他地個性。只是一笑置之,大步走到耶律餘睹身前,伸手抹了一把臉上的血。躬身道:“使人,前隊何時能夠回防?”

餘睹適才也見了這一場規模不大但卻驚心動魄的廝殺,此時見牛皋半身浴血,卻面色如恆,心中也不由得讚一聲好漢子:“虞候適才好廝殺!前隊蕭幹以號角迴應,正在整隊翻身殺來,我這裡只得堅守待援。東面一方五輛車便交由虞候所部南軍把守,如何?”

牛皋穩穩地點了點頭。沉聲道:“使人放心,今日某要顯一顯我漢家手段!”轉身走了兩步,向着部下們舉拳高喝道:“我軍!”

“常勝!常勝!”雖只是百十人地呼喝,氣勢卻直如千軍萬馬一般!常勝軍的戰號。第一次在塞北地大地上響起。迴盪,久久不息。

餘睹面色微變,似這等惡戰,他平生也曾見過,但出自南朝漢人之手,卻不是他意料之中的。回頭與正使張琳對望一眼,彼此眼中都現出一絲憂色:南朝兵甲犀利如此,遼兵卻是屢戰失利,士氣低落,此去汴梁折衝會盟,前景究竟如何?

只是戰事方酣,也顧不得想這些閒話,餘睹亦是將才,振臂喝道:“契丹大好男兒,也教南人見識見識我家手段!”他所部亦屬精兵,當下羣相呼喝相應,士氣亦爲之一振。

說話間,外圍的衆賊兵已經重整陣勢,四面八方地圍攻上來,號角聲喊殺聲在空中迴盪,羽箭破空的嗤嗤聲響聽得人心裡也發麻,如葉夢得這類文人到此實無半點用處,只是禁不住地瑟瑟發抖。

好在這車陣結地甚牢,敵騎衝突不動,陣中弓弩甚是勁利,敵兵又多是盜賊之屬,甲盾不完,餘睹督軍力戰,居然擋住了頭一次衝擊。牛皋領兵守東面一隅,並沒有再使用麻雷子,而是仗着長槍和勁弩牢守車陣,雖然死傷了十七八人,腳下卻不曾後退半步。

待敵兵暫退,時遷提着鐵片刀湊上來,向牛皋輕聲道:“牛哥,擋地住否?”身爲資深盜賊,對於這樣刀刀見血的場面,他也着實是有些軟了,不自禁地要向牛皋尋些寬慰。

牛皋神色如磐石般不動:“擋的住!只不曉得契丹那裡擋不擋的住!”契丹兵有五百餘人,負責了大半的防守區域,但適才已經兩次出現不支之態,仗着餘睹親自率領其屬兵反擊,纔算穩住了陣線。他的心中還有一絲隱憂:帶甲行軍,士卒的疲憊不言而喻,就算他牛皋平日督軍甚嚴,這般力戰之下,士卒的體力還能支撐多久?前隊,前隊爲何還不回援?

正在暗暗焦急,卻聽外面賊陣中又是號角連連,顯然又是一波攻勢發動,牛皋目光一凝,沉聲道:“持弩!”

待敵兵步步接近,以牛皋地沉穩也不禁面色一變:這一波敵兵居然全都下了馬,手中持着利斧,不問可知,這是要強行破開車陣,闖進內圍,到那時,以雙方衆寡懸殊的兵力,縱使再如何力戰,勝負還有什麼懸念?

情知這或許就是自己最後一次看見陽光了,牛皋不自禁地仰頭看了看天,而後低下頭來,看着手中的槍和鐵鐗,用力地握緊,牙關不自主地咬地死緊。當他擡起頭來,看見的是萬里相隨的汝州子弟兵們道道目光,這位平日治軍嚴整、爲人寬厚的牛虞候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我當死戰,不負常勝之名,衆兒郎可願隨我?”

畢竟是頭一次打這樣地硬仗,見到牛皋的神態,衆兵士已知大勢不妙,有幾個年紀較輕的已是輕聲啜泣起來。牛皋走過去,抓着一名哭泣士卒地手,緊緊握住,再拍拍他的肩膀,就這麼慢慢從陣中穿過,幾乎是奇蹟一般,就是被他這樣從身邊默默地走過,衆士卒便重新安靜下來。

“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牛皋口中,輕輕唱起這首軍歌來,面臨着即將到來的死亡,他心中竟是無比的平靜,以這條性命報效了大宋,報效了待他有恩的高樞密,此生何憾?

“……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只唱了半闕,敵兵已經如狼似虎地衝了上來,牛皋縱聲道:“麻雷子,點火!”此時弓弩已經不及再發,弓弩手們紛紛拋下弓弩,從朴刀手那裡接過麻雷子,等候着牛皋的號令。

眼見敵兵近在眼前二十步,牛皋正要發令,忽聽千步外山岡上一聲長長的號角響起,隨即便聽見無數人齊聲高喊着戰號,馬蹄聲如雷般響起,山崩地裂地殺了下來。

“援兵,援兵到了!”即便不曉得來者到底是敵是友,但對面敵人臉上不知所措地表情卻看的分明,牛皋不失時機地號令投彈,近百枚麻雷子一齊投了出去,轟然巨響伴隨着瀰漫地煙霧,頓時把面前百步方圓的敵兵盡數籠罩在內,那麻雷子爆炸後迸射出的陶瓷蒺藜碎片,打到車陣上都噼啪作響。

眼見對面的敵兵再次亂作一團,牛皋把心一橫,騰身跳上一輛大車,喝道:“衆兒郎,隨我殺賊!”跟着一手從地上拔起固定車陣地長槍,倒提在手中,縱身跳到車外,絕不反顧地向着敵陣衝了過去,身後是推開車陣殺出來地百名士卒,連那弓弩手在內,也都拔出腰刀,吶喊着衝殺向前。

近百枚麻雷子同時爆炸,造成的衝擊力無論是物理上還是精神上,都令人無法抵擋,即便這些賊人許多穿着甲冑,殺傷的蒺藜碎片並不能造成致命的損傷,但慌亂和震動卻無法避免,被牛皋這一拼死衝殺,頓時波開浪裂地敗退下去,有那逃不及的便被牛皋等人追上打倒,砍了首級去。

一口氣殺出數百步,牛皋身着重甲,又激戰了許久,也有些支持不住了,全仗着一股猛勁撐着不倒。猛可裡覺得四周一輕,一愕之下,才發覺身前已無敵兵,遙遙只見百步之外有一隊馬兵如飛般捲來,馬上人都穿着遼兵的裝束。

他一手拄着鐵鐗站定——那支槍早不知丟在哪裡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眼睜睜地看着那隊馬兵四下砍殺亂竄亂逃的賊兵,當先一小隊來到面前,待看清楚爲首一騎的面目時,牛皋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李員外?!你怎麼會到了此間?”

迴應他的是李應的一陣大笑:“牛虞候,好一場廝殺,某家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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