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來慢來,刀下留人!”高強大驚,武松是什麼角色?這廝心腸雖說淳厚,真個發起狠來不是好耍的,當日水滸傳裡,他尋張都監和蔣門神報仇血濺鴛鴦樓,那可是殺了張都監一家滿門,連廚下的兩隻狗也沒放過了,現在殺兄仇人就在眼前,潘金蓮偏偏攔着他不讓殺,話還說的這麼絕,簡直是逼着他殺人了。
高強說話,手下們也就跟着吶喊:“武二郎刀下留人吶~~”此乃爲主上造勢之意。只韓世忠冷冷看着,並不說話,只把腰間刀柄緊緊握住,眼睛死死盯着武松的手。
也不知是高強的呼喊起了作用,還是武松這刀本就難落,總之那刀鋒是就停留在了金蓮的脖頸邊,侵人的寒氣刺激得那欺霜賽雪的肌膚上點點疙瘩暴起。
武松也不回頭,依舊怒視着面前那雙熟悉無比的大眼睛,如今卻正用着陌生的眼神回瞪着自己,手下微微有些顫抖,心中卻已經在狂喊:“難道,你定要逼我殺你?我不要殺你,我只想你好,難道你不明白嗎?爲何要如此相逼?!”年輕的心,淳厚的心,此刻卻被逼到了牆角,再沒有退路,身後是兄長的英靈不遠,眼前是金蓮的舊愛新恨,怎麼辦?
也許,在武松的心中,此刻只是要找個人來,告訴他一條出路?
“師,師兄?”這一聲的呼喚艱難無比,卻包含着武松的最後一點希望。也許他不懂什麼叫精神家園,不懂什麼叫自我救贖,但是他分明覺察到,倘若自己這一刀斬下,死去的有自己心上最重要的金蓮,也許還有西門慶這狗賊,更重要的是。過往的自己也就這麼死了吧?以後,哪裡是我的歸宿?
“呃……”高強心念電轉,一時卻想不出個道道來:“這話到底怎麼說出口地好?叫他別動私刑,一切交官府解決?不妥,看這位的架勢,哪裡聽的進這等官話,況且涉及到婦人名節的事。在這時代本來就盛行以血洗名的做法,君不見到了21世紀,那阿拉伯世界照樣有女子被石頭活活砸死的?”
“換個辦法,先拖過眼下這個關口?也不行,本來武松未必想殺金蓮,可金蓮偏偏要袒護西門慶。有哪個男人能忍的了自己所愛地女人當着自己的面袒護另外一個男人,而且這男人還殺了親生的兄長?”
高強暗暗搖頭,武松在這當口能把刀收住聽他的話,真不知道有多難,也可見刀殺金蓮這件事,對他武松又是多麼艱難的決定?想來想去沒個頭緒,沒奈何,只好試試在現代電視劇裡常見的談判專家臺詞:
“那個,我說師弟啊。你莫要衝動,我是來幫你們的……”一面搜索以往所看的電視劇,高強一面有牢騷說不出:這哪個笨蛋寫的教材。上來就說幫你,幫你殺人還是放火?要拉近彼此的立場,這種臺詞有夠拙劣啊!
“這個。本來婦人之見。眼光就甚是褊狹,你家大嫂不許你殺這西門慶。或許是怕你一個好好的漢子,手上沾了這等人的血,頗爲不值……”好容易拉出這麼一條來,高強正有些得意,這一下不是把金蓮和武松又拉到同一陣營了?只要這一關過去了,下面也就好辦了……
哪知天不從人願,武松剛有些疑惑,刀鋒略往回收,金蓮卻冷道:“一派胡言!這人。”她反手一指西門慶:“這人平素多行不法,恣意妄爲,清河縣裡哪個不曉?若論可殺,天下人人都可殺他!只是,人人都殺得他西門慶,偏你武松不行,若要殺他,就先殺我金蓮!”
“糟糕糟糕!”高強這算看明白了,這金蓮的心中定是還存留着對武松的一份情,而對於這位西門大官人,金蓮只怕也不能無動於衷,兩者之間,哪裡有容身之處?這金蓮今日如此決絕,她是真的不想活了,能死在武松地刀下,對她而言難道不是最好的結果?
如果不是經過了當日北京大名府翠雲樓上,賈玉蓮當着燕青自焚的那一幕,高強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理解,女人怎麼就願意這麼個死法。不過那件事卻教他知道了這一點,倘若人生到了盡頭,那盡頭只要有了心頭所愛地陪伴,便不枉了來這世上走一遭——死在他懷裡也好,死在他面前也好,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時刻要有他——現在看來,選項又多了一個,死在他刀下也是好的!
“唉,老天……唉,女人……”高強頭大如鬥,曉得今日之事,一個求死一個要殺人,自己別說就一張嘴,便渾身長嘴也說不迴天了,既然如此,那就動手吧!
他驀地仰天哈哈一笑,這一笑鼓足了中氣,震得小小廟宇裡嗡嗡響,藉此將場中地注意力都引到自己身上,連怒不可遏,正要取金蓮性命地武松也愣了一下。
高強要的就是這個效果,猛地喝道:“救,救人!”這種當口怎麼會打結巴?卻原來適才仰天大笑,一面暗地觀察武松的反應,高強這嘴巴仰天的時間稍微長了一點,聲音震下的幾片灰塵落到了嘴巴里,好懸沒嗆着。
廟中諸人當中,許貫忠跟隨高強日子最久,當日也曾經歷了翠雲樓上的那一把火,因此聽他說話,看其神情,就知道衙內早已下了決心,一定不能讓武松今日把這位金蓮給殺了。當日玉蓮的死,曾經差點毀掉了自己平生最好的朋友燕青,而今日這位金蓮倘若死了,武松會怎麼樣?
是以許貫忠與高強在這件事上簡直是心意相通:金蓮不能殺,要殺也不是武松殺!他早已暗暗扣好石子在手心,見高強忽而大笑,立刻出手。
武松本來武功精強,只是現下心神激盪,幾乎不能自己,又怎麼能察覺這近距離的暗器?“碰”的一下,那石子正中手腕。武二郎右手一麻,那把尖刀嗆然落地,卻在金蓮的脖頸上留下一道劃痕,一串血珠已經滴了下來。
這一下變起倉促,武松愣愣地望着金蓮脖頸上的那道血痕,腦子中居然一片空白,什麼念頭都沒了。就那麼呆呆地站着,嘴巴微微張着。
高強卻是大吃一驚,還道武松已經斷了金蓮的生機,慌忙一個箭步猛躥到金蓮身邊,一把將她抱住,顧不上體味第二次抱着潘金蓮的感覺。就地一個滾離開武松身邊,一面大叫“世忠快來!”
真是如響斯應,高強眼角已經掃到一條灰影閃到自己身後,正好擋在武松身前,不是韓世忠是誰?
高強心中少安,抱着金蓮站起身來,又退開幾步,忙去看她傷勢,獨世與己這麼做作一番。結果救了個死金蓮,豈非無味之極?
金蓮神情呆滯,像是被什麼事情驚到了。大腦呈現短路狀態,到現在沒言語沒動作,看得高強倒有些發毛。再看她的傷口。那道血痕仍在流血。只是流速極慢,高強橫看豎看也不像什麼致命的傷勢。卻猶不敢確定,直到許貫忠也靠攏過來,伸頭一看便笑道:“衙內寬心,只是皮肉傷,不礙事的。”
“還好還好……”高強正要設法善後,哪知金蓮這時也不知是不是知道了自己沒事,反而醒悟過來,忽地大叫:“你這殺千刀沒良心的,你還真下刀啊!”一面奮力掙扎起來,想要掙脫高強的雙臂。
“被打敗了!”高強驀然有了這一層明悟,看金蓮適才那麼決然斷然的模樣,還道她已經下定了斬斷塵緣地念頭,哪知被武松這麼輕輕地劃了一下(還是失手),就大呼小叫起來,敢情你倆是在耍花槍洋?
不過這麼一來,倒也讓高強認清了一件事,金蓮對於武松,實實在在是情根深種,只是這種情愛的表現形式有些另類。相比於當日賈玉蓮對燕青的深情,金蓮的表達方式少了那一種大家閨秀孤高的剛烈,卻多了平民女子所特有地堅韌和綿長。
“或許,正是這樣的區別,讓玉蓮能夠決然的選擇在心上人面前死去,而金蓮卻能夠以另外一種方式來面對?”高強忽然輕輕笑了起來:“看來,這人是可以救的,起碼她仍舊是這麼有活力啊!”
他這麼笑嘻嘻地摟着金蓮,在旁人眼裡看來可就不是那麼純潔了起碼在武松的眼裡絕非如此:
“淫婦,快來受死!”被金蓮的那一嗓子驚醒,武松的大腦回復了運作,這才明白了當前的局面,見到自己最愛的嫂嫂正躺在師兄地懷裡和他打情罵俏(再次向我們證明了,一件事在不同的人眼中會是完全不同的呈現),一腔怒火噴薄而出,腳尖一挑,已經將那尖刀取到手中,大呼向前,卻撞正了一塊鐵板。
“當”的一聲,武松的尖刀無功而返,手持帶鞘腰刀攔在當路的,正是關西猛將,此刻面沉似水的韓世忠。
“你,你也要與我敵對麼?!”武松已經失去了理智,此刻只覺得世界已經全然變了模樣,怎麼在同一時間,所有自己信任的人,敬愛的人,全都站到了敵對一面。
韓世忠卻毫不動容,只向一邊撇了撇嘴,武松眼角順着一望,頓時想起這件大事來:“狗賊休走!”卻是西門慶覷得便宜,趁亂正要逃出圈外。
實則韓世忠統領地高強這些衛士個個訓練有素,就算是一時搞不清自家衙內到底什麼立場,卻也決計不會讓西門慶逃了。只是韓世忠審時度勢,知道現在武松已經被逼到牆角了,再不轉移他的注意力,不曉得會鬧出什麼亂子來,因此露出這個破綻。
武松正中此計,登即跳過去,大喝道:“狗賊,納命來!”
西門慶原本武藝不俗,“花拳繡腿”這封號,本是形容他拳腳花樣多,晃的人眼花,手腳是極快的,怎奈今天被高強的手下拿住,着實吃了些苦頭,那四馬攢蹄的捆綁式,你道是好受的麼?西門大官人到現下還有些四肢血脈不暢,更何況四周羣敵環伺,武松更是自己的苦主,眼見他這麼殺氣騰騰地衝過來,西門慶全然興不起抵抗的念頭,只要奪路而逃。
卻往哪裡逃?武松上前,不由分說,一把拿住西門慶,手起刀落,只一下,便將西門慶捅了個透心涼,跟着向下一劃拉,刀尖再一挑不得不說,這刀法趕得上殺豬了——西門慶五臟六腑便都見了天光,看得高強一陣反胃,心說沒聽說武松以前殺過人啊?這手腳麻利的,嘖嘖,魯智深可沒教過我這個捏。
鮮血濺了一身,武松卻絲毫不以爲意,只冷笑道:“這廝,原來心頭熱血也是紅的,呸!”一面罵,一面將刀一橫,一刀梟了西門慶的首級,抓住髮髻提在手中,回頭刀指高強道:“武松不敢目無尊長,只要師兄一句話,今日師兄敢是護定這淫婦了麼?”
“這個……”教人好生難答啊,我救這金蓮雖說有一小半是因爲自己早就對於潘金蓮頗有同情之心,現在見了這真人楚楚可憐的模樣,忍不住要伸手;更多的還不是爲了你武松?高強嘆了口氣,道:“武二郎啊!你倘若真個殺了金蓮,往後這漫漫人生長路,你要怎麼面對自己?恐怕最好的結局,也就是落個出家爲僧,青燈古佛了此一生了吧?你武松頂天立地的漢子,不該將一生就這麼虛擲了!”水滸傳裡的武松,最後也正是這個結局,原本高強並不明白,但現在,他卻明白了,自殺死金蓮的那一刻起,武松便走上了這條命運註定地道路,再也無法回頭。
只是這番話,倘若心平氣和地說說,武松還能醒悟,但以眼下這般情形,教他如何聽得進去?尤其是涉及到了他內心最大的秘密,對於自己嫂嫂的這份絕對禁忌,卻又難以割捨的情感,更加不容任何人說話。
武松斷喝一聲:“住了!師兄黑白不分,是非不明,枉作師兄!”他俯身從西門慶的衣衫上割下一幅,將西門慶的首級包了,隨即又將自己的衣角割下一角,向高強擲去,喝道:“兄弟一場,我今日便不來與你分教!你我兄弟,從此割袍斷義,異日江湖若相見,便如路人一般!”
說着轉身便行,卻見面前仍舊攔着韓世忠,不由劍眉一挑,冷笑道:“師兄收了我嫂嫂,敢是見不得人,還要留下武松這條性命麼?武松的刀今日已經見了血,也不少了師兄的一道!”言下之意,竟然是要和高強拼命了。
韓世忠略一躊躇,眼睛便望高強,等他示下。
高強這時已經頭大如鬥,我原是好意,怎麼就自己變成貪圖金蓮的美色,橫刀奪愛,奪的還是兄弟的所愛,他大哥的亡嫂?忍不住要罵娘了,這事要是傳到江湖上去,簡直比水滸傳裡原先寫的,本衙內陷害林沖跟逼奸他娘子,更加要邪惡一萬倍!人生啊,真是寂寞如雪……
高強頹然不語。曉得自己眼下是說不清楚了,只好嘆了口氣,揮手叫韓世忠及衆手下閃開道路,武松也不答話,冷笑一聲,一手提着仇人頭,一手倒挽滴着仇人血的尖刀,大步便行,不一會,他雄偉的背影便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