擴居於女真營中,過得倒也悠閒,日逐一員女真貴人樂,這邊說些南朝人事,那邊講些北地戰事逸聞,好似其樂也融融。然而請來請去,一連七八天下來,全不見說起正事,馬擴心中明瞭,以他所知的女真人性格,斷不能單憑萬里之外南朝的一份詔書,便即收兵息好。對於這類仍處於半開化狀態的民族,實力纔是最簡易的語言,在他們真正見識到大宋的實力之前,說什麼道理都是假的。
只是身在異邦,他也沒有多少辦法可想,現今還與當日他在女真營中情形有別,女真人顯然已經有了防備之心,日逐一人請他飲宴,便是設法羈於他,免得馬擴閒了下來無人看管,他可是在女真營中待過一年多的人,哪裡沒有他的故舊?
這日輪到二太子斡離不相請,馬擴見席間只有些角抵之戲,便笑道:“二太子,當日曾說及有新得契丹舞樂,可否請出爲樂,這酒吃得也暢快。”
幹離不一怔,捉不透馬擴到底是隨口一問,還是有意探查底細。一時參詳不透,下意識地便應道:“舞樂自有,只是吾兄長繩果喜愛,將十匹良馬來易去也。卻纔見也力麻力相隨之中,自有許多南朝人,不知可有南朝樂戲爲樂?”
馬擴素知斡離不爲人,一見他說話時有些遲疑,便知這話不盡不實。心中頓時盤算:“此人只不叫我見契丹歌伎,且不惜以言辭掩飾,可知必有情弊。原其情由。莫非是與契丹和戰之事有關?且容我再試他一試。”
當下佯裝允可。喚了一員隨行軍士出來,原是從軍前有手藝人,擅用吐火之技,那斡離不等女真人不曾見過這等把戲,唬得臉上變色,陣陣驚呼。看得過癮時,便向馬擴道:“果真大國之中自有奇技。某等若仍舊處於國中時,幾時得見?狼主他們昔日每歲朝見契丹國主,卻也不得這般享樂。”
馬擴便笑道:“聞說那契丹萬里大國。兼通西域。此等戲法西域之人甚是精通,二太子既然喜歡,打破上京城時怎地只揀女樂。不曉得奪幾個西域演藝人耍子?”
幹離不脫口道:“那契丹狗皇帝一早跑了,宮中哪裡來許多女樂藝人?今番一時卻去哪裡尋覓……”說到這裡,猛的醒悟,慌忙轉口道:“我見吾弟斡裡朵、兀朮等多得契丹宮室女子,想必有此等藝人。待來日他們相請你飲酒時,可向他們索討。若果然有時。莫忘記帶某亦耍耍則個。”說罷哈哈大笑起來。
馬擴亦跟着笑,肚裡卻慶幸得計:“這斡離不脫口而出,一時不得尋覓,顯見女真已有定計,一時不得進討契丹中京,某今番這出使決可畢節還報矣!只是女真新起之國,今番雖然不得已退兵,其意恐未必能平,將來大事如何,還得朝中相公們籌謀。”
當時兩下賓主盡歡,馬擴又是喝的東倒西歪地回帳去。次日一早,他剛剛梳洗起牀,便有兀室前來,說道狼主相請南朝使人。馬擴暗笑,多半是昨日斡離不自知說走了嘴,報知阿骨打之後,他也曉得拖延時日無益,便來發遣他了。
當下託詞要取了國書信物方去,煩勞兀室在帳外相候,這邊卻喚過相隨地心腹軍士,命他諸人秘密收拾行裝,方便隨時起行。那軍士在此間住了些時,正有些忐忑,聽說馬擴吩咐收拾行裝時,且驚且喜:“馬大夫,何以知今日便可起行?”
馬擴笑道:“爾只管作去,待某回來便知分曉。只是今番軍情緊急,便早一刻還報也是好地,遲恐生變。”那軍士連連點頭,便即去了。
這邊馬擴出帳,與兀室並肩來到阿骨打氈廬之中,卻見今日人到的格外齊整,女真上層頭腦貴人幾乎悉數到場。馬擴心中益喜,如今大軍駐紮在彼,若一時不回時,自當分撥人馬四下守把,而今貴人盡皆集於此間,豈非又是將要回兵的徵兆?
阿骨打見馬擴行了禮,便問使人這幾日安樂否?馬擴已然胸有成繡,也不慌張,只隨口相答,乘機向這幾日來做過東道的諸位貴人團團道謝。
當時便有兀朮與撻懶出來,說道馬擴還未吃過他們的酒,自是不公。馬擴便笑道:“此間酒也吃得夠了,爲因我朝使命在身,官家旦夕只等我回報,實是不敢再留了。”因向阿骨打道:“前日所云與契丹罷兵修好之事,國主畢竟意下如何,還請示下。”
阿骨打看看馬擴,心中忽然唏噓,此人文武雙全,走馬能開弓善射,戰陣上也不見畏懼,廟堂議事偏也是這般從容,大宋朝臣若都是這般,真未可輕敵也!便點頭道:“吾多日深思,又與國中諸人商議,深覺兵連禍結,非是了局,只是那契丹勢不能與我共存,故而不得不興兵來伐。今難得南朝從中爲保,倘若當真從此共享太平時,亦是好。今已遣使人同那契丹使者阿息保同去,與契丹國主商議和議諸項,
朝使人還報貴國主,我女真國情願遵從上國旨意,就國,這上京城便還於他契丹國了。”
馬擴聞言大喜,結結實實拍了阿骨打和女真國幾句馬屁,方笑道:“既是如此,便請國主賜予回書,俾下臣得以回稟我朝官家,足見信用。”
阿骨打點頭,便向楊樸手中取了國書出來,顯然是早已準備妥當,付與馬擴收訖,一面道:“如今我且收兵回國中,乃是修好之意,倘若那契丹不知好歹,躡我軍之後追擊,那時我回兵殺他,南朝須不能怪我說話脫空。”
馬擴眉頭一皺,心說這話不好說,萬一我回去以後,你不管三七二十一。又殺個回馬槍。我可就吃了你的惡當了。他亦是膽大,一轉念便有了計較,向上道:“國主且莫擔憂,臣既然是奉命爲兩國解和,這廂得報之後,自當再去那契丹國中報知,教他也吃一個定心丸。諒他一來畏懼國主兵威,二來也不敢違逆我家意旨,決計不能遣兵追擊。”
阿骨打見他這般說。卻有些意外。不過他既已定計回兵,也不屑耍小手段來賺契丹人,想了想便允可了。恐他此去,途中遇到契丹人留難,或是遇到亂兵,便命粘罕率本部護送過潢水石橋,粘罕並無二話。當即奉令。
馬擴見使命完畢,真是一身輕鬆。方體會到“歸心似箭”這幾個字的含義,真個是一刻也多待不得,當下便向阿骨打請辭。阿骨打挽留不住,便即氈廬中與馬擴話別了,命二太子斡離不送出帳外。
馬擴出得帳來,便命人去知會自己地屬下起行,不過片刻時分,那數十從人便各各牽着馬匹來到切近。斡離不甚是意外,再想想昨日正是自己說走了嘴,馬擴便得以探知自家打算,深覺南朝人果然是狡詐異常,不特文人如此,便武人亦是一般了得。
使人往來例有賞賜,這次又是大宋和女真國之間頭一次正式往來,故而阿骨打亦送了許多禮物,裝了整整十頭駱駝,請馬擴帶回國中,另有良馬二十匹,從馬五十匹,供南使途中換乘。
馬擴一一謝過了,喝令從人將馱馬繮繩牽在手中,馬鞭一催,便向南而去。
他於路思想,自己這次出使,雖然輾轉萬里,但行程卻是出奇地順利,冥冥中好似有神助一般。正在得意之時,猛地想起幼時庭訓,有一句話格外記得深刻,道是“行百里者半九十”,今時正好用到,豈可不慎?
情知此間仍是是非之地,兩國交兵之所在,不得久留,便即催軍士前行,不一會到了粘罕營寨,那粘罕早已在此整兵相候,兩下廝見已畢,馬擴便請起行。
那潢水石橋是在上京道饒州西南,至今西拉木倫河上仍有遺址,乃是上京道南北之間第一等交通咽喉,在上京城西南二百里遠,若是輕騎往行,循着故道行進,一日便可馳及。這一隊數千兵馬盡是快馬,馬擴一面與粘罕在馬上談笑風生,不知不覺間一日間已經行了九十里,道旁有宣化館,原是契丹修建來供兩國往來使節歇宿用,粘罕笑稱既然是使節經過,居住此間也是應當,便請馬擴入館中歇宿,雖然歷經戰亂,館中無人迎奉,到底房舍仍在,庶幾可避塞上風雨。
當夜無事,次日又再起行,這一日行得越發快了,晌午時分便行了七十里,來到黑水河邊。粘罕到此卻不忙走了,先吩咐部下謀克四出打探,一面向馬擴道:“也力麻力,近來那契丹有耶律大石率軍前來敵對,日前我家銀術可猛安過黑水河去取饒州時,只因道路不熟,被那耶律大石率軍在中道埋伏,一陣殺敗,折卻兵士數百。此戰雖非大戰,某亦曾詳察兩軍敵對前後,深覺此人可謂將才,士卒亦複用命,只不知其人可否統率大軍,如若十萬之衆亦能指揮時,卻是我家勁敵一員。即今若渡過黑水河,便是饒州地界,不知那耶律大石果在此間否,若還在時,便叫他接應你南去也罷。”
馬擴謝過了,因笑道:“那耶律大石之名,某也曾聽聞,當日我家高相公率兵取遼國燕京時,這耶律大石兵士不過是我大軍之三停而已,卻敢於中道伏擊相公大軍,若非相公臨陣不亂,督軍力戰,幾爲之所乘。”
粘罕一聽竟有此事,大爲好奇,忙問端詳。馬擴並未參與平燕一戰,對於當日的詳細情形也只是聽聞而已,粘罕聽得很不過癮,卻又道:“似此說來,那耶律大石雖然戰敗,卻果是一員將才,當日出河店時,我兵只得遼兵之三成,若使此人統兵時,勝負未易知也!”
馬擴一聽,亦覺有趣。粘罕說起出河店之戰,可不是隨便舉一個例子,出河店之戰時,阿骨打是全軍奔襲,跨過混同江突襲遼國八千兵馬,當時能夠投入戰鬥地兵員只有不到兩千人而已,最後也是憑藉着大風忽起,乘風突擊才得以制勝。與盧溝河之戰地戰局諸多相似。
互比較。
只是同樣是以小擊大,女真得勝,耶律大石卻失利,這其中的關鍵處卻又不是單純地兵力和戰局所能解釋地了。兩人都是好兵之人,此時又無他事,不免要相互爭執一番。
正在討論遼兵戰術時,忽然有人來報。說道河對面發現遼兵斥候,只是不見大軍,那女真斥候業已將宋使在此等候接應地絹書綁在箭上射過去。看着遼兵斥候揀了去。方纔還報。
粘罕聞言,賞了那斥候一塊銀,便向馬擴道:“也力麻力。那耶律大石若果在左近時,不日便可來接應,我意不若便在此處紮營,待他來時好走。”
馬擴心急回朝覆命,怎能忍耐?便笑道:“既是對面已現遼兵蹤跡。我意不妨且待一日,若是耶律大石果然在左近。明日必來。他若明日不來,多半是在百里之外,我意不妨明日便渡過河去,到了潢水石橋邊,自然與他見面。”
粘罕略一思忖,亦覺有理,當下便吩咐在河邊紮營。
一夜無話,次日清早,有女真兵起來去黑水河邊取水時,不經意間向對岸一看,登時大吃一驚,慌即回來稟報粘罕。粘罕即刻吩咐全軍上馬,趕至河邊一看,原來對面密密層層,無數契丹騎士在那裡奔騰來去,號角連連,一派大軍氣象,猛一看上去,正不知多少兵馬!
粘罕看了片時,見馬擴亦到,將馬鞭一指對面,向馬擴笑道:“也力麻力,你可見麼?這耶律大石好不囂張,竟敢如此相戲,敢是他小勝一仗之後,便欺我女真國中無人矣!”說罷冷笑不已。
馬擴向對岸看了半晌,方悟粘罕有恃無恐的原因所在,亦點頭道:“若果有大軍時,他一早已遣兵從上游渡河,且契丹素來愛惜馬力,若耶律大石果有戰意時,決不容兵士這般馳騁往來,作其無用之舉。”對岸往來馳驟的馬匹中,有許多已經現出疲態,身上汗跡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清楚可見,馬擴便是從此看出破綻來。
粘罕冷笑不止,便命十餘名大嗓門地兵士到了河邊,扯着嗓子齊聲大叫:“我家郎君護送南朝使節到此,契丹人若是來接應時,請領兵舍利陣前答話!”
如是喊過三遍,那邊便吹起號角,諸軍漸次收攏,待得煙塵平息,果見好大一片軍陣,粗粗看來,足有萬餘騎。只是其中兵甲不完者甚多,好似有許多人都是剛剛從軍不久。
馬擴與粘罕正看時,對面有契丹人馳到河邊,喝問南朝使節何在,馬擴便吩咐人持了使節前往河邊,與他驗看。那人回到陣中,不過片時,對面軍陣中一陣歡呼,陣門開處,一人身後從騎數百,旋風般馳到河邊,大聲道:“南使何人?爲何從女真國中來?”
馬擴應聲而出,報上名號,叫道:“因奉朝旨,爲遼國女真兩家講和,從登萊跨海過遼東,轉道至此。今使命已畢,得向遼國皇帝還報,故而前來此地。對面可是大石林牙?”
那人正是耶律大石。他自相助耶律餘睹奪權成功,奉命率五千兵馬北上探查女真情狀時,便一路設法召集契丹百姓,勸以從軍共抗女真之事。無奈遼兵屢敗,國中百姓對遼國朝廷甚是失望,雖說現今換了個新皇帝,卻也不敢輕信,耶律大石費盡口舌,也只得了些糧草馬匹而已。
他情知目下民心士氣低落之極,索性便不再勸諭百姓,徑自率軍前抵潢河邊,恰好探得女真銀術可之兵前來,當即決議伏擊這一股女真。黑水河與潢河之間直線距離不過三十里,卻有一道大阪,道路迂迴阪下,恰好爲耶律大石提供了絕佳地設伏場地,當日他將五千兵馬分爲五隊,吩咐其餘四隊皆在阪上埋伏,自己則親身率領千騎,當道迎擊女真。
之後便是經典的誘敵深入戰例,耶律大石佯敗數十里,女真人打慣了勝仗,更不疑惑,徑直揮兵追擊,兩千兵馬在阪下地道路上迂迴曲折,拖了長長地隊伍。此時伏兵四起,登時將女真兵馬衝作數十截,耶律大石又翻身殺回,銀術可雖然亦是女真悍將,當此局勢縱然奮力廝殺,也是無力迴天。所幸契丹兵多爲少經戰陣的御營兵,不若女真兵地百戰精銳,一場亂戰之下,也只殺得數百女真兵,餘部突圍遁去。
這一戰雖然殺敵不多,卻大張契丹士氣,四方有志於對抗女真地契丹人紛紛來投,旬日之間耶律大石的隊伍便膨脹到了萬騎以上。他探得又有數千女真兵往此地來時,本以爲是女真兵來爲銀術可報仇,故而悉衆到這黑水河左近迎敵,不想一迎卻迎了個南朝使節。
當時聽見馬擴言辭,耶律大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地耳朵,好半天從反應過來:“兀那南朝使人,適才可是說道爲我家與女真兩國講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