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數日,遼國使節團首途北歸,臨行時趙賜了許多例更多了幾成,旁人見了,都道大宋仁義重信,當此遼國風雨飄搖之時,對遼國益發厚待,足顯誠意。但這只是明面上的理由,暗地裡其實趙是頗爲心虛,他收容了遼國叛臣趙良嗣,心中一直都在擔心遼國會興師問罪,如今遼國這使團雖然來的蹊蹺,對此事卻隻字不提,對於趙來說,好似是小學生躲過了一次考試一般,頓時輕鬆了好大一截,因此厚賜來使,亦是他這種心理的反應。
實則對於遼國來說,趙良嗣這樣的人逃奔南朝,過了這麼久時間,豈有不知之理?就算沒有別的蛛絲馬跡,那耶律大石在燕京馬人望處見到了趙良嗣寫回的勸降書信,也早就明瞭此事了。只不過,知道了又能如何?別說收納一個逃人了,即便是宋兵跨海進入遼東,如今的遼國也還是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莫能如何。或許並沒有聽說過“弱國無外交”這句話,但在這裡,契丹人已經真切地體會到了這個道理。
次日宰執朝議之時,侯蒙對此事亦是一般看法:“官家,頃接樞密院燕雲房諜偵密報,邇來北地有女真起兵,迭敗契丹,其勢大張,契丹人心瓦解,不暇南顧矣!國朝收復燕雲,一雪二百年前恥,便在此刻,千載良機,不容錯失!”
此言一出,殿上諸人紛紛點頭,隨聲附和。今天這會議乃是大宋最高權力階層的會議。與會者除了皇帝趙便是兩府宰執和三衙太尉。連會議記錄的起居注都由翰林學士葉夢得臨時客串,這麼一屋子自幼飽讀聖賢書地大知識分子聚在一塊,說起話來自然也不同於市井小民。個個張口經書閉口典故,在高強聽來只有一個共同特點,那就是明知道他們說地是漢話,卻大半都弄不懂什麼意思。
這一幕落在高強眼中,着實有些好笑,歷史上這些人或者親自執筆。或者後代寫書,說及關於燕雲的政策時,個個都是大唱反調,鄭居中、何執中,一個個都是說燕雲不可攻,盟約不可破的,所有責任統統推到了蔡京頭上。更搞笑地是,在蔡京自己的小兒子所寫的回憶錄中。居然蔡京也不是主持之人,倘若這些記載全都是真的話,那麼根本就沒有一個人是主張聯金滅遼的,大宋竟是稀裡糊塗地從繁華盛世一腳邁進了血色黃昏!歷史的真相。就是這樣在你一言我一語中離我們現代人越來越遠,終至於無可把握。
聽了半天。卻沒有一個人說到具體地措施,高強實在忍不住了,只得向鄭居中打個眼色,此乃他二人事先約好的暗號,那意思就是“該說點正事了”。鄭居中乃是外戚的身份,地位清貴,這種事由他來挑頭最合適不過。
鄭居中和高強相交八年,自打崇寧四年幫助蔡京復相便已經聯手,經過這麼久的政壇風浪,相互間竟是聯結的越來越緊密,再加上合夥創建交易所,賺的盤滿鉢滿,這位大宋國舅爺跟着高衙內,當真是升官發財一樣不缺,身爲外戚都能回任宰執,這樣的收穫叫他怎麼能不堅定一貫地團結在高衙內周圍?
此時見到高強暗號遞出,鄭居中心領神會,出班道:“官家,當日那趙良嗣獻計,若要收復燕雲,須得趁遼國變亂,女真作過時方是時機,如今既然北地亂局已成,國朝亦當及早設定機略。臣以爲,彼燕民淪落腥羶二百年,恐怕未必能樂迎王師,最好不過是莫動刀兵,讓遼國將燕雲故地雙手奉上,方策萬全,否則,燕地諸族雜處,萬一生變,大事難知。”
他這麼一說,殿上有一人卻不大樂意了。誰?正是西北六路經略使,帶樞密副使銜,入內供奉官童貫是也。這位一手掌握大宋數十萬西兵精銳的本朝第一武官,自從當日與高強達成協議之後,早就打起了親自率軍收復燕雲地如意算盤,要知自打當年太宗折戟燕京城下之後,就定了一個規矩,若有人收復燕雲,雖異姓亦得以封王。想想看,太監領兵收復故地,立功封王,這是何等的榮耀?作太監倘若能做到這份上,那當真是千古第一人,方稱了童貫的平生大志了。
正是存了這個心思,童貫分外聽不得和平收復燕雲的提議,不打仗地話,他還立什麼功勞?當即出班奏道:“官家聖明,想那遼國自五代時竊取燕雲漢地,雄長北地垂二百年,國中精兵健馬、錢糧米穀泰半皆仰賴此二州,燕雲之地實爲遼國國本所在,縱使國中大亂,又豈肯輕棄於人?鄭左丞此言,實爲難成,愚意不用刀兵,燕雲必難收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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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強聞言,心中只是偷笑。鄭居中這般說話,其實都是他事先設計好的,目地就是引出童貫堅決用兵的主意來。要知道歷史上大宋收復燕雲,打的真是超等的如意算盤,還以爲燕雲之民盼望恢復如大旱之望雲霓,王師一出白溝,自必簞食壺漿夾道歡迎,不費一鏃一矢便能盡數收復故地。因此當時童貫出兵之時,朝廷根本就沒有做好打仗的準備,趙給的旨意寫的明白,命童貫“按兵巡邊,曉諭燕民來投”。結果大軍一到白溝邊,迎面就是遼兵咬牙拼死的哀兵之師,大宋這支轉戰南北、抵擋西夏、平定方臘的精銳西軍,就這麼稀裡糊塗吃了一個大敗仗。說到底,這是政治的失敗,並不是軍事的失敗。
“前車”之鑑,高強可不想重蹈覆轍,讓“後人”來爲他這個“後人”再來哀嘆,是以便和鄭居中商量好了,要這般引導朝議的走向。當時聽了童貫出來反對,鄭居中亦不以爲意,笑道:“童樞密好氣魄。既已得志西羌。還想北破契丹麼?只是請官家細思,當年以太祖太宗之英武,彼時數十年糾合之百戰精兵。與遼兵爭奪數十年,尚且只能定下澶淵之盟,維持一個不勝不敗之局,如今雖說遼勢已衰,不復往日之強盛,我大宋卻亦是承平日久。民不習兵,未有太祖太宗時那等精兵猛將,成敗之數,殊難逆料。臣之愚見,還是須得設一個萬全之法,否則的話,可不能爲了一己名利,將我大宋國運都賭了這一鋪。”
童貫氣的咬牙切齒。卻又不好反駁,難道說自己英明神武,強似太宗太祖?敢說這樣話地人,多半也是太祖級別地人物了。比如現代那位蔑視“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的一代偉人,童貫要是敢當着趙的面這般放言,只怕什麼領兵立功從此再也休想,趙多半會立時命人賜他一杯御酒,來個杯酒釋兵權2.0版。
正尋不到合適地言語反駁,卻聽一旁有人笑道:“鄭相公
那交易所中消磨,敢是見多了有人將身家性命都撲在輸了其狀慘酷,以此方之國政,故而惟務謹慎麼?”衆人視之,卻是當今右相樑士傑。
這位當日追隨蔡京發跡的寒門學子,在蔡京退隱杭州之後,與高強緊密團結,纔算是真正邁入了權力生涯的巔峰,如今他身兼右相和中書侍郎二職,政事大權操於一手,比之當日蔡京的地位也不相上下。不過和蔡京相比,樑士傑有一點好,他目下還只有五十歲不到,年富力強之時,正要在這大宋宰相的位子上作一番事業,因此也算是個敢於任事的官員了。
鄭居中聞言亦笑道:“不瞞樑相公,某正有思於此。童樞密適才說當用刀兵,道理亦是不錯地,只是勝負難料,等如是用我大宋國運去押了一鋪,智者當不及此。”
童貫沒好氣地道:“然則以鄭相公之見,當用何萬全之策?莫非遣一介使者去向那遼主天祚稱說,若不還我燕雲,便要興兵來攻,指望那遼主嚇得魂不附體,乖乖奉上燕雲故地?”語氣中的嘲諷之意,任是甚人也聽的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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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居中仍舊笑意不減:“童樞密說笑了,想那燕雲乃是遼國國本所在,如何肯棄?”
這一下連趙都聽不下去了,說不能打的也是你,說必須要打的也是你,話都叫你一個人說盡了,還讓不讓人說話?“鄭卿家,依你之見,如何才保得萬全?”
見皇帝開口,鄭居中儘管甚有聖眷,也不敢怠慢,施了一禮,方道:“官家聖明,臣適才所言之意,乃是以爲這燕雲之地,一來是遼國國本所在,不肯輕棄,必要用兵方可,二來此處非只漢民,乃是番漢雜處之地,我朝不易安撫。倘若一味用兵,激得羣情激憤時,那燕地乃是強兵之地,尋常百姓亦能彎弓走馬,縱使遼兵束手,我亦未必能安定此地。臣之愚見,若要收復燕雲,須得多方着手,一則聯絡燕地豪傑,使其安集百姓,以待王師,二則整兵繕甲,伺機而發,以震懾宵小,安定燕地,三則脅迫契丹,只須有一個名分,那時我收取燕雲,亦不算背盟,師出有名,爲此大事。”
這話說來頭頭是道,其實還是等於什麼都沒說,這些都是朝議早就定下的平燕策,樞密院照方抓藥已經數年之久,哪裡還等到現在?
童貫這下可抓着了機會,嗷嗷叫道:“鄭相公,此乃舊有平燕之議,何必多言?今日所議的,須是如何着手收取燕雲,臨機決勝之事,鄭相公不知兵事,無怪慮不及此。”
鄭居中翻了個白眼,心說你童貫還當真是什麼兵法大家,絕代神將了?要真是這樣,爲何去年臧底河城一役你臨陣退縮,將一場功勞白白分了給种師道!若不是早已與高強商議好了,單憑你這一句話,我便不得輕饒了你!
當下按捺怒氣,並不開口,當時有樞密使侯蒙出來打圓場:“文武二途本是各有專攻,二位相公所慮都不得算錯了,各有側重而已。愚意平燕之事,乃是系由樞密院總其事,高樞密一人執掌細務,此事當問高樞密,方爲得人。”
趙這話便愛聽了,當日這平燕策本來就是高強引人獻上的,不問他問誰?忙道:“高小愛卿,可有以教我?”
高強見輪到自己出場了,忙出班施禮,向上道:“官家,臣適才深思列位相公之言,以之與心中所思相印證,只覺頗有所得,故而不曾啓奏。今以臣之見,還是當以童相公所議爲先,用兵爲上。”
此言一出,童貫喜歡地幾乎要跳了起來,不枉他一直鼎力支持高強諸般作爲,這小衙內果然言而有信,眼看這收復燕雲的大功是逃不過手掌心了!鄭居中則作怏怏不樂狀。
哪知高強話鋒一轉,又道:“只是這用兵是要用的,卻有幾樁難處。其一,得地須得人,燕地各族雜居,如今遼政舛亂,那漢民雖易招撫,契丹等族卻不樂爲宋臣,諸族混在一處,殊不易清理,若是貿然用兵,不免玉石俱焚,大失官家愛民之意。”
“其二,宋遼之間百年盟好,一旦破盟動兵,非但敵軍有哀兵之勢,對我大宋將士之士氣亦未嘗無損。如何要爭一個出兵的名分,還需朝議多多斟酌。
其三,燕地百姓久習遼政,其稅賦甚輕,即以鹽法一項,燕民所食白鹽便比大宋境內官鹽便宜許多,倘若一旦盡改漢法,恐有擾民之嫌,若再有有心人從中挑撥,則燕地必亂,亂亦必久,其事難知。”這最後一點,還是在談及遼東之事時說及遼國民生與大宋地區別,令高強生出的聯想。
趙最信高強,見他說得頭頭是道,連連稱是:“高小卿家思慮周詳,想必已有定計?”
高強忙道:“官家容稟,臣思想再三,若要平燕,如今須得作幾件事,其一,朝廷須得詳查燕地百姓民生,定出他日安撫燕民之策,以便王師北上之時,用以宣撫燕民;其二,以固我盟好,援助鄰邦爲名,遣使吊遼之亂,乘勢提出收回燕雲之意。”
鄭居中等了半天,終於等到自己又有臺詞了,忙道:“高樞密,敢是以爲那遼主會輕棄燕雲不成?”
“非也,我意此議必然不成!”高強灑然道:“然而此議雖不成,我之固盟結好之意已獻至遼主面前,他如今正撓於女真作亂,唯恐我大宋趁機攻伐於他,見此如何不喜?即便燕雲不割,亦必當設法結好於我,如重議宋遼歲幣。我既得此,物議必難責我敗盟,而燕民悉知我大宋結好之意,其戒心必解,大利我日後收復燕雲。”說白了,這就是裝好人,拿好處,後來就算翻臉,也是作足了面子功夫。
童貫哈哈笑道:“高樞密說地妙啊,果然是妙計!這其三麼,臣亦得之,揣測高樞密之意,大抵便是整軍經武,秣馬厲兵,待時機成熟之時,一舉而下燕雲,而後分其地而守之,是也不是?”
高強笑道:“童樞密究竟是知兵之人,這兵事上頭大是來得。不錯,說到最後,遼人乃是北地異族,不講仁義忠恕之道的,這燕雲要想收復,終究還是要打的,若是兵力不足,就算遼人雙手奉上,恐怕我亦難能鎮服燕地豪傑,更不用說震懾遼國兵馬了。”
趙聽了半天,總覺得還是少了點什麼,皺眉道:“高卿家,說到現在,你可還是沒說出,我大宋若要收復燕雲,目下當作何舉措?終不成只是自家經營,坐等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