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道那人是誰?便是原任大名府兩牢節級,石秀的結義兄弟,病關索楊雄。
楊雄當日因私放晁蓋劫牢救走柴進,跟着梁山大隊一起跑路,飛虎峪外史文恭半路截殺,晁蓋送命,他和餘人都被捉了起來,不過高強賣個人情給宋江,把晁蓋的屍身都還了回去,他們幾個人也就都放了回來。
對於楊雄的身份,宋江自然知曉,當初他能查出石秀和高強之間的關係,豈會對石秀的出身一無所知?不過他身爲高強安排在梁山的大臥底,自知地位還在石秀之下,對於石秀向梁山安插釘子之事,也只得眼開眼閉而已。再者,梁山上有楊雄這樣的人,宋江還求之不得,正好隨時表演給高強看看,我及時雨可不曾辜負了衙內你的囑託啊!
楊雄上山之後,因爲是河北人,又是跟着公孫勝一起跑出來的,而當初在大名府賄賂他私放大牢的人,乃是張青和楊林二人,張青已經死了,楊雄上山之後自然就算作楊林接引上山的,歸在公孫勝名下,只是不算什麼親信,沒混到公孫勝的神兵中去,別成一寨。
此時宋江正想找一個大家都能接受的談判地點,一眼望見楊雄,心中便盤算開了:他是石秀安排上山的人,自然須得爲高衙內效力,十有八九知道我的身份;就便不曉,如今梁山招安也是他心頭所願,終不能對我不利。再者,楊雄乃是公孫勝的人,平日又不大顯眼,選在他那裡見吳用,料來這些人也不能說我存有異心。
自覺如此安排天衣無縫,宋江便指定楊雄爲東道,公孫勝和劉唐也都稱善,於是楊雄還沒明白過來怎麼回事,就得令整備酒宴。部兵嚴加防備,下了帖子請宋江和吳用等人赴宴。這邊還得有個人去水寨請吳用來,旁人說了恐怕吳用還是疑心,宋江心說一事不煩二主,既然吳用讓劉唐來說合,索性還是你赤發鬼走這一遭吧!
劉唐自無二話,依舊下山去,不過有了武松的前鑑在前。宋江差雷橫帶十來個精壯嘍兵相隨護送。
那吳用在水寨度日如年,生怕下一刻外面就是殺聲震天,老萬營和黑風營的嘍兵將水寨團團圍住,火箭強弩不住射進來,到處都是一片火海……若不是想着山上有劉唐這一線希望,而脫身獨走的話,不但功名富貴沒了指望,等到梁山一招安,那就是官兵也要拿他,綠林也容他不得。真正上天無路。入地無門!這等絕路,除是隱姓埋名,或可芶活幾年。似吳用這等自視甚高的人物,若不到萬不得已時候,怎能下了決心去走?就連三阮提出索性帶着水軍一走了之,卻也被他勸住,總要看個究竟再說。
這麼欲走還留,直到後半夜了,纔等來劉唐的消息。聽說宋江被劉唐和公孫勝求情說動,願意在楊雄寨中設宴,請軍師見面分說明白,吳用這顆懸了半天的心陡然落了下去。腦子裡這根弦一鬆,頓時覺得手腳發軟,幾至站立不穩,虧得一旁阮小五伸手扶着,這纔沒有當場出個洋相。
吳用坐回椅子上,只覺得屁股上背心上盡是溼粘粘的,夜風一吹嗖嗖冰涼,情知這一遭受驚不小。不過宋江肯聽他說話,這還只是第一步。要如何準備說辭,痛陳利害,說得宋江回心轉意,願意走他這條招安之路,還有很長地一段路要走。
吳用定了定神,請劉唐且坐飲酒,自己進水寨更衣便往。劉唐和雷橫就坐在水寨之外,阮小七陪着喝酒,說起有人暗害武松,三人都是破口大罵,口徑出奇的一致,竟看不出雙方剛纔還有可能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
這一頓小酒喝了足有半個時辰,吳用總算換了一身乾爽的衣服出來,手裡白紙扇一搖,儼然又是執掌梁山軍機的軍師智多星了,無復適才那驚惶無計的模樣。劉唐早等的不耐煩,見吳用出來,便即撇了酒杯,與雷橫三阮一同趕奔楊雄的寨中來——三阮到現在都沒弄清楚吳用的肚腸,只道是生了什麼誤會,他兄弟自認爲問心無愧,便也一同來見宋江。
待到了楊雄寨外,已經過了四更,不過今夜梁山上只怕沒有幾個人能睡着覺地,楊雄寨中也是燈火通明,多少嘍囉按甲持兵,四下裡守的鐵桶一樣。吳用見時,心中卻更安心,楊雄如此戒備,自然不會提防身邊一個兵都沒有的他這一方,只可能是手握重兵的宋江,這樣的姿態更說明了楊雄的可靠。
到了寨門,楊雄和公孫勝並肩出迎,身邊都無兵甲,吳用見了更是安心,連忙甩鐙下馬上前廝見畢,便問:“宋江哥哥何在?”
楊雄板着臉道:“宋江哥哥乃是山寨之主,自無先到相候之理,軍師且入帳坐了,宋江哥哥少停便到。”
吳用爲之一窒,看那座空無一人的大帳時,那帳口竟好似一張血盆大口一般,正不知多深!不過想想楊雄說的也是道理,如今已經到了這裡,自無退縮之理,否則豈不被人認定了心中有鬼?自己身邊沒什麼人,只有三阮和幾個水軍,要是翻臉動手,不消片時便會被人殺個乾淨了。
眼前已無退路,當下吳用強作鎮定,與公孫勝和楊雄把臂而前,後面三阮劉唐等人緊緊跟上,到了帳口,又有楊林樊瑞兩個相迎,面上俱是笑容,口中都叫軍師。吳用看了心中更安,這幾個都是公孫勝的部下,顯然在這場有可能導致梁山分裂的危機中,公孫勝並沒有倒向宋江一邊,有他這一支人馬,再加上三阮地水軍,足可以讓宋江掂量掂量,不敢一意孤行了。
進了大帳,見已經設了酒席,當中一席空着,自然是宋江地位子,兩旁亦設了許多座位,一如平日梁山大宴一般排列,吳用的座位依然是設在宋江上首。見一切入場,吳用更是安心,便即就座。三阮等人也一一就座。
不想剛一入座,帳後轉出鐵面孔目裴宣來。此人掌梁山刑名,自來不芶言笑,梁山自宋江以下無不對他忌憚三分。吳用此刻看裴宣,面沉似水,來到席前更不說話,將手一伸:“拿來!”
吳用愕然,卻聽裴宣續道:“兵器!”
聽說要解兵器。吳用這心裡頓生疑惑,莫非此乃一計,宋江要將我誆了過來,先繳械然後好炮製我?仔細看看裴宣的表情,雖然這張臉陰沉可怕,好在和平時也看不出什麼分別,吳用素來知他鐵面無私,倒不大擔心他和宋江串通了來害自己,便哈哈一笑,將身旁鐵鐗交了出去。再看裴宣一路收了過去。三阮劉唐公孫二楊等等,凡進大帳者人人不免,越發安心。
Wшw¤ тт kΛn¤ co
過了片時。忽聽外面人喊馬嘶,不知多少兵馬來到,吳用正在驚疑,公孫勝擡手道:“想是宋江哥哥來到,我等出外迎接一下。”
正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此刻身有嫌疑,容不得吳用再擺軍師地架子,只得與公孫勝並肩出了大帳,到營門口迎接宋江。但見一條長長火龍從山頂忠義堂綿延來。中間更有鐵甲鏘鏘之聲,吳用幾乎嚇的腿軟,還道是公孫勝與宋江合夥了設計害他,但見公孫勝面目如常,不似作僞,只得強自鎮定。
那隊人馬到了面前,火光中一人躍馬而出,長聲笑道:“幾位賢弟,有勞久候。愚兄來遲了!”聲音正是宋江。
公孫勝上前相迎,那吳用靈機一動,卻翻身拜倒,頭也不敢擡。
耳聽得公孫勝和宋江對答,一面腳步聲到了面前,吳用心知宋江已到,頭也不擡,依舊磕在地上,大聲道:“辱弟無能,弄巧成拙,更爲奸人陷害,以至於勞動兄長壹夜無眠,罪該萬死!”
宋江見吳用拜伏地下,身邊更無一個兵士,也有些糊塗了:莫非此事當真與他無關?還是胸有成竹,故作鎮定?再一想,我怕他何來!這裡是楊雄的地方,吳用的幫手最多隻得三阮兄弟,我便將手下親信的頭領都帶進大帳去,怕他翻上天去!
便笑道:“賢弟,何須如此?起來說話。”便伸手去攙扶。
吳用就勢爬了起來,低着頭作羞愧狀,宋江見了心中得意,心說今番你可興不起什麼風浪了吧?在人前宋江向來是一副仁義大哥狀,即便這次是他藉機整治吳用地大好時機,面子上也還要作出豁達大度的樣子來,當即拉着吳用向帳中行去,口中說道:“賢弟,你便有甚所見,只需明白說與愚兄,你我兄弟間還有什麼說不得的,因何要出此下策?來來來,帳中說話。”
吳用就着他的力道向前走,腳下約略落後一些,賠着笑臉,心中卻盤算着如何向宋江說明自己的打算,並把眼下已經轉向對自己有利地招安態勢分說明白。
到了帳口,自有裴宣又出來收繳兵器,宋江平素也知這位鐵面孔目的脾氣,當下一笑置之,將腰刀交出,身後朱仝雷橫黃信燕順並十來個頭領盡皆解了兵器。
入帳就座,宋江先行祝酒已畢,吳用即問武松傷勢如何,可曾捉到兇手?此話一出,黑風營自朱仝以下人人怒目而視,象李袞這等江湖人嘴上沒有把門的,已經不乾不淨罵了開來。
宋江把手一揮,止住了部下地騷動,心說你吳用倒打的好算盤,上來就和我說武松的事,欺負我抓不到鐵證麼?待我問你另外一樁事:“軍師,敢問今日官兵使者齎來酒肉犒軍,那御酒翻作村釀白酒,你可知爲何?”
不待吳用說話,阮小七便跳了起來,走到當中向宋江磕了幾個頭,大聲道:“哥哥在上,這事乃是軍師哥哥教俺作的,說是目下不忙招安,尚有些大事未了,明人不作暗事,此事原該知會哥哥,是小弟的差了,請哥哥責罰!”
宋江臉色頓時陰沉下來,還沒等他說話,吳用生怕阮小七把自己糊弄他們哥仨的鬼話都說出來,到時候不好收場,忙道:“哥哥,是我見哥哥一意受那招討司這般招安,心憂我山寨大局,這纔出此下策,實是我一人之過。”
宋江拍案大怒,罵道:“日前官兵使者前來招安,你百般阻撓,我已知你心存私念,那時如何說來?我梁山弟兄當爲一體,不得行私,你卻口中答應,背後行此私着,妨害我山寨招安大業,將十萬兄弟地身家性命置之一己之私下面,你如何當得山寨軍師!”
吳用眼見宋江這話說的誅心,由不得他再遮遮掩掩了,當即叫道:“哥哥,小弟哪裡不願招安?只是想爲山寨謀一個更好的招安出路罷了!今已經有了這條出路,只因方纔得了消息,不及稟報哥哥,故而出此下策,且緩一緩哥哥招安的步伐,欲待相機向哥哥說明,卻不料武二郎出了這事,竟至哥哥有疑我之意,真乃天大地冤枉!”
宋江一聽,那一股怒火卻按了下去。他可不是什麼怒火能衝昏頭腦地莽夫,對吳用更是知之甚稔,眼下這人已經全然處於下風,基本上是任憑自己宰割的境地了,居然說什麼還有更好的招安出路,而且看樣子把握極大,這廝究竟搞地什麼名堂?
他沉住了氣,問道:“我來問你,你若對招安不滿,爲何當面不說,背後弄鬼?”
吳用原不想將自己私通楊戩的事在大庭廣衆之下說出來,此刻逼於無奈也只好說了:“哥哥,小弟身受晁蓋哥哥厚義,無一日敢忘,那招討司高強乃是殺死晁蓋哥哥的兇手,小弟怎願受他招安?只是招安乃是全山弟兄的干係,小弟亦不敢因私廢公,故而不得明言。只是近日小弟才聯絡上當日被我等擒獲的那監軍,此人要爭那招安的功勞,許我梁山的條款比那高強更勝幾分,小弟心想一來對山寨有利,二來日後又不需看那仇人的臉色,便肯受他招安。只是這邊官兵的犒軍使者已到,小弟心中着急,不合用了這點計策,萬望哥哥見諒。”
宋江這一驚非同小可,吳用居然真的和楊戩搭上了線,要撇開高強接受招安?不用問,這必定是能夠滿足他自己要求地招安條件了,只不過,吳用啊吳用,你若是得償所願,我這裡卻要失信於高衙內,你豈不是把我往死路上送?今番饒你不得!
頃刻之間,宋江殺機已生,當下面上卻掛起笑容,且驚且喜,離座向吳用走過來,邊走邊道:“賢弟,難爲你了,逼不得已才用此計策。卻不知那楊監軍欲如何招安我山寨?”一面走,一面便向兩旁的親信打眼色。
吳用頭擡不起來,哪裡看到他搞鬼?他更不知道宋江心中對於這招安的先天立場,聽見宋江問起自己招安的細節,還道他已經回心轉意,大喜之下便道:“哥哥,這件事卻與那招討司高強有關……”
宋江立時腳步一頓,手腳都有些發顫起來:這狗才,莫非我與高衙內的關係竟被他知道了?否則他有什麼仗恃,能叫我這般容忍他?
這人心裡一有鬼,就覺得全天下人都有鬼,而且多半和他心裡的鬼有關。宋江作了這幾年臥底,好容易熬到招安,正是成功在望的時候,愈加患得患失,偏偏吳用又三句不離高強,由不得他不生疑心!卻想:“此事機密之極,不傳六耳,眼下容不得他說話了,須得先行屏退左右。”
正在那裡想說辭,哪知吳用卻道:“此事事關重大,小弟須得向哥哥單獨稟明纔好。”
宋江聞言大喜,這可正中他下懷,忙叫左右都散去,不留一人。朱仝等人都是一頭霧水,無奈宋江連聲催迫,甚是急促,只得起身退到帳外,那帳中只留下了宋江和吳用二人。如此詭秘情形,這羣江湖漢子心中頓生疑竇,卻又不敢違抗宋江的號令,只在那大帳外踱來踱去,猶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
帳中悄無聲息,也不知二人在說什麼,衆人正等地不耐煩時,只聽得一聲慘叫,依稀便是宋江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