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泊縱橫八百里,港汊遍佈京東兩淮,水路若加以疏浚,堪比東南水網。招討相公曾在杭州爲官,可知東南民生何以富庶?商賈之利何以甲於天下?”
高強一怔,卻不料張叔夜的視角和他有些相似。當初高強之所以看中梁山泊這塊地方,也正是衝着其水路交通便利,又不受官府的管制,佔住這一塊地方的話,就可以自由運用彼此交通的水路,將貨物和人流運往各地,沿岸州軍的經濟必然受益,自己居中更可大發其財。
“明府之意,某已知之。東南之地水網縱橫,往往於水路交錯、道路便利處興起草市,民以船隻竹筏等物載運其物產,赴草市交易以通有無,是以商事易行,民生富庶。”拿現在的話來說,商業的第一要素是什麼?不是市場,而是物流,商業的本質就是貨物和錢幣的流通轉運,物流沒有保證的話,有多大市場都是死的;而只要物流得到發展了,市場的範圍自然擴大,有效需求也得以增加,使得原本在小範圍自然經濟下無法得到足夠銷售額的各種商品得以銷售出去,從而使得手工業者得以單純填飽肚子的農業生產中分離出來,成爲專業的工業品生產者,進而有能力爲市場提供更加優質的商品。
唐宋以後,江南經濟飛速發展,便利的水路交通爲這一趨勢提供了非凡的助力,幾乎每個村莊都有能力通過水路將他們富餘的糧食布匹等物運送出去銷售,而陸地道路的修築需要大量的固定資產投入,在當時的經濟條件下,需要漫長的原始積累時間,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水路運輸在這方面具有無可替代的作用。與之相適應的是,在東南各路水網交錯地帶,自然而然地形成了草市,也就是沒有官府地介入。純粹民間交易的市集。當然,在草市形成後,官府便看到了這其中的利源,向大的草市派遣官員進行管理和徵稅等活動,但當時的文官政府還是很講究效益的,如果草市的徵稅很少,不足以支持官吏的開銷,那麼多半就會將這處草市地官吏省去。
這一幕從表面上看來。很有些類似於西歐歷史上城市的興起,當然由於中國大一統政權的存在,很難有一個寬鬆的環境允許市民階層慢慢發育,是以這種草市經濟在沒有外力干預的情況下,幾乎沒有可能發展出所謂的資本主義萌芽來。事實上,高強對於西方式的資本主義在中國能否產生,基本上是持完全否定態度的,因此他也無意在這方面白費功夫。
而梁山泊這一帶,雖然自然條件很有些類似於東南的水網地帶,卻遲遲不能發展起草市經濟來。這其中。盜匪起了很大的反作用。京東一帶自古多盜,等到梁山進入晁蓋和宋江時代之後,更是越發強大起來。雖然宋江這樣地寨主由於其特殊身份和山寨經濟地需求,也會有意識地進行貿易,但多數盜匪的思維仍舊停留在打家劫舍上面,過往客商在他們眼中都只是肥羊而已,哪裡談的上培養商業秩序?
張叔夜聽了高強一席話,連連點頭,掀須笑道:“人稱相公善於理財,老夫先還不以爲然,今以此觀之,相公可乘深通治道。以此治道理財,則如庖丁解牛,遊刃有餘矣!然則以相公之見,這梁山泊水寇當如何治之,使不爲朝廷之患,更可爲京東百姓之利?”
高強撓了撓頭,心說你這可有點爲難我了,本衙內當初只想着讓這塊地方成爲本衙內之利,可沒想讓他成爲朝廷之利啊?
見他沉吟不語。張叔夜以爲他還有顧慮,看了看一旁豎着耳朵在聽着地楊戩,哼了一聲道:“朝廷諸公,不知梁山泊之大利,徒見水滸漁民打魚爲生,便以水面作良田,日責租稅,甚謬矣!”
這話等於是指着鼻子在罵楊戩了,把漁民的收入用田稅的形式來征剿,這不就是他的括田所幹的事麼?楊戩眉毛一豎,就要發作,他對高強深自忌憚,對這區區濟州知府張叔夜可不大放在心上,況且括田所這事是官家欽定的,連高強也不好公開非議,若是給人扣上一頂“指斥乘輿”的帽子,老大一樁麻煩。
高強一聽張叔夜冒出這話了,就知道楊戩一定會跳,趕着插嘴道:“張府君見識甚明,若要變梁山之害爲百姓之利,自然須得先治匪患,匪患不除,商賈難行,梁山泊終究只是盜賊淵薪,而非百姓通衢。楊監軍親身入匪中,必然知此利害。”不大不小地刺了楊戩一下。
楊戩一聽,頓時發作不得,身爲朝廷大員卻被賊人俘虜了,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眼下正要仰仗高強對他這件醜事加以掩飾,只好順着他些,便即住口不言,瞪了張叔夜一眼,卻又坐了下去,扭過頭去只作不知。
張叔夜見高強居然制的住楊戩,大爲快意,便笑道:“相公所言以治匪患爲先,論的甚當。只是梁山泊地勢已然,縱然能治於一時,久後亡命之徒漸漸藏匿於此,他日嘯聚依舊爲害,先時蒲宗孟知鄆州時,厲行保甲,籍民爲伍,彼此保治,若得一賊,雖竊伍錢亦至充軍,更戒民以糧米入水泊中資賊。如此痛治,卻不見匪患之消,其保甲之民反與盜賊去作一路,未幾匪患更熾,蒲宗孟以故免職。下官以爲,若要根治梁山匪患,須得招安爲上。”
高強先是一愣,繼而一喜。招安原本是他的既定方針,不過他想到地理由只是梁山深處水中,要打平就得練水軍,這對於如今的朝廷財政是一個極大的負擔,以此作爲理由,足以說服朝廷進行招安。但張叔夜這麼大段文章下來,這招安的立意顯然又高了一層,拿出來更加的冠冕堂皇。
他正要追問招安詳情,斜眼看了看楊戩,心想別看這死太監現在老實,肚子裡還是憋着要給本衙內使壞的,招安如此大事,還是揹着他商量比較好。便道:“張府君妙論,令某茅塞頓開。本當恭聆妙議。只以茲事體大,當求衆人之智,來日待梁山一帶匪情暫歇,某將手中軍務分囑諸將,當函請京東各路府君共商此事。今日張府君遠來,鞍馬勞頓,且請暫歇休沐,來日再議。”
張叔夜正說到正題。要將他心中治理梁山之策向這位三路招討使合盤托出,卻不料高強玩起了下回分解,不由得一愕,卻待要爭時,見高強眼睛往一旁的楊戩斜了斜,楊戩扭着頭,自然不曉得他玩鬼。
張叔夜甚是機敏,見此已知其意。身爲文官的一員,對於宦官厭惡幾乎出自天性,高強明顯地表現出和這位楊監軍不對盤。張叔夜看着卻也很爽。當即含笑而應,又向楊戩和座中將佐告了罪,施施然下堂去了。
張叔夜一走。楊戩就跳起來,向高強道:“高招討,這張知府說要招安梁山,必然不懷好意,乃是意圖阻我大軍立功。況且此輩久居濟州爲官,境內未聞匪患,說不得竟與那賊人有所勾結也未可知,高招討不可輕信於他。”
高強啞然失笑,張叔夜世代爲官,他又不像本衙內有什麼大圖謀。腦子燒壞了去和梁山作一路?不過這楊戩編派人的本事倒是一絕,這頃刻之間已經給張叔夜扣了兩頂帽子,而且大小不一,彼此還能套起來,端地了得。
懶得跟他廢話,高強袍袖一揮:“焉有是理?彼此同朝爲臣,若無憑據,豈可妄加議論!監軍可休矣!”說着徑自回後堂去了。
諸將見高強走了,一鬨而散。連一個正眼看楊戩的人都沒有。這太監在宮中頤指氣使慣了地,多少京官都對他趨奉不及,如今卻被人當作透明的,只氣得兩邊太陽穴青筋暴起,險些歇斯底里大發作。
“梁山之盜,本因括田事起,若是被你們招安了,某家將至於何地?”楊戩氣恨恨地想道。括田所是他一力建議而成,梁山此番又是殺了括田所的官吏起事,若是朝廷要招安梁山,先就得解決這個括田所的問題,是以就算沒有同黨蔡攸的交代,楊戩也是斷然容不得梁山招安的。
“高強小兒,與梁山原有勾連,若是真要招安,傳檄可定!這卻大大不妙,須得好生應付了……”楊戩一面想,一面也匆匆回房去了。
到了晚間,高強命人悄悄將張叔夜請了來,先是告罪,說道日間人多耳雜,不便商議大事,只得夜間密議。
張叔夜早料到他有這一招,也不以爲怪,便接着日間的話頭說了開去:“高招討,梁山匪患雖熾,以朝廷之力平之不難,難者終究在於日後之事。本府以爲,當以招安爲計,待梁山全夥招安之後,籍其壯者爲兵,卻不使其離寨而出,當建此地爲梁山軍,置官府守之,撫循其衆爲民,使以漕輓爲業,漸漸羈縻之。彼等家小在梁山軍,在外爲軍必不敢有二心,而其老弱得以生業,彼本梁山之民,熟悉水路,更可爲京東各州百姓通其有無,久後若能開運河北通大河,南入淮甚至入江,則朝廷漕運之利豈僅限於御河乎?”說罷仰天大笑。他所說的梁山軍,並不是指梁山地軍隊,而是與州並列的一種行政區劃,通常設與戰略要地,如河東岢嵐軍,漉延的晉寧軍,江州對面無爲軍,都是這一類。梁山沒有田土而有百姓,政事與平時有所不同,設軍比設州更加合理。
高強聽了也是佩服,象張叔夜這般搞法,那才叫規謀弘遠,像這種一攬子解決方案,近期和遠期的全部考慮到了,更把盜賊們招安以後的出路都想好了,保證他們能夠平穩融入社會正常的生產之中,所謂能吏,即此謂乎?
不過佩服歸佩服,這個方案和他原先的計劃卻有很大出入,因此也不好當時表態。他又和張叔夜談了些時,發覺張叔夜這個招安方案顯然不是臨時起意,有很多細節都經過了調查研究,甚至有所實踐,例如如何解決盜匪的生計問題,他在濟州就採取恩威並施的方法,允許百姓和梁山山寨交易,但對於暴力劫掠則嚴加鎮壓。梁山需要外界提供糧食,當發覺正常的貿易成本比暴力擄掠更小地時候,山寨自然就選擇了這種較爲和平地做法。
“治若得法,盜可爲民;治不得法,民且趨爲盜!”張叔夜說到深處,喟嘆道:“蒲宗孟疾惡如仇,以盜法勒民,結果民不堪用,爭赴爲盜,即梁山前任盜魁晁蓋,便是東溪村保正,原本仰賴此輩人保守鄉里以防賊寇的,卻反爲盜魁,這還不足以爲戒麼?而盜匪中縱有擴悍無賴之人,可籍以爲兵,使盡其才,不當以田計羈縻之,使反爲盜。”
“使民有所由,此乃治道之要也!”這便是張叔夜的總結陳詞了。至於楊戩那種把良民都能逼爲盜地做法,張老爺子壓根就懶得去評論。
夜深人闌,高強將張叔夜送了出去,回頭便問燕青:“小乙,這張知府的謀劃你適才也盡聽見了,以爲如何?”
燕青微笑道:“若天下官吏盡如張知府,衙內怕也無需這般辛苦了罷?”
“誰說不是!”一句話倒勾起了高強的感慨,儘管他有意提拔宗澤、張叔夜、呂頤浩、陳規這樣的大臣,究竟一人力淺,到現在朝廷上充塞廟堂的還是那一幫庸碌之人,大家做官的本事是越來越精了,但再也難以見到如慶曆、熙豐年間那種人人踊躍,勵精圖治的氣象了。
“罷了,感時傷懷,可不是咱們有權力乾的事,若是在咱們手上把國家弄垮了,有的是題材留給後人去感懷!”高強呸了一口,道:“小乙,咱們原本想着,這一仗打完了,梁山也知道官兵厲害,朝廷也知道梁山勢大,若要剿平須耗費無數錢糧,多半便會降詔招安。招安之後,設法去了宋江這一個禍根,梁山便盡歸我有,到時候讓石三郎派些人在這裡興業,便可盡得梁山泊之水利。”
“若照這位張知府的謀劃去作,梁山卻被朝廷所有地,衙內唯恐自己落空,因此狐疑?”燕青聞絃歌而知雅意,便即笑道:“衙內這卻是當局者迷了!在燕青看來,這張知府卻正是天授衙內成此梁山之事的人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