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極遙遠,在萬軍簇擁之中,金玉鑲嵌的輦車上,有一人拊掌長嘆,語氣莫名。
在金玉鑲嵌的輦車上,坐着一個二十來歲,面容俊朗蒼白的年輕人。
他穿着滿翠八團龍的袍服,頂着兩層金龍的冠冕,上銜紅珠、蒼玉,後綴金花,飾東玉,兩肩前後繡蟒各一,襞積繡蟒六,間以五色雲。
年輕人低低咳嗽兩聲,面上笑意莫名。
忽有大風浩浩蕩蕩拂過輦車,也吹起年輕人的衣袍。
華美的袍服被大風微微撩起,在膝蓋下方,竟是空無一物。
他的雙腿被及膝斬斷,詭異的密文覆在殘肢上,一片又一片,阻止着軀殼的再生。
輦車上地位尊貴的年輕人,竟是個身障者!
大風纔剛剛吹動他的袍服,身側,所有人都齊齊轉過身去,眼觀鼻,鼻觀心,莫敢正視。
氣氛陷入詭異的靜默,沒有人敢說話,瞬間,就是一片死寂。
一個老太監連忙小步上前,跪伏在地,恭敬將袍服輕輕拉了下去。
萬軍中,又有幾人挺身而出,齊齊催動真炁,將鼓來的大風打得倒轉過去。
“哪來的風?”年輕人擡起眼,面上笑意不減。
“是欶神宗的酈闢,這挨千刀的殺才剛剛召來了風神。”
老太監尖着嗓子,一臉諂媚討好的神色:
“殿下,要殺了他嗎?”
“殺氣真重!”
年輕人擡起手,不輕不重把老太監打了個踉蹌,喝罵道。
那力道不重,老太監卻裝模作樣的痛呼連連,如滾葫蘆一般,在煙塵裡四腳朝天,烏龜一般滾了幾個轉。
年輕人微微眯起眼,本擡起的手,又放了回去。
“有欶神宗的人嗎?”年輕人環視四周,溫聲開口。
四下微微騷動了半響,良久,一個灰衣男子慘白着臉,從萬軍之中走出。
他躬身朝輦車處一拜,深深伏下身後。
“見過五殿下,下臣韓蒴,是欶神宗酈闢的師兄。”
“韓蒴?”年輕人微微恍然:“幾年前,我在父皇的禁軍營裡看見過你。”
“下臣……”
“你去殺了酈闢。”不待韓蒴開口說完,年輕人就打斷了他的話語。
“你去殺了酈闢。”他俯身向前,凝視着雙手微顫的韓蒴,再度開口出聲。
“酈闢年少無知!五殿下還請饒過他一遭!”
見韓蒴愈發惶惑無言,幾乎要汗流浹背之際,萬軍中,又有一人當先出列,躬身道。
“饒不了。”年輕人搖頭:“酈闢曾在京都與太子吃過酒,那他就是太子的人,敢行如此折辱之舉,酈闢必死。”
“可欶神宗對五殿下忠心耿耿!”
“所以我只殺酈闢一人。”年輕人眯起眼:“卿又是誰?”
“白門派,青圖。”
出言那人被問得一怔,他定了半響,纔回過神來,應答道。
“青圖,韓蒴,限你們半盞茶功夫。”
年輕人淡淡開口:“殺不了酈闢,你們便不必回來了。”
“下臣……”
那出身白門派的青圖還想言語,卻見老友韓蒴一個勁朝他使眼色,心頭雖然懵懂,但也只得應了下來。
“下臣領旨!”韓蒴躬身行禮,暗中使了個勁力壓在青圖背上,令那莽撞漢子也重重伏下身來。
兩道遁光旋即沖天而起,朝一道陰風匯聚處,狂掠而起。
“去個小子。”
在地上打滾的老太監突兀起身,他對一排穿着茶駝色宮服的內官喝道:
“半盞茶功夫,青圖和韓蒴若殺不了酈闢,你等便把這三人的腦袋獻上來!”
俄而,又是數道遁光突兀拔地而起,掠向風眼。
廝殺聲依舊不絕,像一方浩浩大大,正猛烈鋪開的巨大棋盤。
高山上,年輕人以手托腮,繞有興致地注目,神色時而驚訝,時而困惑。
“要殺嗎?”
金玉鑲嵌的輦車周圍,一個披着白麻長袍,背後三杆大旗的人開口出身。
他的面容被一層紫氣遮掩,連眉目都是依稀,不可辨清。
這個熒惑軍出身的人魔微微皺眉,躬身請教道:
“陵泉一脈雖作惡無數,但姜藥師,畢竟也是摘星宗的聖子,南禪宗的僧人殺了他,我等是否要有所表示,以免摘星宗的長老心生芥蒂?”
“理是這個理。”
正津津有味注視戰場的年輕人如夢初醒,他懶懶回過頭,笑道:
“但我討厭姜藥師,不單如此,摘星宗上下,沒有不深恨陵泉一脈的,我等便不必代俎越庖了。”
“況且。”
年輕人輕輕敲了敲車椅,清脆的金玉聲音緩緩響徹:
“那是南禪宗的和尚,哪輪到你去殺,爛陀寺的各位大師們,恐怕早準備好降魔手段。”
那人魔聞言一滯,他不由得朝後望去,萬軍叢中,那幾個灰衣布袍,面色木然的爛陀寺僧人。
不知什麼時候,竟已不見了蹤跡。
人魔臉上露出訕訕的神色,他躬身一禮,又退了回去。
“左軍陣勢被周元隼的衛隊打散。”
在人魔退下後,又有一人挺身出列。
那是一個穿着青色官服,兩袖紋着沖天白鶴模樣的中年男子,他面容黝黑清瘦,身形幹練。
他先是輦車行了一禮,又挺直背脊,不急不緩開口道:
“晏小劍仙不知所蹤,隨從劍侍盡皆身死。”
“十一道劫龍生滅陣被炬龍衛打破,主持陣眼的魏大人和陳大人等,全無倖免。”
“熒惑軍一處、六處,戰損過了四成,已退了下來。”
“玄陰、玄幽、玄心臨陣叛逃,齊手打落了方天羅印。”
“虛鯤和鬼孫兩位,被炬龍衛圍殺。”
“苦面海、二十八首相神、噩章、光陰晝……”
清瘦的中年男子說到此處,頓了一頓,才接着開口:
苦面海和二十八首相神,這兩尊黑魔被太乙光王結界困鎖,噩章不知所蹤,至於光陰晝。”
他苦笑一聲,澀聲道:“光陰晝在方纔,已被大鄭地官一劍斬了。”
苦面海、二十八首相神、噩章、光陰晝……
自妙嚴以詭秘手段,從層層虛空中,召來那些偉岸存在的投影后。 щшш⊙ ttКan⊙ c○
那些無可名狀的投影們,也被冠上了種種稱呼。
苦面海、二十八首相神、噩章、光陰晝,這四頭黑魔,都是足以匹敵第五境命藏大修的偉岸存在。
便是放眼妙嚴手中,如此的底牌,也絕不多見。
飛天的十二翼章魚又名噩章,它在撞破紫霧封印後,被然須特地以金剛伏魔法陣,困鎖於死城之中。
而那方蒼老的星空,又別名光陰晝,方纔,已在大鄭地官傾力一斬下,斷送了性命。
“如此說來。”
良久,一片靜默聲中,輦車上的年輕人嘆氣出聲:
“這一戰,莫非要輸了不成?”
“只是臣也沒想到,大鄭一方,會讓然須帶着炬龍衛親臨,玄心三兄弟,竟都是炬龍衛的暗子。”
清瘦男子微微躬身,道:
“五殿下,依臣的見解,如今不妨稍作退避一二,我等可在徐平關從容佈防,也方便向國主求援。”
“無論是壽吾葉氏的岐山甲士,還是爛陀寺的須彌衆,這兩股勁旅,只得來一支,橫掃大鄭甲衛,便如掌上窺紋般。”
清瘦男子懇切出身:
“陸羽生聖子被然須拖住,已騰不出手來,還請五殿下早做決斷!”
聽到此言,圍繞輦車的衆人裡,都微微起了些騷動,有些議論聲漸次響起。
衣上仍沾染塵土的老太監皺眉,臉上兇戾的神情一閃即逝,只是望見年輕人沉默不語,才知趣沒有發作。
“如今,我等還有閒着的五境嗎?”
年輕人輕輕敲了敲扶手,開口問道:
“王叔,昭陽夫人,大晏劍仙,孤鴻子呢?這些第五境的修士,莫非都被拖住了?”
“回五殿下。”
清瘦男子面上有些無奈:
“然須那羣鄭人,他們用十心鏡開闢出法界,把諸位大人都困在虛空深處,實在脫身不得。”
兵對兵,將對將。
兩國更多的第五境,早處在十心鏡的法界裡,脫身不得。
隨着形勢一步步傾頹,輦車周圍,躁動聲也不可避免的大了起來。
又有幾道遁光從遠空掠下,其中,便有青圖和韓蒴身影。
韓蒴手裡提着個鮮血淋漓的人頭,雙眼也泛紅,而青圖則是一臉默然。
幾個內官冷冷看了他們兩眼,也重新歸回隊列,肅立不動。
從高臺上放眼望去,幾股赤色的洪流正交織縱橫,它們勢如山崩海震,在白、黑的甲冑之間猛烈穿梭,像天神從雲端降下的火
炬龍衛——
這支名爲鄭國天子,實爲金剛寺的私兵,正肆虐卷席這方戰場。
他們甫一加入戰端,黑壓壓的詭怪魔物都被鎮壓下去,掃蕩一空。
“秋公公?”
年輕人看向一旁的老太監。
“老奴不去!”老太監忙不迭搖搖頭:“老奴若是去了,殿下身邊,就沒人照看了!”
“狗奴!”
年輕人厲聲喝罵,把小心翼翼湊過來的老太監打了幾個踉蹌,仍是餘怒不休。
“不能退!此番出征,是母妃好不容易替我爭來的!”
年輕人陰沉着臉:
“首戰便退回徐平關,這消息傳到國都,太子他們豈不是愈發得意!父王呢,你要父王如何看我!”
“可是……”清瘦男子面帶難色:“如今形勢,只能暫做一二退避,若被炬龍衛衝上這座高臺,便是有秋公公護持,也是麻煩不小。”
“黑魔。”年輕人突然開口。
他看向面容被紫氣籠罩的熒惑軍將領,道:
“你手裡,可有燭鬼嗎?”
“有……”
人魔將領聞言楞了楞,儘管心底萬分不情願,但迎着年輕人逼視過來的目光,還是硬着頭皮開口道:
“小將身爲熒惑軍一處的首領,手裡有一頭燭鬼。”
“放出來。”年輕人淡淡開口。
“這……這不妥啊!”
人魔將領面色大變,他跪伏在地,誠懇頓首道:
“五殿下,儘管大禪師已把黑魔封死,但想驅策它們,就是實打實的行險之舉!小將的光陰晝被斬殺後,心力本就不繼了,再放出燭鬼,只怕……”
他無奈擡起頭:“只怕會失控!”
“放出來。”
“明白。”
人魔將領四顧一眼,見視線所及,沒有人迴應他的目光,只得如此應答:“小將把燭鬼放出來。”
他剛想騰起遁光,又想起什麼事一般,急切往後又退了幾步。
“五殿下。”人魔將領低聲開口:“若燭鬼真正失控了,小……”
“有咱家在,一個小小黑魔,還降服不了啦!”老太監尖着嗓子,不耐煩揮揮手:“去,速去!”
“那……小將去了……”
人魔將領依依不捨地拖着腿,最終,還是騰起了遁光。
長空之上,罡風激盪不休,猶如大龍翻卷,呼嘯聲不絕於耳。
猶豫了良久,人魔將領還是輕輕擲出一枚紫丸。
那是純粹深邃的紫,並無半絲雜色,也沒有花紋樣式作爲雕琢。
看着紫丸在雲海中悠悠轉動,四方雲氣都蜂擁過來,一抹抹紫意,也緩慢擴散到雲中。
“解!”
人魔將領轉瞬打出上百個古怪手印,沉聲開口。
……
……
……
“踩我的臉,就是踩大老爺的臉!忍屎忍尿我都忍不了你!你惹龍惹虎也不該惹到我呀!你今日要死得極慘,最慘,慘絕人寰啊!”
山嶽大小的巨獸屍首上,一頭肥嘟嘟的土撥鼠上竄下跳,嘴裡噴塗污言穢語,極是口吐芬芳。
剛剛以大挪移符騰挪虛空,避過那數只大手襲殺的白朮望着這一幕,嘴角一抽。
他身形閃動,就落到巨獸屍首周身。
白朮揪住正上竄下跳的土撥鼠,語氣古怪:
“可以啊你,一人幹掉兩頭陽符,小宇宙爆發啦?”
“呃……”
突然被提住後頸的玄空嚇了跳,見身後是白朮,才鬆了口氣。
“不是我啊,多虧有壯士悍然拔刀,小埋我才能見到大老爺你的天容。”
土撥鼠使勁扭了扭,待白朮稍一鬆開,他便竄到白朮肩膀,興高采烈開口。
“看!”
玄空一指:“就是那位壯士幫我的。”
白朮順着玄空所指方位望去,一尊通體被赤紅甲冑覆蓋的人影,正在如山的黑魔堆裡,左衝右突。
那甲冑像是流淌的岩漿,高溫和光熱不斷彌散開,所至之處,連空氣都扭曲晃盪。
細小的神文在甲冑體表浮現,璀璨的赤色光焰沖天而起,如虹如芒。
“炬龍衛?”
白朮微微頷首:
“真是個女菩薩啊。”
“女菩薩?”
土撥鼠呆了呆,他還未會意過來,便有數道劍光斬落,將那如山的黑魔堆清剿一空。
隨即白朮身化劍光,帶着他破空遠去。
“大老爺,咱幹嘛呀?”玄空仍是懵懂。
“跑路啊。”白朮笑了笑:“再不跑,連命都沒了。”
玄空赫然一驚,他嘴脣動了動,剛想說話,卻驟然驚恐瞪大眼。
連白朮也嚇一跳,兩人回身看去,卻見到了不可思議的一幕。
光,洶涌的光……
那強烈如太陽初升的光芒,卻放大了百倍、千倍,以無可抗拒的姿態擴散開。
虛空佈滿了皺褶,每一道,都是數十丈的深深縫隙溝壑。
在大光中,一道朦朧的身影若隱若現,那是燃着火的乾枯瘦影。
半邊天空都變化爲火的顏色,雲塊全然被光芒吞沒,如接天高塔般的氣息向下四散擴散開,瘋狂的呢喃囈語和叫喊聲卷席整片戰場,世界都在那叫喊中震惶、倒塌!
燭鬼,登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