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是一座燃着火的死城。
無數矛戈散亂着,落了一地,其中隱隱有幾件法器,正閃着黯淡的寶光。
放眼望去,都是紅彤彤的一片,雪還沒來得及落下,便被高溫融化。
滾燙的白霧陣陣猛烈騰起,眼前的死城,像夢魘中最深處的可怖場景,看不真切,也不能辨清。
百丈高的火舌如蛟蟒,死死纏住那座破爛的死城,大火熊熊燒着,刺鼻的惡臭被風一送,就遠遠彌散開。
燎原的火光中,視野所及,都是一片朦朧。
城門處,三個大字已模糊不清,透過火光依稀望去,隱隱有數百個炭黑的人影或跪或伏,他們的面目被燒皺,被焚燬,漆黑的喉管微微開闔,常人所無法想象的低語、咒罵正從中發出。
在那座燃燒的城裡,無可名狀者正揚起十二翼,遮蔽了曠野。
那是長着十二翼,飛天的巨大章魚。
白朮袖袍裡,有東西顫了顫。
他伸出手,把瑟瑟發抖的玄空從袖中甩落。
土耗子剛一跌出袖中,就情不自禁縮縮頭,他飛竄着爬上白朮肩頭,眼睛瞪得溜圓,兩手也不停比劃。
“解!”
白朮無奈開口,解除了玄空的禁言。
果不其然,在片刻之後,殺豬似得慘嚎再度響起,把白朮肩頭霜雪都震得抖落。
“對!對!就是那頭大章魚!”
玄空淒厲尖叫,抱着腦袋跳來跳去:
“章魚!章魚!章魚……”
“好生說話。”白朮不耐煩打斷他:“你到底想表達什麼?”
“那章魚……那章魚,它殺了好多人!”
玄空瑟瑟發抖,他望着燃燒的死城裡,那正揚起十二翼,章魚模樣的無可名狀者,尾音也顫抖。
“活屍,人魔,還有你面前的黑魔,這些鬼東西,都是妙嚴的手筆。”
一旁的僧人淡淡開口,他的聲音穿透風雪,帶着一股淒厲的殺意:
“他麾下的熒惑軍,可給我的炬龍衛,帶來了不少麻煩。”
妙嚴……熒惑軍……
在鄭衛兩國戰至正酣時,裹着白麻長袍,背後三杆大旗的熒惑軍,突兀加人了戰場。
北衛廣收天下人魔,在兩國開戰時,不是沒有人魔參加。
他們的氣血要遠比尋常修士旺盛,軀體的生機,也遠比尋常修士想得頑強。
即便被攔腰斬斷,砍去頭顱,打斷四肢……
但只要沒有真正滅殺元神,這些足以產生重創的傷勢,對人魔而言,都是小事一樁。
但即便如此,這些人魔還是沒能脫離武道修士的範疇。
至多,也就算一門另類的滴血重生。
若是元神消弭,人魔,也照樣會死。
活屍,人魔……
與活屍相比,人魔不過是更高級的變體,遠未脫離武道的範疇,更不是他們所自稱的新修。
身披白麻,背後三杆大旗的熒惑軍加入戰場時,人人皆以爲,他們不過是另一支人魔。
雖然棘手了些,但遠遠還未到心悸的地步。
熒惑軍共有六處,每一處的管轄者,都是金剛絕巔,無限接近第五境的修爲。
早在紫霧生亂,甚至是更早之前。
當時還在楚鄭邊地,修建飛雲寺,萬家生佛的高僧妙嚴,他與北衛國主之間,恐怕就已暗通款曲。
等到紫霧爆發,活屍、人魔……
妙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組建了這支足以力敵炬龍衛的勁旅。
北衛上下,除卻寥寥幾人外,都被妙嚴和國主矇在鼓裡。
直到妙嚴登臨北衛朝堂,一衆北衛臣子,個個皆目瞪口呆。
他們不敢相信,無論是之前的大禪師妙嚴,還是現在的魔僧妙嚴。
如此人物,竟是自己這一方。
妙嚴投誠北衛的事,知者甚少,即便是權傾朝野,身爲北禪宗之主的慈載,都被國主瞞過。
兩人據說鬧了一場,很是不愉快。
而隨着戰事愈發焦灼,妙嚴麾下熒惑軍憑藉着紫丸,也一路立下功勳,斬將奪旗無數。
他在北衛朝堂的地步,也愈發穩固。
入朝不趨,劍履上殿,贊拜不名……
若非北禪宗慈載一力反對,妙嚴的聲威,幾乎要抵達如此地步。
“方丈與神足他們一同推算,連界京山的聖主都親身出動,好不容易,纔算出它們的跟腳。”
耳畔,又傳來僧人淡淡的聲音,他伸手一指,那長着十二翼的無可名狀者似心有所感,也從死城中擡起頭。
在那如蒼蠅般的複眼裡,白朮清晰看見了自己的臉。
“它們,是投影。”
僧人嘆了口氣,輕聲開口。
“投影?”白朮微微皺眉。
“活屍,人魔……此方天地裡,妙嚴恐怕是最瞭解紫霧的人,傳聞,他曾親自探索過紫霧,窮極盡頭。”
僧人道:
“黑魔,眼下這些千奇百怪的鬼東西,便是妙嚴的另一樁傑作。
根據界京山聖主推算,這些東西只是投影,類似於我們的元神化身,被妙嚴通過紫丸,以不知名的手段,將它們生生召喚了過來。
無論是眼前章魚,還是百足牛蛇、肉人、魚童子、人頭橋、百目寺、水蚩……所有的黑魔怪物,都是投影,都是神念化身。”
投影……
白朮心頭一寒,可以比擬第五境的黑魔,竟僅僅只是投影?!
它們的真身,又究竟,會是怎樣的難以想象,不可描述?
白朮情不自禁擡起頭,頭頂的紫色輕霧如薄紗,緩緩彌散了整片穹天,如同一隻紫色的巨掌,正要蓋壓住大地。
天似穹廬,籠蓋四野。
莫名的,心底突然想起這句詩。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如今的形勢,風已起於青萍之末。
誰,又將是牛羊?
“它們的真身在何處?”白朮輕聲開口,僧人也正遙望着天上的紫霧,面色淡漠。
“在紫霧之後嗎?”白朮伸手一指,指向蒼天。
“沒人知道,也不會有人知道。”
僧人收回目光,自嘲一笑:
“天下間,怪異的事情太多了,哪能一一弄清楚,爲何會有絕地天通,武道上三境是什麼風景,兩尊聖人又爲何避世……這天下,卻是愈發的怪異了。”
白朮沉沉呼出口濁氣,眼神閃了閃,沒有說話。
“這黑魔生機太旺盛,單憑這具化身,還殺不死它。”
僧人緩緩踏入燃燒的死城,聲音遠遠傳來:
“我要加固一下封印,以免它脫困,你若是想,也進來看看吧。”
最後一句話時,僧人的聲音已是若有若無,他身影融入燃燒的火海中,再也不見蹤跡。
白朮猶豫了一會,也緊隨其後。
“大老爺!大老爺!”
肩頭的玄空肝膽俱裂。他死死揪住白朮,扯着嗓子哀嚎。
“你還年輕啊,還有大好前程,不要做想不開的事情!”
“你死了……”玄空哭喪着臉:“我可咋辦呢?”
“說什麼屁話。”
白朮吐槽一句,就把肩頭上蹦躂不休的土耗子扔下來。
“你若是怕了,老老實實在這等着,我馬上回來。”
白衣的僧人化作一道虹光,朝燃燒的死城掠去,很快,他的身影也融入那片火海。
瞬息,寬大的雪原上,只剩下一隻地行鼠。
有冷風颳過,陰聲陣陣,像是萬鬼的哭聲齊齊響起,正探頭探腦的玄空嚇了跳,他狠狠一縮尾巴,把身子蜷縮成秋。
宏大的陰影罩下,像蛇一樣的章魚觸鬚微微搖曳,扭曲而詭異。
玄空顫抖擡起頭,長着複眼的章魚揚着羽翼,似在凝視自己。
無數的,像是腐爛海水攪動的聲音,洶洶涌涌,充斥了耳朵,
在腐爛的海水中,各種的尖叫和狂笑正高聲響起,它們拉成一片,像是無數雙手,也正要將玄空扯進海水裡。
“啊啊啊啊!!!”
土撥鼠慘嚎一聲,不再猶豫,也緊着竄進燃燒的死城。
“大老爺!大老爺!”
土撥鼠涕泗橫流,狂吼亂叫,四肢死命划動。
“大老爺,大老爺!”
入目所見,都是燃燒的火海,一切事物都在火中燃燒,暗紅的火光如雨點,噼裡啪啦作響。
“大……”
突然,玄空的聲音戛然而止,它顫抖擡起頭,在火霧裡,正隱約露出一張人面。
“老鼠肉,不能吃的!”
他掙扎了半響,終是無果,土撥鼠用盡全身力氣,嘶嚎出了最後一句。
“是我。”熟悉的聲音響起。
玄空戰戰兢兢擡起頭,火霧裡,正是白朮的臉。
“知道你膽子小,肯定會跟過來的。”
白朮將他扔在肩上,順手彈指,打碎了一具炭屍的頭顱。
在炭屍頭顱破碎時,屬性面板上的數值,亦也是微微往上跳動。
玄空老老實實蹲在白朮肩頭,四望過去,那些被大火燒得通紅的炭屍,正緩緩挪動腳步,朝兩人一點點逼來。
他們的五官模糊,生前的甲冑早被熔化爲鐵水,流淌而下,與皮肉相觸,發出滋滋的尖細聲響。
這是大鄭的甲士!
玄空瞳孔一縮,他仔細辨了半響,從一些尚未完全熔化的甲冑上,猜測出這些炭屍的身份。
這城,本應是大鄭的甲士駐守。
只是……
玄空迷茫擡起腦袋,白衣的僧人正緩步向前,在他身側,一道道五色光暈流轉。
但凡靠近的炭屍,都被五色光洞穿頭顱,打爛軀體,卻是沒有一個,能逼近十丈之內。
“屬性值+1。”
“屬性值+13。”
“屬性值+9。”
“屬性值+5。”
……
在玄空看不見的地方,連綿不斷的數值正飛速跳動,白朮眸光也愈發滿意。
土耗子看着白朮周身光暈流轉,大火中,也逐漸有炭屍圍攏逼進,一個接一個。
他剛想出手,就被白朮制止。
“不勞費心。”白朮用力拍拍他的頭:“我來就好。”
“大……大老爺。”玄空嘴角一抽:“你吃錯藥了吧?”
見炭屍愈來愈多,白朮竟收斂了一身五色光,全然撤去神通。
他摸向頭頂,手到一半處,卻又訕訕縮了回去。
玄空聽見白朮低低罵了一句,又平攤出手掌。
數十顆如同血鑽般晶瑩剔透,蘊含無數澎湃生氣的血滴子,被白朮從掌心逼出。
那些血滴極爲沉重,滾落下手掌時,甚至在地面砸出人頭大小的凹坑。
滾滾血氣轟然爆炸開,精氣逆流沖天,數十道人影正模糊成形,那赫然是白朮的面孔。
“走吧。”
白朮也不多看,徑直身化虹光,朝十二翼的章魚飛掠而去。
轟隆隆!
猶如萬雷震爆的轟隆遠遠響徹,白朮們同時揮拳打出,狂勁的拳風打出一排排氣浪,將無數燃燒的土石、木板都掀飛上天。
如此狂猛!如此霸烈!
地面如水波起伏,遠遠,都能感覺地面在劇烈搖撼,像是有數十頭神象齊齊踏地,但凡被拳風掃中,便是屍骨無存,炸成一捧血霧。
拳風激昂不斷,氣流呼嘯聲中,那一片地界,連火光都熄了不少。
砰!
又是一聲巨響,玄空訕訕縮了縮腦袋,不敢再看。
……
……
……
無數的觸鬚如蛇狂舞,在那如山丘般巨大的體表上,暗青色的鱗片正微微發光,十二對肉翼遮蔽了天穹。
白朮停下虹光,在章魚頭顱上,長着如同蒼蠅般的複眼。
一百零八根降魔鎖鏈正自虛無生出,將它牢牢鎖住,佛光如焰似火,灼燒着那如腐肉堆砌的身軀,散出撲鼻的惡臭。
在章魚頭頂,僧人眸光淡淡。
“大都督,何不打殺了它?”
白朮張嘴吐出幾道劍芒,打在柔軟的章魚軀體上,竟如泥牛入海,分毫不見動靜。
“打殺不了,我的主身正被陸羽生牽制,這具化身神通有限。”
僧人擡起手,擲下一本書冊。
白朮伸手接過,略微翻了幾頁,發覺上面盡數繪着黑魔的圖樣。
有犬身人首的詭異怪物,長着密密麻麻眼睛的寺廟、人頭的橋樑、飛天的白骨燈籠……甚至連馬家村裡,自己遇見的血肉心臟都記載在內。
它,被稱作肉人。
“戰事緊急,我這具化身也要儘快折返了。”
僧人擡手一指:
“從此處過去不遠,我已命左昭率兵接應你,方圓百里遊離的黑魔,也被我盡數斬殺。”
僧人聲音頓了頓,他看着白朮,又淡淡開口:
“大都督,總督中外諸軍事,是國朝樑柱,是廟堂重臣。就算是光有五境修爲,也有些不夠。”
僧人的話語意味深長:
“你要繼我的位,只怕還要做些事情,如此,才能夠服衆。”
“弟子願隨大都督同行!”
白朮俯身一拜,瞬間心領神會。
“刀槍無眼,陸羽生牽制下,我或許顧及不到你。”
“自是生死由命,富貴在天。”白朮展顏一笑:“怨不得他人!”
他與僧人深深對視,面容平靜,良久後,僧人臉上緩緩露出一抹暢快的笑意。
“善哉!”
僧人合掌讚歎,神色嘉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