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二章 百怪夜行

火勢早被霜雪撲滅,在嚴霜中,焦黑的樑椽微微冒出個尖兒。

幾步遠外,是一個深不見底的凹坑,站在邊上,火雷的焦糊味仍未散去,絲絲縈繞鼻尖。

方正面孔的男人沉默了會,他擡起頭,環視四周。

這座位於北衛邊地的小村,已是破陋不堪,一半被言咒召來的雷光劈碎,另一半,則清冷而蕭疏。

馬家村,同北衛百千座邊地小村般,已全然淪爲死地了。

方正面孔的男人手臂微微顫抖,他怔怔望着這一幕,眼神迷茫。

“呀,呀,好像都死了。”

雪地裡,傳來另一道聲音。

同樣穿着白麻長袍,背後三杆大旗的男人緩緩踱步,他如盤核桃般,微微轉動着手心的三個紫丸,笑意戲謔。

“這般慘烈,嘖嘖,不忍心看啊。”

他走到方正面孔的男人身邊,裝模作樣的長嘆一聲:

“見到這一幕幕,陳將軍,在下幾乎要哭了。”

“你可有絲巾,借我拭一拭淚,如何?”

方正面孔的男人,赫然便是陳鰲。

白朮與他在汾陰城中,還曾有過一段交情。

只是不知爲何,他流落至北衛,竟還加入了白麻長袍者的隊列。

“莊家堡、徐家鎮、小河村、大河村、白溪村……”

陳鰲啞着嗓子,沉默向前一指:“現在,又加上一個馬家村。”

“怎麼?”他的同伴滿不在乎。

“你……你們還是人嗎?!”

陳鰲終於暴起,他毛髮倒豎,像一頭髮怒的獅子。

“國主和大禪師有命!命我們收拿流竄鄉野的黑魔!你們,你們……”

他喘着粗氣,兩眼也兇光暴起:

“你們全然不在意,一任推三阻四,陽奉陰違,看看,看看,眼下死了多少人!”

“你們……”

一隻手按在陳鰲肩頭,也打斷了他的烈怒,陳鰲雙膝一軟,幾乎被沉重力道打得半跪下去。

“不是你們,是我們。”

男人低下頭,一雙慘白如鬼燈,毫無半絲雜色的眼眸正凝視着陳鰲。

“我們也不是人,我們是人魔。”

他輕聲開口,嘴角高高揚起:

“就如人和猴子,怎能放在一起相提並論呢?”

“大禪師布武天下,你我都是從中得利者,一躍成爲人上人。”

他緩緩鬆開陳鰲,伸回手,踱步在荒村之中,帶笑的聲音迴響而起。

“年少時,我家極貧,在下修行的天資雖然不差,卻支付不起武道的消耗,丹藥、心法、神通……哪一門,不是要錢的呢?那個時候,我便暗中下定決心了。”

“我,張泊玉。”他霍然轉身,面上兇光一閃即逝:“我張泊玉要做人上人!”

“這般人上人嗎?”

“你何必譏諷我呢,陳鰲。”

張泊玉笑笑,恢復了不以爲然的表情:

“你早年投靠陳甲,萬般奴顏媚骨,以求爲進身之階,還不惜改了姓,你我本就是同一類人的。”

“我是想做人上人,我,也想登朝拜相,也想恢復家中舊日風光。

我結交聖地、世家的大人,巴結朝堂的長官,作鷹作犬,作馬作牛,但凡能跪着說話,我絕不會挺直身軀,連頭也要低下去。”

張泊玉面上帶笑,他抱着雙手,聽着陳鰲的自言自語,可突然,那個面色方正的男人狠狠轉過身。

“可我!沒想過殺人!”

陳鰲面目猙獰,那對森白的招子裡,無數的兇虐正凸了起來。

“人肉好吃嗎?”張泊玉溫聲一笑。

“你……”

“我問你啊。”張泊玉拍了拍手,慢條斯理走到陳鰲面前。

他清了清嗓子,面目瞬間變幻。

陳鰲來不及反應,便被一股沛然大力按在頭顱,頃刻間!

砰!!!

像是被數百門重炮轟擊,震耳欲聾的巨響驟起!沉悶到可怖的空氣被壓縮如實質,無數土石亂飛,大地突兀崩裂開來,整個下陷三寸。

在煙塵裡,張泊玉拍了拍衣上沾染的泥土,笑意依舊。

陳鰲四肢呈詭異狀扭曲,像是被生生折斷,他如同一個破布娃娃,口鼻之間都有鮮血噴射而出,眼中眸光黯淡。

“人肉。”

張泊玉一腳踏在陳鰲頭顱,緩緩用力,骨裂的聲音漸次響起。

“還是很好吃的。”

他凝視着垂死的老朋友,認真開口:

“大家都是人魔,又沒有誰逼你去修行《易鼎心經》,老夥計,你這副扮相,是演給誰看呢?”

“我……”

深坑裡,陳鰲氣若游絲,掙扎開口。

“你給陳甲當狗,我給謝康當狗,大家都半斤八兩,憑什麼逃到北衛後,你就心存了婦人之仁,一任與我唱反調?搞得我張泊玉像一個大惡人。”

“老朋友,你既然選了人魔的路,前方風景如何,也該儘早適應了。”

在骨裂聲幾乎如連珠炮的炸響,快要串成一線時,張泊玉才施施然收回腳。

“來到北衛的人魔千千萬萬,你我能被大禪師看重,選拔進熒惑軍裡,已是天大的幸事。”

“熒惑軍裡,來自大鄭的同鄉不多。”

張泊玉面無表情:“我容你一次,未必會有第二次,別太不識好歹了!”

他擡起頭,不再管氣若游絲的陳鰲,遠遠,又有人踏着風雪而來。

七八個穿着白麻長袍,背後三杆大旗的人突然肅立,他們對張泊玉施禮,神態恭敬。

“報一下戰況。”張泊玉開口。

“十八頭水蚩,二十四頭飛天蠻,七條百足牛蛇。”

七八人裡,其中一個挺身出列,笑着答道:

“都已重新收入紫丸了。”

“魚童子、人頭橋、百目寺、肉人還有魚面山呢?”

“那些鬼東西……”出言那人嘿嘿一笑:“大人,我等法力低微,可沒那個能耐把它們收納進紫丸。”

“慣會偷奸耍滑!”張泊玉笑罵一句:

“都是有爾等貪生怕死的敗類在,我六處才常常被其他幾處壓下一頭。”

“能活着,這條賤命才能爲您老效勞啊。”

出言那人也不畏懼,俯低身子,笑言道。

“聽說四處想要封印那頭章魚。”又有白麻長袍者開口:“就那頭長着十二翼的章魚。”

“他們找死不成?”第一次,張泊玉神色動容。

熒惑軍,直屬於妙嚴大禪師,整支勁旅,都是人魔中的佼佼者。

熒惑軍共分六處,每一處的管轄者,都是近乎五境命藏的修爲,金剛絕巔!

張泊玉與陳鰲,便是共同歸屬於六處。

妙嚴大禪師接引紫霧,又以不知名的手段,從紫霧裡召喚出不可名狀的怪物,並將其封印在紫丸內,任由熒惑軍驅使。

那些不可名狀的怪物,也被安上了不同的名號。

水蚩、百足牛蛇、魚童子、人頭橋、百目寺、肉人……

但其彼此之間,也有強弱之分。

最強的那幾尊,連熒惑軍中的至強者,都難以操控。

十二翼的飛天章魚、燃火的乾枯瘦影、發光的巨大球體……

在兩國戰亂時,十二翼的飛天章魚殺到狂亂,更是掙脫了紫丸的束縛,不知去向。

而當時,即便是大鄭一方的地官,也只是斬斷了幾根觸手,難以截住它。

那一戰,不少怪物趁着廝殺混亂,也掙脫了束縛,流竄鄉野之間。

熒惑軍,便是奉北衛國主和大禪師的軍命,前來重新封印逃竄的怪物。

“他們想要在國主面前爭寵。”張泊玉擡起頭:“四處的人,他們有何依仗?”

“折兵山會出手。”

“原來。”張泊玉微微頷首:“不必管他們,爭寵的事情別想了,亂世之中,能活下來纔是最緊要的。”

“明白了,那這肉人?”

“肉人被殺了。”張泊玉懶懶答了一句。

馬家村裡的那尊怪物,初始是血肉心臟的形體者,被熒惑軍他們稱作肉人。

這肉人生機頑強,便有隻剩下一滴血,假以時日,在得到血食的補充後,也能再度長出軀體。

吞噬的血肉愈多,肉人的肢體也愈強勁,慢慢進化爲精鋼也難以斬斷的體魄。

無一例外,紫丸中種種不可名狀的怪物,都極其擅長精神污染和元神攻擊。

若沒有強大的元神秘法在,稍有不慎,便會被怪物的精神污染意識,從而變作行屍走肉,再不能自主。

尋常不修武道的凡人,只要凝視它們,就會陷入瘋癲和絕望,意識粉碎。

張泊玉等人來此,也是奉命封印它。

只是肉人詭異,便是張泊玉等,也絕不想接觸。

一拖再拖,直到無法再拖下去時,一衆人才姍姍來遲。

“肉人被殺了,我們不找找元兇?”

“找個屁!”

張泊玉喝罵一句,不客氣在出聲那人頭頂狠敲一記:

“睜大你的狗眼,看看,這馬家村成甚鬼樣了!”

一個蔓延數十丈,深不見底的凹坑,赫然席捲了半個馬家村落,重重霜雪覆壓下,仍是無法填滿深坑。

“是雷法。”張泊玉淡淡開口。

“雷法?”

“能召雷的,無論如何,都是一門大神通。”張泊玉伸手一指:

“看着架勢,肉人是直接被雷法轟爆了,屍骨無存,這樣人物,無論是北衛的或是大鄭的,我們都得罪不起。”

“可是……”

“不要想着如何去邀寵,活着,命纔是最重要,更何況……”

張泊玉冷笑一聲,眼神有些戲謔的意味。

“折兵山的人巡梭邊地,擊殺肉人者若是鄭人,難免會碰上折兵山的佈防,聽說,就連折兵山的新聖子陸羽生,也親臨了。”

“那我們怎麼辦?”答話那人依舊懵懵懂懂。

“回家!”張泊玉揹着雙手,頭也不回:“都成人魔了,還是沒半點腦子!”

一衆人魔都呼喝出聲,歡天喜地,響應張泊玉的號召。

他們或來自北衛,或來自大鄭,甚至也有故國遠在大楚的。

在修行《易鼎心經》,化身人魔之後,他們在北衛這片疆土,一躍成爲人上之人。

惜命,是天下古來都有的常事。

能夠活着,沒有人願意去死,即便他們是人魔。

“不要再有婦人之仁了,陳鰲。”

在經過方正面孔的男人時,張泊玉停了下來。

“你我當初修行《易鼎心經》,便是想攀登武道,提升修爲,看看現在,我已是陽符二重了,你卻依舊止步不前。”

“你妹妹……”他輕聲嘆息:“你妹妹,她也想讓你活下來吧。”

氣息奄奄的陳鰲猛得擡起頭,又有無數傷口迸開,他眼神黯了黯,卻是沒有開口。

……

……

……

與此同時,地底深處。

一道暗黃的靈光飛竄着,它一路穿過累土和厚重岩層,如若無物。

“凝!”

靈光深處,白衣的僧人嘴脣微動,吐出一個字來。

原本有些渙散的暗黃靈光瞬息凝實,滿頭大汗的玄空沉沉呼出口氣,表情也輕鬆了不少。

“你不是地行鼠嗎?”白朮無奈開口:“怎麼地行都如此費勁。”

“大老爺,我還小啊,爲了不被人察覺,我們已經遁到地底極深處了,很費力的。”

玄空同樣無奈回過頭:

“鄭衛開戰的時候,我貪圖看熱鬧,不小心被章魚怪物一嗓子震傷了,不然大老爺你也沒那麼容易逮住我。”

“接着趕路吧。”白朮繼續打坐:“還有多遠?”

“兩三頓飯的功夫,不遠了。”

玄空呼出口氣,那暗黃靈光又繼續朝前遁去。

一路以來,自從離去馬家村之後的三四個時辰,邊地裡,便有不少修行者。

陽符、金剛,驚鴻一瞥下,甚至有個將軍模樣的人,血氣鼎沸如烘爐,遠遠隔着百里,都能感應到那旺盛到駭人的精氣。

他們似在構建一方古老大陣,都按在奇特的方位排定,一絲不苟。

爲避免被察覺,多生事端,白朮和玄空便以地行之術趕路,倒也安然無恙。

只是這土耗子實力不濟,趕路到一半時,真炁就枯竭,幾乎要栽倒在地底。

白朮以言咒來輔佐他,好歹,終於也快到了。

昏昏沉沉中,四周都是寂靜無聲,突然,正盤膝打坐的白衣僧人猛得睜開眼。

他霍然起身,把一旁的玄空狠狠唬了跳。

“大老爺?”玄空滿臉困惑:“怎了?”

“不對!”

白朮面沉如水,他將手搭在玄空肩頭,剛欲催動泥丸宮內的大挪移符時。

陡然,宏大如天音的聲音響徹。

一條金光大道鋪展下萬丈地底,異象繚繞,氤氳的霧靄流淌,漆黑的地淵都被照徹,漫天金色的花瓣灑落,每一片,都微微有禪唱聲、誦經聲迴響。

玄空呆了呆,滿臉不可置信。

他躲在白朮身後,死死揪住僧人的衣角,小心冒出半個頭。

金光大道上,一個身披袈裟的僧人正目光含笑,他身量不過常人高大,卻如同擠滿了這廣袤地淵,震得虛空深處都輕顫不已,神聖莊嚴,肅穆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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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明。”金光大道上的僧人雙手合十:“我已等你許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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