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章 黑潮與上界舟楫 【兩章合一】

雙鬢星霜的少年人楞了片刻,他擡起頭,雖看不清那雙被青布矇住的眼,但少年人臉上的神情,驟然就變了。

“老師!”

他嘴脣微微顫抖,似有千言萬語,但事到臨頭,終是重重頓首拜下,不知如何開言。

人間二聖,夫子常年行蹤不定,近古以來,唯一關於這尊至聖的真切傳聞,便是他收徒杜紹之。

而宣文君,雖同樣是上境聖人,但他留在人間的事蹟,卻比夫子多出了不知凡幾。

無論是首創學宮之制,一力消弭孫應臺的鬼兵禍亂,還是斬殺長夏城底,那尊瀕死又復甦的南方之神,陵光神君。

他在三大妖仙的祖地,以大法力生出三座鎮守關,勒令三教百家諸國,輪流鎮守關隘,自此之後,兩族互不相通,人間再無妖亂之事……

直到鄭國喜王死後三月,忽有天降流火,怒觸鄴都。

待天火散盡後,原地只殘了一片龜甲。

自那之後,長生子與宣文君,這天下唯二觀看過龜甲的人。

其行事,便令人難以揣度了。

本打算建立丹鼎教,授業天下,自己稱尊做主的長生子,突得折返回甘山,不問世事。

而宣文君,也自此拏舟南海,音信全無。

小木屋外,雖每日有童子稟明人間事,但卻是鮮有迴應。

他遠走去界天之外……

而界天與人間的距離,即便是阿修羅的目力,也無法窮盡。

這一次,便是雙鬢星霜的少年人也未想過,自家老師不僅迴應了,而且親自從界天外顯露神意。

他心頭思緒亂涌,半響無言以對。

“起來吧。”

在少年人心亂如麻時,一道蒼老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他恭敬後退幾步,擡起頭。

身前幾步遠,白髮蒼蒼的高大老人正看着自己,他頭戴着緇布冠,腰間繫着色澤黯淡的玉玦,足下踏着雙半舊草鞋,看其着裝,正是一副鄉下窮困的教書先生模樣。

“三師兄他……”

雙鬢星霜的少年人面有愧色,他深深躬身:

“弟子行事不利,還請先生責罰!”

在自家先生登臨界天之後,幫白冠男子打磨修羅心的人選,就換成了自己。

只是沒想到,事到臨頭,白冠男子還是失了心神,顯露了阿修羅真身。

“這不怪你。”

白髮蒼蒼的高大老人輕聲開口,他擡起眼,目光落在了這座自己親手開闢的洞天裡。

“也不怪他。”

高大老人沉默了剎那,接着開口。

“若要怪……”良久,雙鬢星霜的少年震愕驚覺,自家先生臉上,流露出了一絲苦澀的意味。

“若真要怪,也該怪我纔是。”

高大老人揹着雙手,他一步跨出,天地驟然翻轉過來。

小木屋被遠遠拋在身後,再不見蹤跡,眼前的,是深邃且無垠的大海。

雙鬢星霜的少年人楞了片刻,他隨即也一步跨出,身形落在高大老人的後面。

萬丈水波之下,是一座華美精美的水府。

白冠的男人躺在牀榻上,仍是昏迷不醒,在他身側,青衫少年人與明麗女人則是一派爭執神情,黃臉的漢子抱着手,面無表情。

“我成道之後,第一次登臨上界時,便遇見了他。”

高大老人伸手一指,在牀榻上,白冠的俊美男子雙眉緊鎖,臉上不時流露出掙扎之色。

他靜默看了許久,終是嘆了口氣。

“我遇見他時,他還那般幼弱,連黃金瞳都只是半開半閉,哪像個阿修羅,分明是一頭會齜牙的小犬罷了。”

雙鬢星霜的少年人怔了怔,沒有說話。

“如此幼小的阿修羅,怎能從上界活下來?那方界域已被黑潮吞滅,便是我行走在其中,也常常心神恍惚。

當時的我很是訝異,於是暗中跟着,把他悄悄送了回去。

再之後,我便見到了你的大師兄和二師兄……”

高大老人苦澀一笑,聲音也戛然而止。

在他身旁,雙鬢星霜的少年人沒有說話。

後續的事情,他也隱約聽說過一些。

在仙佛神聖行紛紛下界後,祂們齊手行了絕地天通之事。

上界便被黑潮吞噬,全然淪爲一片死地。

絕地天通,這一次,絕的,是上界衆生的生機……

自家老師成道後,第一次登臨上界,回來時,身側便多了兩個徒弟。

當時的三師兄只是初生的阿修羅,被遺棄在上界時,實力孱弱,連黃金瞳都睜不開。

他能活着,全賴大師兄的一力幫襯。

自家大師兄是一家仙府的守山童子,在黑潮臨近時,仙府主人早早遠渡他界,匆忙之下,小小守山童子自然是被落下了。

當自家老師找到他們時,見到的是一個半大少年,其身側跟着的,是一個幼小阿修羅。

也因此,白冠男子與大師兄交情甚篤,親密無加。

而在自家大師兄修行有成後,他也追隨老師,去前往界天之上,爲人間遮掩黑潮。

卻一時不防,不慎被黑潮腐蝕了元神,仙神無救,只得等死。

在他死後,三師兄的本性,便已是一日比一日暴虐,再也困鎖不住了。

“與其說是責怪無明,不如說是責怪我。”

良久,高大老人幽幽一嘆:

“他想要守正藉助六道輪轉生,重新活出一世,而當時,正巧輪到我暫時保管六道輪。”

“六道輪……”雙鬢星霜的少年猶豫了剎那,終是問出一個埋藏心底許久的問題:

“六道輪,真能洗去守正師兄的黑潮?”

“能。”

高大老人沉默半響:“但它的代價太大,令那些下界的仙佛神聖們,都不會容許發生。”

“這方小界中,法理不全,大道匿形,人死猶如燈滅,與傳聞中的大世界不同,也自然,不會有轉生一說。”

“六道輪每被轉動一次,便是鯨吞此界生機。

絕地天通前,那些仙佛神聖們,便紛紛下界,把此方天地鍛造成橫渡黑潮的舟楫。也自然不會容許,有人擅動祂們的度世寶筏。

若說無明轉生,只是在船上抽去幾塊無足輕重的木板,但洗去守正身上的黑潮,便是將船身鑿出個破洞。”

高大老人面上無悲無喜,聲音也是淡淡:

“我想救守正,可我不敢,我若是用了六道輪,片刻之後,不單守正。

連帶着我宣文一脈和人間衆生,都會被覬覦已久的上界神聖們徹底打殺!

祂們讓守正染上黑潮,又故意把六道輪放在我手,其用心險惡,便是如此陰毒!

我們這些下界的衆生,在祂們眼中,便是微不足道的浮沉,是可以一腳踩死的螻蟻……

若不是夫子,這人間衆生,無論是妖還是人,都早早被上界神聖化作劫灰了。”

高大老人說這番話時,他臉色平靜萬分,從始至終,都是神色淡淡。

他踩在洞天的水波上,擡眼上望,似見到一張張無比宏偉的面孔,正顯化在洞天周圍,凝視着自己。

那眼神,便如同人類看着腳下的螞蟻……

高大老人沉默與祂們對視,又收回了目光。

而這短短瞬間,在老人身側,那個雙鬢霜星的少年已是汗如雨下,面無人色。

方纔那一瞬,少年只感覺自己被注視了。

那是超越了理解範疇之外的目光,祂們看着自己的臉,便如同在觀看自己的生平。

一幕幕,從自己孩提時,到少年,到青年,到拜師修行,再到現在。

祂們的目光無時無刻,都凝視着自己。

在雙鬢星霜的少年幾乎身軀顫抖時。

那些目光,突得,就消失無蹤,像是從也未曾出現過。

“爲了躲避黑潮,祂們絕地天通,爲了躲避黑潮,祂們捨棄了上界,爲了躲避黑潮,祂們將這方天地鍛造成度世舟楫,爲了躲避黑潮,祂們要行人間的大滅絕……”

高大老人苦笑一聲:

“我雖修成武道上三境,但在祂們眼中,也只是一隻稍大點的螻蟻。”

前齊時代,生而金剛的自己,早早就屹立在常人要奮盡一生,依然可望不可即的山頭。

而後命藏、人仙,直到修成上三境,成爲人間聖者。

那個時候,宣文君以爲這方天地,也不過如此了。

直到喜王死後,鄴都那場天降流火中,他和長生子見到了火中的龜甲。

世界的一切隱秘,才向兩人轟然洞開。

上界……曾經心心念唸的上界,已被黑潮吞沒,成爲了偌大死地。

仙佛神聖行絕地天通之事,紛紛下界來,將這方天地改造成橫渡黑潮的舟楫。

黑潮,無垠的黑潮……

長生子心死之下,絕望枯坐甘山,再也不過問世事。

而自己,則選擇來到界天之外。

在那裡,宣文君見到了自己的護道者,也是人間衆生的護道者。

他見到了夫子。

宣文君向來以爲自己是天地氣運所鍾,於修行上,才能勢如破竹,證就上三境的聖者果位。

可那一刻,他只覺得世事種種,都不過是場虛妄。

武道修行,下三境練精,中三境煉炁,上三境煉神。

胎息、練竅、陽符、金剛、命藏、人仙……

於上界神聖來說,於衆生來說,六境人仙,已是人間止境。

即便武道修行至人仙,也終於要魂歸天地,不得長生。

而上三境,修行到上三境後,雖不得長生,卻是一種另類的與世同存,獨闢蹊徑的長生之法。

這無疑,是在上界神聖們的舟楫上,狠狠扣下一塊木板來。

王秋意、黑天子、太微山大道主,甚至是孫應臺,古往今來,人間衆生裡總不乏天資絕豔之輩。

可他們在人仙境界,要邁出最後一隻腳時,往往死於非命,屍骨無存。

餘下有警覺的,也隱約揣測到了這一遭,紛紛遠走海外,避世不出。

人間衆生如草芥,只是在勉力生存。

自絕地天通後,唯一真正意義上修成上三境的,僅有宣文君一人而已。

卻也因此,他與夫子一同被放逐去界天之外,輕易不得真身折返人間世界。

“之後的紫霧,只會更加猛烈。”

高大老人解下腰間的玉佩,遞給雙鬢星霜的少年:

“若實在事不可爲,便帶着大家逃吧。”

“老師……”

少年震愕捧着手裡的玉佩,十指狠狠顫了顫。

這一刻,他終於再也忍不住,出身問道。

“老師。”少年躬身:“紫霧,到底是什麼?”

他知道黑潮,上界的衰亡,絕地天通的發生,這一切的一切,都是歸根於黑潮。

可紫霧……

這造成諸國動盪,活屍無數,人魔橫行的紫霧,又究竟,是什麼東西?

“一條白魚,要如何融進黑魚的羣落?”

高大老人突然開口,還未等少年思索出結果,老人就自顧自答道。

“自然是把鱗甲染黑。”

宣文君自嘲一笑,神色有些無力:

“界天的缺漏,是被那些上界神聖刻意打出來的,這些年歲裡,祂們的舟楫已逐漸不支,無力帶祂們橫渡過黑潮。

紫霧,便是黑潮經過界天壁障釋稀的產物。”

“這……”

雙鬢霜星的少年心神巨震,幾乎握不住手心的玉佩。

“如此的黑潮氣息,自然傷不到那些上界神聖分毫。

相反,此舉還能將這方舟楫打入黑潮的氣息,以假亂真,從而掩飾過黑潮中的種種怪物,使它們錯過這方界域。”

“可祂們的微不足道。”高大老人閉上眼睛:“對於你們來說,便是真真的萬古大劫。”

紫霧……黑潮……

“很驚訝嗎?”

見到少年心神不屬的模樣,高大老人搖搖頭:

“三千大世界中,或許真有慈悲度世的佛家菩薩,道門天君、神道尊者……但在這方舟楫世界裡,祂們沒有一個是善類。”

“若不是忌憚夫子。”

宣文君嘆息一聲:“這人間衆生,早便被祂們碾成飛灰了。”

“老師……”

靜默了良久,少年人擡起頭,看着宣文君輕聲開口:

“既然是祂們打穿了界天之漏,你與夫子填補天缺,又有什麼用?”

一直以來,他心底都存了一個疑惑。

人世的一切切,究竟,又有什麼用?

“我們,總不能坐視不管。”

出乎意料,沒有什麼長篇大論,自家老師嘴裡發出的,只是一聲低低嘆息。

“弟子明白了!”

良久,少年人重重頷首。

“自從得到龜甲後,我便來到了界天外,只是一晃眼,人間又是多少個百年了……”

宣文君看了眼白冠男子,他依舊昏沉不醒,水府一衆人等,都沒有察覺到自家老師的到來。

“守正自願死在無明手裡,以求一個痛快解脫,不再被黑潮折磨。

而無明不過區區五十載,成就便幾可與我比肩。

小二和小七心念不純,想探究無明修行爲何如此之速。

又被上界神聖蠱惑出手,其最終死在六道輪之下,也是咎由自取。”

高大老人神情複雜:

“得到龜甲後,我被驅逐出界天外應對黑潮,便一直分身乏術,無暇教導你們。

此事,是我的過錯。”

在宣文君的言語裡,雙鬢星霜的少年人驟然凝眉。

“無明入滅。”他試探開口:“是上界神聖的手筆?”

“自然。”

“那,他又爲何能轉世?”

神聖的目光,都聚集在六道輪上,縱然以無明的修爲,也不過是螳臂當車,不自量力罷了。

“傳言。”宣文君開口:“他與上界神聖做了個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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