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從君玄口中得到胡說要閉關的消息, 白執先是一怔,便又像沒事兒人一般淡淡地說:
“他肯閉關最好,本帝倒怕他不肯安生調養, 平白糟蹋了自己的身子。”
君玄晃盪着二郎腿, 悠悠品着年初的新茶:“一百年, 一百年可不好挨啊。”
白執垂眸翻着膝頭的話本兒, 倒是一點兒也不着急, 說:“三百年也都這樣過來了,區區一百年,不過眨眼而已。”
是啊, 眨眼而已。
他們這些做神仙的,即使不能永生, 壽數也都以千萬計的, 一百年於他們不過是彈指一揮, 快得很。
不過,若想改變一些事使物是人非, 區區一百年,已足矣。
在胡說閉關的這一百年裡,人間的朝代更迭了數次,鬼界又新添了難以計數的冤魂厲鬼,天后的肚子又大了一圈兒即將臨盆, 而白執, 也早閱完了整整一庫的話本兒。
不過, 變化最大的還要數妖界。
鼠王甯戚家裡又添了幾窩新崽兒, 百日宴辦了一桌又一桌, 宿莽和清白的婚事在狼兔兩族長輩們的催促下辦得熱鬧而隆重,巫咸意外救下一隻受傷的貓妖, 如今也定了親,達成了貓狗兩族的聯誼,還有夫黨,跟本族外室的一隻白虎看對了眼兒,如今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
一夕之間,昔日曾一起嬉耍長大的玩伴兒好像一個個都成了親、抱了娃兒,也都開始學着顧家。
胡說出關這日,意外地發現至今還單着的,好像就剩了他跟雲察。
他順利出關可是件大事兒,妖界諸王十分給面兒,紛紛帶了禮物前來道賀。
甯戚帶的是一粒裡面刻了字的大米,巫咸帶的是一塊黃金塑造的磨牙棒,宿莽和清白合帶了一份兒禮,是枚由翡翠雕刻成的胡蘿蔔,夫黨帶的是三千斤香噴噴的臘肉……
胡說直言不諱:“我好喜歡這根磨牙棒,還有這根胡蘿蔔。”
巫咸拾了根牙籤兒剔剔牙,說:“磨牙棒是我剛啃過的,你不嫌棄就好。”
“……”胡說瞥了瞥他。
夫黨“哎呦”一聲,翻着白眼兒說:“豺王您老可真噁心,把啃剩的骨頭給胡悅。”
小兔子清白偎在宿莽懷裡瑟瑟發抖,對着一羣豺狼虎豹鷹狐蛇,他真的要嚇哭了,抖抖索索地問胡說:“你,你爲什麼喜歡我送的胡蘿蔔呀?”
“值錢啊。”胡說道。
衆人這才恍然,不禁大笑。
擡手招近身服侍的小狐妖白蘇過來,胡說道:“去,把這根磨牙棒兒拿去融了,融成碎金子再拿過來。”
巫咸往椅子上一歪,大喇喇道:“你們懂什麼,看吧,送禮要送到主人家的心坎兒上,也就本王跟狼王最體諒胡悅。如今狐族正是需要用錢的時候,哪兒像你們幾個,送什麼大米臘肉,摳裡吧搜的。”
“你厲害你多拿幾根磨牙棒出來呀。”甯戚瞪着滴溜溜的小眼睛,忿忿不平地說,“別拿大米不當糧食,一粒米也很金貴呢,是農民伯伯辛辛苦苦種出來的。”
巫咸冷笑:“是啊,人家辛辛苦苦種出來的糧食,誰知轉眼就被你們這些鼠輩給偷了。”
“你!”
“好了。”胡說及時制止了他們的爭吵,淡聲道:“其實你們人來了就好,帶了什麼禮物不重要,錢算我借你們的,以後會還的。”
“王。”
白蘇已將磨牙棒分好,一根棒子融成了大大小小十幾塊金錠,胡說從中挑了快最大的遞給清白。
小兔子很是茫然:“你給我錢做什麼?”
“一百年前,我從你這兒賒了五十兩銀子的鮮草。說好了有錢還你,現在有錢了,拿着吧。”
“你不說我都忘了,都這麼久的事兒啦。”清白回頭看看自家相公,不知道這錢是該拿還是不該拿。
宿莽揉揉他的頭,微微一笑:“給你就拿着吧,你不拿他心裡也不好受。”
“那好吧。”小白兔伸出小爪子迅速從胡說手心裡拿走了那枚金錠,忽然轉身就撲到宿莽懷中大哭,“好怕啊,跟狐狸握爪爪好可怕啊。”
胡說:“……”
夫黨默默地說:“難道跟大尾巴狼擁抱你就不可怕嗎?”
不說還好,一說反而提醒了清白,只見小白兔嚇得肩膀猛地一顫從宿莽懷中掙脫出來,蓄滿眼淚的紅眼睛委屈又可憐地看着他,帶着點兒驚恐。
宿莽手僵着,無處安放。
清白垂下頭,小聲道:“對不起……”
“沒事。”宿莽微微一笑,但嘴角不自然地弧度還是出賣了他的情緒。
過後胡說才知道,原來清白雖然已經和宿莽完婚了,但小兔子對狼族天生的畏懼至今尚未消解,兩人還沒圓房,甚至連碰都很少讓宿莽碰。
此時,誰都看出了這一對兒小新人之間存在的尷尬,忙都幫着轉移話題。
聊着聊着,不知誰提了一句,“你受雷劫入宗祠那日白執也來了,還幫你擋了雷。雖說你有法器不需要吧,但我覺得他堂堂堂帝君能爲你做到這份兒上,也是不容易。”
胡說一頓。
“噓——”夫黨小聲提醒他:“這個人在咱巫雲山是不能提的,胡悅這纔剛出關,大夥兒正高興呢,你這時候提他幹嘛?”
“爲什麼不能提?”巫咸指着胡說,“難道他這輩子就栽到陸離那個凡人身上了嗎?!陸離人死都死了,他傷受也受了,還遭了天譴差點兒魂飛魄散,這麼艱難都熬過來了,如今遇到個願意掏心掏肺對他好的,他怎麼就不能換個人重新再愛一次?”
一句話,堵得夫黨啞口無言。
而這些,也都是宿莽和夫黨他們一直想對胡說講,又遲遲不敢講的。除了雲察,這裡沒人知道陸離跟白執其實是同一個人。
他們只當是胡說心裡還沒能過了陸離這道坎兒。
這下,巫咸把他們想說但沒敢說的話說出來了,於是就都很緊張地看向胡說。想着擱狐狸以往的脾氣,這會兒子該發飆了,小時候誰要敢戳他痛腳,他非得炸毛不可。
但讓人意外的是,胡說好像有點兒恍惚,怔怔地不知道在想什麼。
等了很久也沒等到他發飆,反而見他對照着賬本兒挨家挨戶的把之前蓋狐王府欠下的錢依次還了。很快,由磨牙棒融成的碎金就全分了出去,胡說翻翻賬本,淡聲道:“還剩下三戶,我答應你們,半年之內一定還清。”
“狐狸你這算什麼,拆了東牆補西牆嗎?”
一道輕飄飄的笑聲傳來,君玄殿下不請自來,後頭還跟着一排擡了禮盒的小天兵。
“你剛說金子是借的豺王的,拿剛借的錢還債,還來還去不還是欠?”
胡說眼尾一挑,“你管得着?”
把清白給的翡翠胡蘿蔔塞給君玄,“這個你拿去,之前打的借條下次記得帶來。”
“你們倆還真是,嘖,真當我是你們倆之間傳話的小信使啊。”君玄嗤了聲。
“……”胡說臉色一僵,有點兒不大好看。
“不過這蘿蔔看着倒是個稀罕物件兒,拿給我九叔抵債是足夠了。”君玄瞥他一眼,笑着把胡蘿蔔擱回去,“但今天本殿下不是來□□的,而是前來道賀的,狐王順利出關,本殿下怎麼也得表示表示,你們幾個還不快把賀禮給本殿下擡上來!”
雲察拽了他一把,“你又搞什麼鬼?”
“你等着看不就知道了。”君玄跟他咬耳朵,“行行好,什麼都別問,我也是被人給逼的。”
“……”雲察狐疑地掃掃他。
小天兵們擡上來五六隻大箱子,在胡說面前一字排開,諸位王都很好奇裡面裝的是什麼,紛紛圍過來伸着腦袋往裡看。
夫黨最愛開玩笑,說:“君玄殿下確定沒進錯門兒?你若下聘該去鷹王府,怎麼還把聘禮擡到咱們狐王府了?”
“去!”
君玄擡腳踢他屁股,回頭道:“胡悅你打開看看嘛,合不合心多少給句話,別讓我白跑一趟。”
“……”
胡說本有些躊躇,卻被諸位瞧熱鬧不嫌事兒大的王給推搡着上前,幾乎是被人按着手打開了第一個箱子。
唰一道金光射出,差點兒晃瞎了大家的眼。箱子裡明晃晃的,裝了整箱的金葉子。
“我沒空陪你們玩兒。”胡說冷聲道,沒耐性再去拆剩下的幾個箱子,轉身要走。
雖然君玄說禮物是他送的,但究竟是誰送的,他又不傻自然猜得出。閉關前白執就一直託君玄的手往他這兒送東西,但都被他一一退回,想不到如今對方又故技重施。
“書?怎麼是書?”
胡說不拆,有人替他拆。
夫黨掀開第二個箱蓋,不由愣了愣,“嚯,好多還都是絕本,這得珍藏了幾萬年吧。”
胡說一頓,又轉回身去,見第二個箱子裡裝的是精裝的書籍,有《三字經》《論語》,還有《道德經》《莊子》等等,總之都是人間纔有的經典著作。
清白說:“胡悅,你之前不是想辦學堂麼?這些書正好可以拿去給學生們讀呀。我聽說過《論語》,是個叫‘孔子’的老先生寫的,就是一直沒機會讀。”
胡說望着這些書籍,默了片刻,又依次將剩下的幾個箱子打開。
第三個箱子裡裝的是宣紙和毛筆,第四個箱子裡裝的是上等徽墨,第五個箱子裡裝的是一些算數用的小算盤和臨摹用的字帖。
“這都是人間纔有的好東西啊,有錢都買不到的。”甯戚兩眼放光,忍不住伸手摸了又摸,“這徽墨怕已是極品,據說只有皇帝才用得起的,還有這宣紙……”
鼠王之所以這麼激動,一是因爲他“鼠目寸光”眼皮子淺沒見過世面;二則是因爲,妖若想拿錢去買凡人的東西,是件頂困難的事兒——
神妖兩界用的錢幣跟凡界用的錢幣不一樣,妖幣買不了凡物。
而論手工製造,即使妖有法力在身,製作出來的東西依然不如人類一雙巧手製作的精細。
“君玄殿下搞來這些怕是費了不少功夫吧?”宿莽看破不說破。
君玄摺扇輕搖,“那是自然。”
此時,胡說已經準備去拆第六個箱子了。大家都盯着他的動作,想着:“筆墨紙硯都有了,蓋學堂的錢也有了,還剩下一個箱子,會是什麼呢?”
胡說也以爲最後一個箱子裡裝得還是跟建學堂有關的東西,有點兒好奇地打開,誰知竟一下飛出無數個光點來。
像螢火蟲般大小,光亮也像螢火蟲般微弱。
胡說差點兒以爲就是螢火蟲了,不由怔然,眼中帶着點兒新奇——
小時候他最愛的兩個遊戲,一個是捉迷藏,另一個就是去草叢裡捉螢火蟲。每當跑過草叢,就會驚飛無數的螢火蟲,夜色中一閃一閃的像星星一樣,可漂亮了。
然而,剛說忍不住伸手想捉一隻,還沒碰到,“螢火蟲”竟“倏——”得膨脹成一隻只胖鼓鼓的孔明燈,乘着風往天上飛啊飛,排成長長的一道兒,將漆黑的夜空照得雪亮,像極了帝君府後面的那條銀河。
燈上還掛着一條條的綵帶,像個可愛的小尾巴,掃到臉上癢癢的。小尾巴上還寫了字,刻意以秦國的字體寫的,只有胡說一人看得懂:
明燈向晚,我心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