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夜, 胡說做了個很奇異的夢。
夢到陸離很溫柔地安撫他,喚他“悅兒”。
狐啊,生來便是貪戀溫暖的, 對方的懷抱柔軟踏實, 令他身上的鞭傷好像也沒那麼痛了。
夜盡天明。
再醒來, 藥性已除, 法力也恢復了七七八八。
身上的傷用法術治癒, 不過爲了在陸離面前裝裝樣子,他還是留了些痕跡在。
奇得是,脖子上有幾塊瘀痕, 呈暗紅色,不像是鞭痕反而更像顆草莓, 也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弄的。
聽管家說, 陸離天不亮就進宮上朝了, 他才知道自己昨晚睡的是陸離的房間。
然而,他只記得自己昨天跑出王府找陸離被拐去楚館的事, 至於怎麼逃出來的,逃出來之後又發生了什麼,卻全無印象。
經此一事,他也沒了自己溜出去玩的心思,乖乖在家等陸離回來。
有個負責採辦的小廝從外面回來, 朝老管家耳語了幾句, 說話時還不時地往胡說這邊看, 神色略顯怪異。
等他說完, 老管家看胡說的眼神兒也開始變得不對勁兒了。
帶着幾分驚恐。
胡說正坐在院子裡的一棵梧桐樹上逗弄兩隻喜鵲, 見此笑問:“你們兩個在說什麼呢,是不是在說我壞話?”
小廝忙搖頭, “沒,沒,小的不敢。”
管家也說:“我老人家年紀一大把了,怎麼會議論你這個後生?”
“是麼?”胡說嘴角一彎,從樹上跳下來,“那你們剛纔爲何頻頻看我,還表現得很怕我?”
“我們沒怕你。”兩人異口同聲道,見胡說走近,嚇得臉色慘白連連後退,“別,你別過來!你別過來啊!”
退着退着,管家不慎左腳踩到右腳,“噗通”坐到地上。
胡說揚了揚眉梢,“還說不怕我,真要不怕你們後退什麼?”
小廝都快嚇哭了,“我剛回來時,聽全城都在傳……說、說你是妖。”
“妖?”
胡說一怔。
小廝道:“對!現在外面的人全都在說,黎王殿下從戰場上帶回來的少年是、是一隻千年妖狐。”
這話恰巧被從外面回來的陸離聽到,冷聲道:“誰給你的膽子,敢在王府妖言惑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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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離從來溫文爾雅,胡說還是第一次見他對誰黑臉。
嚼舌的小廝也嚇壞了,胡說只見陸離命人把他拖下去杖打,聽說還攪了舌頭。不知最終下場如何,總之從此以後胡說再沒在王府見過他。
至於外界關於他是狐妖的傳聞,胡說還沒來得及求證。
當晚凡是出現在楚館、見過他原形的人,忽得一夜之間全都人間蒸發了,要麼暴斃,要麼不知所蹤。
誰幹的,其實不難猜。
無論是陸離還是白執,皆非良善。
胡說問陸離,“你對外界的傳言怎麼看?”
陸離笑:“謠言,止於智者。”
他追問:“若我當真是妖呢?”
陸離答:“那便是妖。”
胡說笑,殊不知他千年妖狐的身份在陸離眼中,從最開始就不是秘密。
此後幾日,太子有意削弱陸離在朝中的勢力。陸離決定避其鋒芒,也不跟他起正面衝突,終日假借陪胡說遊玩爲緣由,避不見客。
當然,胡說不懂這些。
他只以爲陸離願意花時間陪他,就是對他好。三天時間,兩人幾乎逛遍了啓都的大街小巷,嚐遍了各種美食。
這三天,無論多久以後回想,都是他跟陸離在一起時最愉快的時光。
皇城腳下有家泥陶館,客人花幾文錢就能買到一塊泥巴。捏啊捏,能捏出各種形狀,刷上彩釉擱到爐膛裡燒,成型之後的小玩意兒別提多有趣。
胡說看着姑娘小夥兒們成雙成對地進進出出,便也拉着陸離進去。
但陸離不想玩泥巴,說什麼捏泥巴是小孩子才玩的遊戲,他都這麼大的人了還玩有失身份。其實是他手笨,從小到大隻有挨欺負的份兒,根本沒機會像同齡的孩子般玩遊戲。
胡說怎麼都說不動他,只好花十五文買了一塊泥巴自己玩。
他捏了一隻憨態可掬的小狐狸,胖鼓鼓的身子小短腿,毛絨絨的大尾巴舒服地蜷成一團。
做工雖不精緻,勝在憨態可掬。
“給我看看你捏的是什麼?”陸離湊上來,明知故問,“嚯,好醜的狐狸,難道你在捏你自己?”
“哪裡醜了!”胡說嚷嚷:“本來我還想捏好了送你呢,現在看,還是扔了算了。”
“別扔別扔!”陸離攔他,“我又沒說不要。不醜,挺可愛的,但我覺得還不夠像你。”
“嗯?哪裡不像?”
“太聰明。”陸離說,“它長得太聰明。”
聰明嗎?胡說疑惑,盯着小狐狸的泥塑看了好久才反應過來,陸離是在說他傻。
“啊呀你你你!”
“別動,我再給你捏幾下。”陸離笑,“你看啊,這裡應該是這樣的。還有這裡,眼睛再大一些……”
“啊陸離!被你一弄現在更醜了好吧!哎你別碰我臉,你手上都是泥!”
有個詞兒叫“口嫌體正直”。
陸離喊着醜,等小狐狸燒好從爐膛裡取出來時,還不是從容地收下了?雖然嘴上沒說什麼,眼角總帶着淺淺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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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說當時沒太在意,在泥塑店看到他捏的是隻小狐狸時,陸離爲什麼會指着問“是不是在捏你自己。”
若他當時細想一下,也許他跟白執的這段孽緣會更早結束,他後來也不會愛的如此辛苦。
即使見過胡說原形的人都被封了口,但紙終究包不住火。
還是被太子陸堯知道了。他找來一位道士,竟頗有幾分本事,趁陸離上朝的功夫潛入王府,用一道靈符封了胡說的法力,將他擄走。
不用懷疑妖道的來歷,他的來歷,只有君玄知道。
這是白執的劫數,在歷劫期間,一切不可能發生的事情發生在白執身邊都合情合理。
於是,胡說被擄走,關在一間幽暗的房間裡。
太子下令,命妖道用十丈業火將胡說燒爲灰燼。說到底還是他忌憚千年狐妖的靈力,擔心陸離有胡說相助,會趁機奪他的儲君之位。
陸離回來發現胡說不在。
據管家說,胡說清早還沒起牀,更沒見他出來過。屋裡又沒什麼打鬥的痕跡,整個人好像憑空消失了般。
即使睡着時,動物的敏銳機警也遠超常人。
闖入者要麼是胡說還沒來得及發現,要麼是已經發現了但沒來得及作出反應。但無論兩者哪種,都說明胡說不是他的對手。
陸離能想到的,只有一個人——
太子的門客之一,一個江湖術士,白道人。兩年前這術士曾向皇上自薦,想做大秦的國師,被皇上拒絕了還打了幾大板,說他蠱惑人心。
白道人落魄如喪家之犬,流浪在啓都街頭。
便是這時,太子陸堯收留了他,且許諾有朝一日自己即位,定將國師之位親手奉上,換來白道人的抵死效忠。
“若胡悅真是被白道人捉走……”
葉青按住陸離的胳膊,“殿下真的要去東宮找太子要人麼?”
“你帶人隨本王一起去。”陸離道,拂開他,命人備馬。
“姓白的既然有能力將狐狸抓走,就說明狐狸根本不是他的對手。我猜,他很可能已經讓狐狸現了原形了。你此時過去要人,豈不正坐實了你與妖勾結的罪名?”
陸離一頓。
葉青接着道:“殿下請三思,切勿爲了一隻狐妖而荒廢了我們十幾年的苦心經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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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說在角落裡縮成一隻白色毛球,抱着手腳瑟瑟發抖。
不見了往日的神采,絨毛糾結成一撮一撮的,舔舐着傷口。
剛觀察過環境,這是一間廢棄的窯廠。不知怎得被打回原形封了法力,任他再怎麼掙扎都沒法變回人形。
幾番嘗試後,胡說精疲力竭。
這時,從外面進來一個身穿白色道袍手執拂塵的白鬍子老道:“太子殿下,還真是冤家路窄啊。”
一盆冰涼的符水從頭頂澆下來,冷得胡說一個激靈,身體幾乎凍僵。
胡說擡頭,“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