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迷的這幾日,胡說斷斷續續做了很多夢。
夢到小時候追着兔子滿山跑,夢到狐後對他絮絮叨叨,夢到第一次見到陸離時被渾身是血的對方嚇了一跳,夢到在秦國皇城啓都裡生活的點點滴滴,還夢到了白執。
但在夢中出現次數最多的,卻是陸離那句“一切不過利用”,以及狐王府滅門當晚的漫天火光。
掉下逆川時,他以爲自己要喪身火海——跌得粉身碎骨,燒得魂飛魄散——卻在意識模糊間聽到了狐後的聲音。
依舊如三百年前那般溫柔慈愛,聽不出絲毫蒼老,卻帶着一點離別時的哽咽,對他說:“對不起悅兒,這次孃親真的要走了,再沒法繼續保護你,以後你要學着保護自己……”
不知在夢中哭過多少次喊過多少次,直到甦醒,他卻纔不得不承認,業火中那道一直守護着他的金光是由他母后的妖丹所化,而這次,她是真的永遠離開了他。
如今他不得不再次面對遭受愛人背叛雙親離世的殘酷現實。爲何只有他活了下來?孑然一人,他又該如何繼續活下去?
“你——醒了——”惟靈慢吞吞地說,見胡說甦醒,她的眼神明顯輕鬆了很多,可臉還是僵僵的,做不出表情,“別怕——你已——經平安——無事——了——”
說着,便拾起矮桌上的藥碗,慢悠悠地喂胡說吃藥。然而,對方雖沒有反抗,但也沒有配合,不肯主動張嘴,害她一勺灑了半勺。
見此,惟靈艱難地皺皺眉:“你——”
胡說目光空洞地看着天花板,語氣淡到沒有絲毫的起伏:“掉下逆川時我明明已經粉身碎骨,現在爲什麼又平安無事地躺在這裡?”
可能是許久未曾開口的緣故,他的聲音聽起來極爲乾澀喑啞。
惟靈說:“是帝君——將你從逆川——救出——”
聽到“帝君”二字,胡說眼中終於有了些光彩,但語氣依舊淡淡的:“帝君呢,他身在何處?”
“帝君——”惟靈有點爲難,默了很久最終還是迴避了胡說的問題,只說:“在下是藥仙——奉帝君——之命照——顧你——”
“……”聽出對方在避重就輕,胡說也沒再問。他緩緩閉上眼,翻了個身,抱着被子蜷縮成不大的一團,輕聲道:“我有些累了,你出去吧,藥我一會兒再吃。”
看着幾乎點滴未動的湯藥,惟靈慾言又止。但瞧出胡說心裡憋着事兒不想被打擾,還是退出了房間,並且貼心地幫着關上了門。
胡說躺在牀上不大想動,可又睡不着,只好睜一會兒眼閉一會兒眼地發着呆,看不到白執心裡有些不安,可又忍不住去想那些撕心扯肺的往事。
陸離那句“一切只不過是利用”彷彿魔咒般在耳邊揮之不去,於是心口就好像被人拿着把鈍刀來回的磨,雖不至於一刀見血,但疼得叫人喘不上氣來。
之後惟靈又來過幾次,見他閉着眼以爲還在睡,就沒打擾。直到傍晚,門再次響了聲。
聽出是朱槿的腳步胡說才睜開眼睛,見他送了晚膳來。
“啊,你可算是睡醒了,睡了一天,餓壞了吧。”朱槿已經知道那日白執帶回的紅衣人便是長大後的胡說,他笑着說,可表情怎麼看都有些沉重。
胡說沒應,直到朱槿幾乎以爲他又睡着了,才輕聲說:“你對我說實話,帝君爲何不在,他是不是爲了救我……”
剩下的話他很難再說出口,旁人越是對他遮遮掩掩,他心中的不安就越甚。
“你別多想。”朱槿將手裡的東西擱下,按照白執的交待說:“帝君去西天庭找佛祖論經說道,要過幾月纔回,走時還說讓你這些日子在府中安心養傷。”
“嗯,沒事就好。”胡說訥訥地點了下頭,重新閉上了眼睛。
朱槿盛好一碗粥正要端給他,轉頭見他又睡了,喚了兩聲也不見迴應,只得皺着眉搖搖頭,端着東西離開。
不過他沒有把食物送回廚房,而是往左一拐穿過曲曲繞繞的迴廊,進了一片棠梨花海中。
林子布了結界,從外面看不出什麼,只有進去之後纔看到裡面有間大塊青石堆砌的密室。
聽着不時傳出的幾聲壓抑的低咳,朱槿嘆了口氣,擡手在石門上輕重交替地扣了幾下,未幾,石門打開,自深處傳來白執略顯沙啞的聲音:“進來。”
室內只有一顆形貌古怪的銀色靈石照明,投出一圈淡銀色的光暈,冷冷灑在正中的男子身上。白衣銀髮,仿若身覆三重霜雪,一張溫玉般的面龐此刻卻蒼白到近乎透明。
白執雙目輕闔,正在調息。
素日裡泛着銀色流光的銀髮黯然下來,呈現出一種叫人心悸的灰白。聽朱槿走近,他緩緩睜眼,那雙似銀非銀的眼眸竟也蒙着層淡淡的灰,更不用說發白的嘴脣。
朱槿眼眶有些澀澀的,怕擾到白執靜修,他說話都不敢大聲,哽咽着道:“帝君…給您的晚膳,您今天感覺怎樣,有沒有好些?”
見他這般小心翼翼,白執想笑,卻牽動傷處疼得皺了下眉,啞聲道:“別苦着張臉了,本帝無礙,只是需要費些時候調養而已。”一頓,問,“胡說可醒了?”
“醒是醒了,可……”朱槿欲言又止。注意到他未說完的話,白執問:“怎麼了?”
逆川下面究竟是什麼,胡說以前不知道,如今親眼所見又豈會不知?岩漿烈火,萬千厲鬼,如同煉獄,即使是白執,恐怕也難全身而退。
更何況,他明明已經粉身碎骨,最終卻安然無恙的躺在這裡,多半也是白執所爲,只是不知對方爲此付出了怎樣的代價。
胡說在心裡不斷告訴自己,“朱槿說了,那人沒事,只是去西天找佛祖論經而已”。反覆說了千遍萬遍,竟真的讓自己信了,這才踏實睡着。
然而,夢魘好像有意與他作對,閉眼沒多久便又夢到三百年前那晚,狐王府化爲血海,他無助地抱着狐後,可任他怎麼喊,對方都沒再睜開眼睛。
白執便是這個時候來的,不想讓胡說看到自己狼狽的模樣,可心中的這一絲畏怯終究抵不過半月以來的牽腸掛肚。
看着胡說眉頭緊鎖陷在夢中苦苦掙扎的模樣,白執只覺得自己的心好像也跟着被緊緊攥住。見他眼角有淚滑落,伸手去拭,誰知對方竟偏頭躲開了他。
白執一愣,手縮了縮僵在半空竟忘了收回來,啞聲道:“我…不知道你已經醒了……”
從白執的角度,能看到他眨眼時忽閃的睫毛,所以知道他沒睡着。
胡說沒說話,他的反應有些過於冷淡了,淡得與之前那個喜歡粘人的小狐狸相比,簡直像是換了個人,讓白執不禁懷疑他是否已經認出自己就是陸離。
於是心更揪緊了幾分,脊背上的傷好像也跟着開始發作,令他的肩膀忍不住微微發顫,想要坦白道歉,話到嘴邊又退縮。
以胡說的性子,既然三百年前沒有原諒他,三百年後的今日,自然也不會原諒。
喉結滾動了幾次,白執澀澀地說:“你若不想說話便好好休息,明日我再來看你。”
說着正要起身,卻突然被胡說給拉住。回頭,對上雙烏黑溼亮的眼睛,目光中帶着一點疑惑和探究,但更多的卻是心疼。
胡說是在擔心他。
意識到這一點,白執鬆了口氣,嘴角彎起弧度。而等意識到胡說的指尖已經探上他的脈搏時,想躲閃已經來不及。
轉着手腕掙了幾下,他笑得有些無力:“你不用看了,我沒事,只是輕傷。”
“爲什麼…”胡說緊扣着他的手腕不放,指尖微微發顫,直盯着他的眼睛問:“……爲什麼你爲了救我,甘願傷成這樣?”
知道自己抽龍骨的事再瞞不住,白執放棄了掙扎,他沒有否認,笑了笑:“其實也不完全算是爲你。無間鬼域的封印一直都是本帝在看守,它出了事,本帝有責任守住它。”
原來更多的是因爲責任。也是,說到底兩人相識才不到半年,遠談不上有什麼深厚交情。
這樣也好,得知是白執救了自己,他還一直怕虧欠對方太多,如今得到這個答案,心裡的確輕鬆了不少。
可在輕鬆之餘,不知爲何又有點兒悶悶的。回想過去的幾個月中兩人之間的點滴相處,竟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
“關於我的過去,帝君不問一句,難道您真的半點兒都不好奇麼?”胡說眼中的疑惑更深。
“……”眼神幾不可察地閃爍了下,白執避開胡說的視線,溫聲說:“你若不想說,本帝自不會問。而等你想說時,本帝也無須再問。”
“白執……”
黑眸中閃爍的細碎星光讓白執隨之一怔,這是胡說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金枝玉葉的狐族太子,狐王狐後的掌上金珠,平日裡被驕縱慣了受不得半分委屈,便是對着白執帝君也敢無法無天地直呼其名。
可這聲音再不像三百年前那般帶着驕傲放縱,其中的無助叫人心疼。
“謝謝你的什麼都不問。”喉嚨好像被堵着,胡說垂着眼說的有點兒艱難,輕輕地道:“你,你還能像以前那樣……抱抱我嗎?”
如何不能,怎會不能。白執覺得此刻該忐忑的那個人不應是胡說,而應是他纔對。
把人擁入懷中,不安的心彷彿跟着被填滿:“都過去了,以前那些就讓它們都過去吧。以後有我,我答應你,任何時候都不會再棄你不顧。”
乍一聽像是在說這次跌入逆川的事,但白執自己知道,其實他指的是三百年前兩人之間的種種。
說到底還是眷戀白執身上的溫度,安逸地靠在白執懷中,臉埋進他肩窩輕輕蹭着, “白執,我想我父王母后了,想回巫雲山看看他們。”
撫着胡說的背,白執溫聲道:“好,我陪你一起去。”
胡說搖頭:“不,我想自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