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雲萬里,瑞氣千條。
因得了白執帝君的庇護,帝君府靈氣充沛帶着淡淡的冷香,呼吸一口都覺得心曠神怡,讓胡說暫時忘了被人捉住的恐懼。
再說君玄走起路來沒個正型,步子邁得風流倜儻,描金畫扇搖得不疾不徐,籠子在他手裡晃晃悠悠的,害得胡說暈頭轉向哪裡還有心思顧及自己的處境。
沿着格調古雅的迴廊一轉彎,極目之處栽種着幾樹棠梨,雪白花瓣簌簌而落,冷香正是因此而來。樹影間隱隱綽綽露出一個人的身形,月白仙袍銀髮流光,姿態灑然——胡說猜他也許就是這府邸的主人——白執帝君。
傳聞洪荒伊始時,神族四分五裂,勢力割據一方,是白執憑着錚錚鐵腕以一己之力統一了神界,成爲萬神之主。如今他得有幾萬萬歲了,論起輩分來就連當今的天君都得畢恭畢敬地尊他一聲“太爺爺”,是個老得不能再老的老人家。
看到隱在樹間的一剪側影,君玄腳步一頓。胡說正疑惑對方爲何停下,就見他摸出一塊金絲方帕蓋在籠子上面,朗朗清清地笑了一聲:“九叔,瞧我今兒個給您帶了什麼寶貝!”
寶貝?指的是自己嗎?胡說抖了抖軟趴趴的尖耳,精神一振,紫衣人要把他送給誰?白執嗎?
探出爪子想撩開帕子看一眼,卻發現帕子被施了法掀不動,只好悻悻地收回手,枕着兩隻前爪神情沮喪地趴在籠子裡。
“呵——”這時,耳邊傳來一聲溫和從容的輕笑,另一道聲音傳來:“怎麼,逛遍了三界的煙花地,今天終於捨得迴天庭了?”
聲線猶如成年打磨的古玉,入耳深沉溫柔,仔細聽又帶着點兒冰雪初消時的冷意,竟出奇得好聽,讓胡說不禁開始好奇這人長什麼模樣,總之不大像是個活了幾萬萬歲滿臉褶子的糟老頭兒。
“九叔可別奚落我了,我剛回來,沒急着去見老頭子就先趕過來給您請安了,難道還不夠表達對您的孝心嗎?”君玄慢慢悠悠從白執身後繞過,執扇的手腕一抖拂掉石凳上落滿的梨花,笑眯眯入了座,將金絲籠擱在石桌一角。
桌上是一張白玉棋盤,周圍刻着雲紋,零星點綴硃紅碧綠的細鑽,又配以金漆描邊,七分素雅三分金貴,倒是件難得的珍品。而縱橫交錯的網格上黑白兩色棋子對峙,勢同千軍萬馬鏖戰,一着不慎就會滿盤皆輸。
落下一枚白子又拾起一枚黑子,悠閒之意彷彿將天下玩弄於股掌之間:“本帝並不覺得把你從溫柔鄉的醉生夢死裡撈出來的——是你對本帝的孝心。”
“嘿嘿。”君玄屈指蹭着鼻尖訕笑:“真是什麼都瞞不過九叔的眼睛。”
“說吧。”白執凝視着殘局並未擡頭,笑容溫和,語氣偏讓人聽出幾分清冷:“今日你既來了人又帶了禮,如此費心,究竟想從我這裡要點兒什麼回去?”
把金絲籠往前一推,君玄“唰”展開了描金畫扇徐徐搖着,過分風流的臉上堆起三分笑意,“我想用這個,換您的‘天|衣’。”
落子乾脆,語氣更乾脆:“不換。”
搖扇的動作一頓:“您還沒看過籠子裡是什麼,就說不換?”
“‘天|衣’與本帝氣運相連,不是你隨便就能拿去玩的。”白執微笑,“如果不說清楚要它做什麼,本帝憑何給你。”
“說給你聽也沒什麼。”勾起嘴角,紫玉描金的畫扇又在手中慢慢搖了起來,帶出陣陣香風。
“前個兒我去了趟地府,在鬼界遇到個品貌性子都頗閤眼緣的書生。可鬼都是見不得光的,見光則魂消魄散,我若想帶他離開鬼界,總得找個什麼東西遮遮罷?”
“叫什麼?”
“子書,顧子書。”覺得這樣說似乎還不夠,輕聲補了句,“挺溫和的一個人兒,明明是鬼,身子是冷的血是黑的,可靠着他時,卻讓人覺得整顆心都是暖的。這個人啊——倒是跟我以前遇到的那些個,都不一樣。”
擡眼淡淡一瞥:“真心喜歡?”
眼尾一挑,嘴角噙着三分笑意:“自然真心。”
“真心——”一頓,似乎已經看穿所有:“你可有心?”
君玄笑而不語,低垂下眉眼反覆觀望着扇面。一面作了畫,畫的是片開在斷崖處的灼灼桃花林;另一面題了字,寫的是首酸到不能再酸的情詩。
“前天是花仙,昨天是雪妖,今天又來了個顧子書。”白執溫聲說,聽不出是責備還是單純的評價,“似乎還未有哪個人,能讓你擱在心上超過一月的。”
“哈,哈哈哈——”嘴邊的笑意終於擴大,君玄笑出聲來,“無心又如何?無心也比有些人冷心得好,終是害人害己。”像是意有所指般,他停頓了一下,一雙紫瞳銳利如刀直直望向白執過分溫和的眉眼:“你說呢,九叔?”
白執望着棋盤答非所問:“你這荒唐性子該收收了,如此風流成性,將來如何繼承天君之位?”
說話時指尖黑白兩色的棋子不斷交替,落子無悔,一盤殘局竟也快分出了勝負。縱觀全局,黑色一方步步緊逼,似乎勝局已定。
“這太子爺的位置輪不到我來坐,我也不稀得坐。”君玄笑眯眯道:“就算我父君再不濟,三百九十九個老婆哪個不能再給他生個兒子出來?多得是人繼承他的大統。”
胡說心嘆:原來他竟然是神族的大殿下,這就不怪他花心了,因爲他爹天君的風流韻事在三界就是出了名的。
見一個愛一個,睡一個冊封一個,到如今大小天妃沒有過百也有九十,叫不上名分的美人兒就更多了,據說因爲這個,天后最近一直在跟天君鬧和離呢。
君玄往前湊了湊,拖長了話音問:“不過九叔——我倒想問問,三百年前你歷劫回來,爲何要將天君之位讓給我父君來坐?”
讓位?胡說的耳朵又支了起來,他覺得這趟天庭來的也不虧,聽到好多神界的秘聞八卦。
白執是萬神之主,穩坐天君之位幾萬萬年,只最近幾百年才突然退位不再過問三界中事,原因外界衆說紛紜,但一直沒有定論。
有人說他是厭倦了權力鬥爭想隱居;也有人說他是受了情傷,痛失心愛之人心灰意冷;還有人說他在三百年前渡劫失敗,法力盡失已無能再當天君之位,不得已才退位讓賢。
胡說也很好奇爲什麼?然而白執淡淡的一句話,卻瞬間擊破了他試圖挖個大八卦的幻想,“本帝退位的原因,你不是一直都知道麼?”
胡說:“……”他知道但我不知道啊帝君。
“嗒”一聲輕響,最後一枚白子在棋盤上落定。君玄一瞥,見本該黑方獲勝的殘局硬是被白執扭轉了局面,變成了和棋,棋盤上黑白雙方勢均力敵,相互牽制不分高低。
挑了眉毛,將畫扇一折一折收好,嘴角勾着:“這些不愉快的暫且不提。不過九叔,您真的不打算同我換麼,哪怕借也不成?”
“不成。”依舊是不容置疑。
“您先別這麼急着拒絕我,待看過籠子裡的小東西之後再做定奪也不遲。”君玄笑意不減,揮手掀去了方帕。
籠子裡,胡說正用兩隻前爪扒着金柵欄,張着溼漉漉的大眼睛認真聽八卦,帕子突然被掀掉,光線晃了他的眼,而逆光中的那人就這樣猝不及防地闖入他的視線。
白衣銀髮,一雙淡銀色的眼眸,古銀色的護額上眉心綴着一枚水滴狀紅色晶石,溫潤如玉是他,清冷如玉也是他,一舉手一投足間都是恰到好處的斯文儒雅,讓胡說一下看愣了——
原來白執根本不是個幾萬萬歲的糟老頭兒,而是他所見過的最好看、最想黏住永不撒手的人。
感受到胡說炙熱的視線,白執漫不經心地掀起眼皮,本是淡淡一瞥,待看清璀璨精巧的金絲籠裡趴着的是頭灰色的狐狸時,古水無波的銀眸裡竟浮起幾絲波瀾。
君玄面露期待:“我在巫雲山找到的,九叔覺得如何?”
聽到“巫雲山”三字,白執更是眉頭輕蹙,但這絲異樣稍縱即逝,讓人不可捉摸,視線收回時便又神色如常了。
拾起手邊的翠玉杯,吹散茶麪上落着的幾片棠梨花瓣,淡聲道:“你怎麼把它捉來的,就怎麼把它放回去罷。”
微風過,雪白的花瓣簌簌而落,沾了白執滿肩,聽他笑意溫和地說“你把它放回去吧”,胡說心中一陣感動——白執帝君真是天底下最好最溫柔的人。
誰知那人接下來又說:“這狐雖然珍稀,卻並不是什麼討人喜歡的品種。”
“吱哇!”胡說攀住柵欄一下站了起來,可憐又委屈地瞪着白執,分辯道:“誰不討人喜歡了,雲察他們都說我可愛呢!”
但他的控訴在白執聽起來,不過就是一陣奶聲奶氣的狐狸叫而已,動作一頓,再次看了胡說一眼,對上黑曜石一般的溼亮眸子時微微一怔。
“品種不討喜?”君玄打量着胡說:“不會啊,我看到它時它正在追兔子,四條小短腿蹬得比什麼都快,挺可愛的。”
白執回神,笑着搖搖頭:“你可知它有一俗名,稱‘膏藥狐’。喜歡誰就黏在誰身上,而一旦被黏住就像塊狗皮膏藥一樣,摳都摳不下來。”
君玄臉上的笑有點掛不住了,他本想拿這隻小狐狸向白執討個人情,卻沒想到竟看走了眼弄了只人見人厭的膏藥狐做禮,看樣子這樁買賣今天是做不成了。
“膏藥狐怎麼了?膏藥狐也是狐,也一樣單純可愛萌萌噠!”胡說氣得跺腳,擡頭卻見白執正盯着他,但一雙似銀非銀的眸子又像在透過他看着其它的什麼。
忙閉了嘴,乖乖巧巧地趴在籠子裡作斯文狀,又委屈地衝白執哼了幾聲,“其實我根本沒有狗皮膏藥那麼黏人啦,再說想要一直陪在喜歡的人身邊有什麼錯嗎?”
白執卻在四目相對時移了視線,不再看他了,一杯茶水飲盡,施然起身,肩頭髮上的梨花隨之而落:“不怕被它黏上你就帶回去仔細養着,不想養了就拿去放生,多少是條性命,你別一時貪玩禍害了它。”
君玄看了眼胡說,突然起身叫住白執:“九叔!”
白執一頓,卻未回頭:“天|衣你就不要惦記了。既然天君管不住你,本帝總要替他管着你些,不能由着你一直荒唐下去。”
“說起荒唐——”紫眸深沉凝視着前方背影,君玄似笑非笑:“我們叔侄二人究竟誰更荒唐?”
“……”白執默而不語,擡腿欲走。
“無論是誰捧着一顆熾熱的心肝給你,你都得給人摔到地上,又恨不能再碾上幾腳,就你這冷情冷心的,活該母胎單身萬萬年!”
“……”脊背些微僵硬,彷彿被釘在原地,白執良久未動,身後梨花飄落,天地間似乎只剩下蒼茫的白與蕭索。
胡說瞧着,心中忽然漫上種異樣的情緒,眼眶酸酸的疼,便扒着籠子遠遠衝白執叫了一聲:“嗚嗚嗚,嗚嗚。”
叫聲提醒了君玄,他打開金絲籠揪着胡說的耳朵把他從籠子裡拽了出來,疼得胡說嗚哇大叫也不顧,說:“你難道從未想過,倘若他還活着呢,倘若這隻小狐狸,就是他呢?”
“……”白執衣袖一揮,只見幾棵棠梨樹竟開始活動起來,直到形成一排密不透風的屏障,將君玄與胡說隔在了外面。
帶着冷香的聲音從屏障後傳來:“從今日起,帝君府中可以出現任何四腳毛絨,唯獨再不養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