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夜註定有人無法入睡。胡說沒心沒肺的,窩在白執懷中睡得香甜,白執卻是一夜未眠。
胡說與記憶中那人不僅聲音相同,眉眼也有八分相似,世上怎會有這麼巧的事兒?既然人死不能復生,便只有一種可能——他還活着。
那日白執從西天回來,扶桑兩人只看到他進屋沒多久又略顯慌張地從屋裡出來,卻沒看到在此之前他曾將靈識探入胡說體內,於是以爲他是被胡說的模樣嚇到,殊不知,他其實是因爲在胡說身體中查出妖丹的存在,這才驚愕不已匆匆離去。
妖丹封印了胡說的記憶與形貌,將他雪狐的身份隱藏了起來。同時也因爲妖丹的壓制,胡說纔會辛苦修煉三百年仍毫無長進,遲遲不會開口說話,到了化形的時候又如此艱難,足足昏睡了半月。
然而,即使如此,白執仍然不敢輕易斷定胡說就是當年那隻對他掏心掏肺的笨狐狸。此生殺伐果決,兵不血刃,他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如此患得患失。
曾錯過一次,他不想因爲自己的疏忽而錯第二次。此刻,回想着君玄送來的消息,才覺得踏實了些。
“三百年前那晚,雲察的確從狐王府抱出一隻狐狸,但不是雪狐,而是隻膏藥狐。”
“呵,膏藥狐麼…”白執低笑,輕輕撥開擋在胡說臉上的幾絲亂髮,湊過去在他嘴角吻了吻,蜻蜓點水般,不帶絲毫情|欲,只有無比的珍視。
但君玄的消息不是白得的,招搖殿主從來不做虧本買賣,頭天將消息傳給白執,第二天一早就上門討債來了。
“九叔,我來找您取天|衣了。”
身爲債主,理直氣壯,進門時擡頭挺胸,左手擎鷹,右手搖扇,渾身上下一副紈絝公子的混賬樣兒,連扇子都搖得比往日更風流幾分。
“不急。”白執示意他稍安勿躁。
君玄從善如流,笑着入座,看到胡說化形後的模樣時,墨中透紫的眼眸中訝異一閃而過。
雲察卻不如君玄淡定,若非礙於白執在場,他定要將胡說拎到一邊好好質問,問他爲何修爲在短短月餘突飛猛進,又爲何久留帝君府不回巫雲山。
但更讓他驚愕的是,當年他明明親眼看着狐後將妖丹打入胡說體內,把他的形貌連同記憶一併封印。如今見着胡說的模樣,心中的訝異可想而知。
胡說不知道雲察心中的擔憂,反而還故意做鬼臉向雲察顯擺——化形對於妖來說是件十分榮耀的事,更何況他不僅化了形,而且還生了仙筋仙骨,當然值得炫耀。
兩人的“眉來眼去”沒能逃過白執的眼睛。初見時不覺得什麼,今日再看,那隻鷹羽翼豐滿,金眸銳利,黢黑的翅膀上兩道金羽宛如閃電,絲毫不像是普通的山鷹。
喝了口茶,白執微微一笑,“聽說前幾日你帶着聘禮到妖族向鷹王提親,卻被人掃地出門?”
“沒有的事,都是誤會。”君玄笑了幾聲,絲毫不覺得尷尬,“是我將登門造訪時的見面禮備得稍重了些,看門的童子沒搞清狀況,誤當成了聘禮。”
白執“哦”了聲,笑道:“本帝還以爲向來風流不羈的君玄殿下會收了性子,對誰有了真心,原來竟只是一場誤會。”
說話時瞥了眼對方肩頭的山鷹,見其目光一縮,銳利如刀的金色眼眸中似乎隱着幾許失落。
君玄將鷹抱下,擱在腿上,似笑非笑道:“‘真心’這種東西還不如聘禮來得實在,擡着時的感覺沉甸甸的,到底幾斤幾兩,也能一稱便知。”
一頓,用手梳理着鷹背上的羽毛,“可這‘真心’就虛了,看不見摸不着。你說吧,人家不信,你做吧,人家又假裝看不到,你說你又能有什麼辦法?”
胡說在旁邊聽着,總覺得君玄話中有話,好像專門說給在場的某個人聽的,但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來這人是誰。
直到雲察振起翅膀“呼啦”一下飛走,他才反應過來,給鷹王下聘,不就是給雲察下聘嗎?
只見君玄望着雲察飛走的方向輕笑了聲,對白執一攤手,竟有些無奈:“你看,就說我是一直在拿着自己的熱臉,貼人家的冷屁股吧。”
“肯給你冷屁股貼算是便宜你了,知足吧!”胡說翻了個白眼,他一想到君玄招惹了不知多少朵爛桃花,一身的風流債還沒還乾淨就又去招惹雲察,就忍不住爲雲察打抱不平。
君玄揚了揚眉梢,像是聽到了多稀奇的事兒,驚訝道:“狐狸你這話什麼意思,我招誰惹誰了,怎麼就不配有人疼有人愛了?”
胡說“哼”了聲,沒好氣地說:“你招誰惹誰你自己心裡清楚。但要我說,你要真沒那個意思,就別去招惹人家。”
“若我有那個意思呢?”眼尾一勾,君玄笑道:“若我偏要招惹那人呢?狐狸,你是能把我怎麼樣?還是說——你能做得了那個人的主?”
“……”胡說被問得一怔。從小到大都是雲察管着他,他確實做不了雲察的主。
見胡說答不上來,君玄哈哈一笑,垂眸正反把玩着手中的摺扇,慢條斯理地說:“九叔,你家的狐狸說起話來頭頭是道的,還真是有趣。”
白執溫柔地看了胡說一眼,不禁莞爾,再看君玄時眼中多了一絲促狹,淡笑道:“你家的鷹也不差,與你相愛相殺。”
君玄乾笑:“呵,你可別說了。”
白執斂了笑,淡淡一瞥,“既然沒見着人,你的消息是從何而來?”
君玄道:“我是沒見着人,但我會打聽啊,不然您以爲我爲何要帶這麼多箱奇珍異寶,還不是拿去賄賂他的身邊人。”
白執點點頭,算是相信了,擡手,掌心托起件幾乎透明的紗衣,如他的眸子般似銀非銀,光彩冷冽。淡聲道:“你要的東西,在這裡。”
“九叔果然說話算話。”君玄笑得合不攏嘴,擱下扇子半站起身就要去奪。
白執卻擋住他的手,“且慢。”
嘴邊的笑僵了僵,“這是何意,難道您要反悔?”
“東西可以給你。”白執微微一笑:“但此物與本帝氣運相連,你總該讓本帝知道你要它所爲何用罷。”
君玄悻悻地縮回手,坐回凳子上,“若想帶子書離開鬼界,讓他藏身於紙傘之中並非長久之計,所以才借您的天|衣一用。”
白執淡聲道:“本是已死之人,顧子書卻執意重返陽間,逆天而行,於他於你都不是好事,也許會受到天譴。”
眼神一閃,君玄低下了頭,默了會兒,輕笑一聲:“逆天又如何,我雖修爲不高,但百十道天雷卻還能勉強撐住。他這人啊,溫順,卻也清高,從未求人做過什麼,這是他唯一的心願,我不得不答應他。”
“也罷,你好自爲之。”白執點點頭,將東西交給君玄,“記着,只可將其用於正途,不可擅自它用。”
“自然自然。”君玄小心地把天|衣抱在懷中,摸了又摸,嘴裡一直“嘖嘖”稱奇,不住道:“啊呀,用三萬根仙筋外加九叔的一節龍骨織成的衣裳就是不一般,摸起來既輕盈又滑溜。”
見君玄幾乎垂涎三尺的模樣,胡說忍不住抽了抽嘴角,他怎麼覺得對方不是在摸一件衣裳,而是在摸一個美人兒?
這時扶桑匆匆而來,道:“帝君,仙尊來了。”
君玄的高興勁兒還沒過去,聞言一愣,臉上的笑就掛不住了。只見他將天|衣胡亂往懷中一塞,抓起桌上的扇子轉身就要翻牆而走。
走之前匆匆解釋了兩句:“別看赤穹這人仙風道骨的,心眼兒長得卻比針眼兒還小,因爲藍燦這事兒我算是徹底將他得罪了,這就先撤,您可千萬別對他說我來過這兒。”
怕與赤穹迎面撞上,竟連正門都沒敢走。而他剛一走,赤穹就進了院子。
白衣蹁躚仙風道骨的仙尊赤穹,今日再見,卻像是變了個人般,形容憔悴,愁眉緊鎖,如墨染過的黑髮之中竟夾着縷縷的銀白,身子更是清減的厲害。
拂去胡說肩頭落上的樹葉,白執頭也不擡,淡淡道:“仙尊此番前來,所爲何事?”
赤穹頓了一下,喉嚨似乎被什麼堵着,聲音聽起來格外沙啞,“白執,求你,再救他一次。”
胡說聽人說了前幾日赤穹與白執打過一架的事,也不知赤穹怎麼還好意思厚着臉皮來找白執幫忙,而且連聲“帝君”都不喊,直呼姓名。
不過,看樣子對方是爲了藍燦而來。雖然不知爲何赤穹不去找藥仙而是每次都來找白執,但因爲不希望藍燦出事,他想讓白執去明韶宮幫這個忙,於是道:“帝君,要不您還是跟着看看去吧。”
赤穹這才注意到胡說,“……這位是?”
白執卻不理他,只不輕不重地拍了下胡說的腦門兒,笑道:“你知道其中利害嗎,就說讓本帝去?”
胡說一縮頭,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見赤穹還等着,他才禮貌又乖巧地跟對方打招呼,道:“我叫‘胡說’,胡說八道的胡說,見過仙尊大人。”
赤穹點頭,未再言它。雖然憔悴不堪,又是有求於人,但他一直端着仙尊的架子,不苟言笑,叫人望而生畏。
許是第一次見面的陰影還在,又許是他禁錮了藍燦自由的緣故,總之胡說對他沒什麼好感,只能敬而遠之。
白執最終還是跟着往明韶宮走了一趟,胡說擔心藍燦的安危,便也跟着一起去了。路上胡說才覺出一點奇怪之處——白執與赤穹之間看起來似乎並沒有多深厚的情誼,比起朋友反而更像是敵人,但據說以往每次藍燦病重,似乎都是白執出手相助。
這次亦不例外。白執進了屏風後的隔間,佈下結界不讓任何人靠近,包括胡說在內。但這次救人耗時似乎比上次更久一些,得有三炷香時間,而等白執再出來時,胡說注意到他的臉色有些蒼白,眼中的神采似乎也暗淡了些。
胡說走過去,攙住白執的小臂,憂心忡忡地問:“帝君,您沒事吧?”
“無礙。”白執拍拍他的手背,示意他不要擔心,淡笑着說:“只是耗了些元氣。”
“真的?”胡說半信半疑,若只是耗費些元氣就能救人的話,赤穹明明已經將自己大半的修爲都給藍燦了纔會因此白頭,可不照樣沒用嗎?
“你在胡思亂想什麼。”白執輕輕抱了胡說一下,溫聲道:“別擔心,本帝無礙。”
“嗯。”胡說咬了下嘴脣,點點頭,想起藍燦,便問:“那……我現在可以進去看看藍燦嗎?”
白執沉默了一下,輕聲道:“你,還是不見的好。”
但胡說還是進了隔間,而進去之後,他才明白爲何白執會說“不見爲好”。
藍燦躺在牀上只蓋着一條薄被,卻消瘦的幾乎找不見人,臉上被赤穹打出的淤青還未散去,腳上一條金鎖鏈牢牢拴在牀尾。腳踝被鎖鏈磨得血肉模糊的,看樣子他被關之後沒少掙扎。
胡說感到一陣心疼,卻連碰都不敢碰藍燦一下,生怕碰錯了地方害他更難過。
藍燦本面無表情,聽到動靜空洞的眼珠轉了一下,見是胡說,死寂的眼神纔有了一絲光亮,苦笑着輕聲道:“狐狸,你進來做什麼。我這樣子,咳咳,不該被你瞧見。”
胡說眼眶泛紅,坐在牀邊,輕輕握住他的手,“別說傻話,我們是好朋友,好朋友就是要在最狼狽的時候互相關心的。”
“嗯。”藍燦點頭,眼角卻抑不住地滑下淚來,“胡說,你代我向帝君說聲謝,不過請他以後不必再救我了,我如此這般,實在生不如死。”
“仙尊究竟爲何這樣對你?你告訴我,我去幫你理論!”胡說氣道。藍燦卻什麼也不說,搖搖頭,又閉上了眼睛。
以爲他又昏睡過去了,卻看到藍燦抿着嘴脣,緊閉的雙眸眼角落下大顆大顆的淚珠,直流進鬢角。胡說只好讓他好好休息,起身欲走,回頭卻見赤穹站在屏風處。
聽到藍燦說“如此這般,生不如死”後,他整個人僵在那裡,面如死灰。
“帝君,你知道仙尊爲何如此對待藍燦嗎?”回去的路上胡說心中還是有點悶悶的,“我感覺他分明很關心藍燦,不懂爲何兩人會發展到如今的地步。”
“因爲凡是這世上本不該存在的東西,強留終究留不住。”白執淡淡地說,牽着胡說的手收緊了幾分。
胡說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這時聽到路邊的蟠桃園中傳來女人的尖叫聲,奇怪地看去。
只見一片樹影繁花之間,有一男一女正在樹下抱作一團,兩人還都脫了一半的衣裳,臉上的表情刺激又開心,忘我到連有路人經過都沒發現。
胡說腦中“嗡——”得一聲懵住,呆呆地指着那兩人,問:“帝君,你看他們……”
白執臉色微變,忙擋住胡說的視線,拉着他離開此地,聲音不大自然地說:“是天君與天后。”
胡說“哦”了聲沒再問,白執就以爲這事兒算是過去了,暗暗鬆了口氣。
誰知到了晚上,胡說窩在雲被中突然擡頭問他:“帝君,白天的時候,天君夫妻二人在園子裡抱在一起做什麼?”
“在……”白執翻了個身,背對着胡說,聲音微啞:“……在行周公之禮。”
“周公之禮,可他們看起來好開心啊。”胡說追問,“帝君,這個周公之禮是人人可行麼?那您與我,可不可以?”
見白執轉過身去,於是爬起來一手撐着牀,一手去推白執的肩膀,卻被人反扣住手腕,一陣天旋地轉間壓在了身下。
“狐狸,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白執危險地眯起眼睛,聲音又粗啞了幾分,“本帝並非君玄那般,此禮,唯有兩心相悅之人可行。”
“兩心相悅?”胡說歪頭想了下,突然伸手摟住白執的脖子,笑道:“沒錯啊,我的確很喜歡很喜歡帝君。”
深吸一口冷氣,白執壓下心頭浴火,面無表情道:“你知道什麼是喜歡嗎,就敢這樣說。”
“我知道啊。”胡說點點頭,將夢中那紅衣少年曾說過的話原封不動的重複一遍,“如果喜歡一個人,和他在一起時就會感覺很歡樂,看不到他時心中會一直念着,聽不得旁人說他半點兒不是,總想掏心掏肺地對他好。”
頓了頓,彎眸一笑,“我對帝君就是這樣啊,只是不知,您對我又是如何?”
說完才發現,不知何時白執的表情已經變得非常奇怪了,像是震驚,又像是愁腸百結的悔恨,似銀非銀的眼眸中閃着細碎的光。
“爲什麼這樣看我,難道我哪裡說的不對…唔嗯……”話未說完,便叫人堵回了口中,被緊緊擁住,耳邊是對方的輕嘆,“是本帝輸了,丟盔棄甲,一敗塗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