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說覺得白執將燈火掐滅的那刻好像把心中存留的某種期翼給一起掐滅了。
他最後還是沒有放燈祈願。燈火已滅,放與不放都再無意義。河邊熙熙攘攘,雖身處萬千繁世之中,白衣銀髮的白執在深黑的天幕與喧囂的夜景中卻顯得更爲冷清。
“接下來你想去哪兒玩?”
以爲白執會望着河面的三千明燈一直出神下去,對方卻抄手將他抱起來,神色已經如常了。
想了想,胡說道:“我想回城,城裡還有很多好玩好吃的,君玄去別處浪了,藍燦身上又沒錢,我還沒來得及——”
“對了帝君!”胡說終於想起藍燦的事兒來,急道:“剛纔藍燦落水,被一個黑衣人救起之後就不見了。他要是丟了,我回去怎麼跟仙尊交代啊。”
“你無須交代什麼。”白執淡淡地說。
“我是揹着仙尊將藍燦帶下凡界的,有義務看管好他的安危。”
“來或不來,是藍燦自己的意思。他想自己做一回主,且由他去吧。”
見胡說依舊懵懂的眼神,白執微微一笑,“還有心操心別人,先管好你自己再說。”
說着使了個瞬移法帶胡說來到城中最繁華的一條街,好吃的好玩的,應有盡有。
胡說想,既然白執說不用操心,就是真的不用操心吧,若藍燦真的有危險白執不像是會袖手旁觀的樣子,於是暫時將這事兒擱在腦後了。
到糖人店裡看民間藝人捏糖人,覺得不錯就買了個孫悟空的,結果還沒走出店門就“啪嘰”把大聖爺給糊地上了;到古玩店看老學究鑑寶,聽到興起時一搖尾巴竟打壞了人家一隻古董花瓶,害白執賠了塊千年古玉才息事寧人;接着又去胭脂鋪和裁縫鋪,鋪子裡姑娘大嬸兒們正討論哪個色號最好看,熱火朝天時卻被胡說這隻會開口說話的狐狸嚇得花容失色……
任白執性子再好,一路逛下來也得皺了兩三次眉,萬萬年來沒對誰說過“對不起”三個字的白執帝君,今日竟跟在只狐狸身後到處給人賠不是,將身上值錢的東西賠了個精光。不過,給狐狸收拾爛攤子也沒想象中的招人煩,相反,看着跑在前邊的胡說不時回頭開心地叫着“帝君,帝君”將自己的新發現與他分享時,好像被對方的情緒所感染,心中也跟着愉悅起來。
街角是家賣臭豆腐的,攤主說雖然聞着臭但吃起來香。胡說不相信,覺得聞一下已經叫人受不了了,吃下去還不得毒死人,便嚷着讓白執給他買上一串嚐嚐。
“不買。”白執果斷道,見胡說有點不高興,便把他從地上抱起來,溫聲說:“你今天吃的已經夠多了,當心撐壞肚子。”
胡說湊過去與白執鼻尖對着鼻尖,盯了他一會兒。突然一歪頭,大笑起來:“哈哈哈帝君,您該不會是有潔癖,聞不了臭豆腐的味兒吧?”
白執:“……”
“狐狸,你才知道他有潔癖啊。”君玄不知何時回來的,站在後邊含笑道:“除了落花,你可曾在九叔的白衣上,見過半點兒塵埃?”
胡說看看摁在白執肩膀上沾滿糖稀的兩隻爪子,以及這人白衣上數不清的狐爪印兒,耳根一熱,把手縮到背後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啊帝君,我不是有意的。”
“無礙。”白執淡聲說,轉身優雅又不失迅速地離開了臭豆腐攤。沒見他有什麼動作,就將身上的爪子印兒都消去了,白衣恢復纖塵不染,煥然如新。
見此,胡說心裡鬆了口氣,但還是注意着沒再把自己的小髒手往白執肩上搭,直到白執取出塊手帕仔細給他擦了手,才重新摟住白執的脖子。回頭看到君玄這次手裡沒拿他的寶貝摺扇,而是拿着把像血一樣鮮紅的油紙傘。
傘是收攏的,靠近傘柄的那端緊緊扎着一條白色的絲帶,鼓鼓的,裡面不知裝着什麼。而他肩上還站着只黑色山鷹,腳上纏的卻不再是紅色絲線,而是一枚黑色的腳環。
胡說訝異地張張嘴,心想:雲察不是已經逃出君玄的魔爪飛回巫雲山了嗎,這是又被捉住了?可眼下的場合不好直接問他,只能從君玄口中旁敲側擊:“殿下,你的鷹這是找回來了?”
“嗯,可叫我好找。”君玄道,還故意笑眯眯地看着雲察,“我家小黑什麼都好,就是性子倔了些,說什麼都不肯從我,我下手只稍稍重了些,誰知他竟鬧起脾氣要離家出走。”
這笑意僅浮於表面,叫人看不透他的心意。又或者真如白執曾經所言,像他這種朝三暮四沒正經的混蛋,根本沒有真心可言。
“……”聽到君玄的話,雲察一臉陰沉地盯着他,似乎就要一口啄下去叨瞎他的眼睛。
看樣子這一人一鷹兩個正暗暗較勁兒呢,於是胡說裝模作樣地輕咳了聲,又問:“既然你家鷹這麼喜歡離家出走,殿下今天怎麼不用繩子拴着他了?”
君玄又是一笑,“繩子雖拴得住人,但拴不住心。心若不在,即使有繩拴着也只能勉強把人留住,飛走是遲早的事兒。”
胡說剛覺得君玄總算說了句靠譜的話,又聽他繼續說,“所以我在他腳上戴了個咒枷,以後只要念起咒語,無論他身在何處都得乖乖飛回我身邊。”
“……”
“你!你這樣做未免太過分了吧!”胡說一聽就急了,雲察是他最好的朋友,他怎能看着雲察被君玄這混蛋欺負,當下就要撲過去跟君玄拼命,卻被白執摁住。
“好了,別鬧了。”白執淡聲道,既是說給胡說聽,也是說給君玄聽。君玄揚了揚眉毛,收斂幾分,胡說還想再說,卻被白執打斷:“你方纔去了鬼界?”
君玄沒有否認,彎起嘴角:“今日上元節,人間是熱鬧夠了,鬼界卻冷冷清清的,我就去給他送了盞長明燈。”
胡說一愣:送燈?那,被君玄仔細包好小心收起的冰糖葫蘆又送給了誰?這花心大蘿蔔究竟有幾個小情人兒?
瞥了眼他手中的紅紙傘,白執不輕不重地說:“只是送燈?這可不大像你會做的事兒。”
“自然。”君玄垂眸,撫摸着那把傘,微微一笑:“所以我帶他到了這裡,子書的家就在未央國。九叔若願意,倒是可以過去歇歇腳。”
君玄說,顧子書生前是個教書先生,性子溫和,長着兩顆虎牙一笑還有酒窩,那人飽讀詩書卻不去考取功名,將一生短短二十五載全都給了學生。他從未見過這般淡泊不爭的人,跟顧子書在一起時,心靜得就像天潭裡的水,即使偶爾有些波瀾,依然叫人說不出的舒服。
“九叔,你說世上怎會有這樣的人,氣質舒服得讓你什麼都不想管,只想跟他在一起安靜待着。”
也不全是,白執心想,還有的人笨得讓你什麼都想管,跟着他一起鬧騰,但又真心覺得很歡樂。可他沒說,因爲這人曾在他生命中出現過,卻永遠不會再出現了。
提起“顧子書”三個字,君玄好像有說不完的話,甚至連語氣都不自覺地溫柔下來。原本君玄喜歡誰又是不是真心喜歡都跟他沒關係,可胡說卻看到雲察的臉色似乎有點不好看。君玄說了一路的顧子書,雲察便心不在焉了一路。
直到來到一間廢棄多年搖搖欲墜的私塾,君玄拂去樑上牆角的蛛網灰塵,將幾人迎進了屋。駕輕就熟地找到燈臺的位置,點燃一盞如豆的煤油燈。
不過君玄也不是半點兒良心都沒有,中途好歹關心了下藍燦,問他爲何不在,胡說就將藍燦落水被一名黑衣人帶走的事又說了遍。
君玄聽後苦笑一聲:“完了,這下我算徹底把仙尊給得罪了。”
胡說頗不厚道地說:“人是你帶來的,出了事你擔着哈。”
可說歸說,作爲除了白執之外他在仙界唯二的好朋友,他很擔心藍燦的安危。令他意外的是,幾人前腳剛到私塾,爐子上的茶水還沒燒開,凳子也還沒坐熱,藍燦竟推門而入。
“你去哪兒了害我好擔心,怎麼只有你自己,救你的那個人沒跟着一起來嗎,他沒把你怎麼樣吧?”
胡說心急,一口氣問了好多,問完才發現藍燦的臉頰紅撲撲的眼睛也亮亮的。
“我去看蹴鞠比賽了。”藍燦有點興奮,“比賽很緊張很刺激,根本不像你說得那麼沒意思。”
白執在旁邊沉默着,聽藍燦說起“蹴鞠”,眼中飛快地閃過些什麼。
“啊?”胡說一愣,這才注意到對方在正月裡的天氣額頭上竟出了很多汗,多到把頭髮都粘成一縷一縷的,身上還有很多泥點,“你該不會也上場踢球了吧?”
“只踢了一下,他把球擱到我腳邊讓我踢的,沒用我追着球跑。”藍燦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臉頰好像又紅了些。從進門那刻起,他整個人都和以前不大一樣了,好像在發光。
白執的目光不着痕跡地往門外黑暗處掃了眼,不輕不重地問,“你口中的那個‘他’,是怎麼知道我們在這兒的?”
“帝君……”藍燦的笑容一下就僵住了,又變回曾經那個苦悶柔弱的藍衣青年,眼眶泛紅好像在乞求白執不要追問。
君玄拎來燒好的茶水,笑嘻嘻地爲白執滿上,“難得小燦今天這麼開心,九叔又何必執着於一個答案敗了他的好心情。既然能把人平安無恙地送回來,對方總歸不會懷着惡意。”
看了眼藍燦,白執沒繼續說什麼。胡說喊了聲“渴”,就餵了些水給他,誰知才喝了不到半杯,胡說突然雙眼緊閉在他懷中昏了過去。
“狐狸,狐狸?”白執心中一緊,在喚了胡說兩聲得不到迴應之後,一雙銀眸冷冷掃向君玄,“你在茶裡放了什麼?”
雲察也十分揪心,質問地看向君玄。
君玄一攤手,“日月可鑑,天地良心。”一頓,想起什麼,突然促狹地笑道,“這麼擔心這隻膏藥狐,九叔,你該不會是愛上他了吧,他可是連形都還不會化啊。”
而沒等他話音落地,白執早已抱起胡說回了天界。雲察望着白執匆匆離去的背影,燦金的鷹眸微微眯起。
十日過去,胡說的病情絲毫不見好轉,一直昏睡不醒,而從脈象上來看,他的身體並無異樣。白執問過藥仙,自己也查了些古籍,卻沒找出病症出在何處。
恰在此時西天佛祖開壇講經,遞了帖子請白執前去一敘。法會開了七日,七日後白執回來,見扶桑與朱槿兩人在院子裡站着。
“不是叫你們好生照看狐狸,待本帝回來後繼續設法爲他醫治嗎?”白執聲線微冷。
見二人臉上說不出是怎麼個表情,總之慾言又止,止又欲言,便問:“怎麼,狐狸出了什麼事?”
朱槿指指屋內,“帝君,您,您還是自己進去看看吧。”
即使朱槿不說,白執也已經在往屋裡走了。扶桑朱槿平時都很機靈,今天不知怎麼變得吞吞吐吐的,讓他快沒了耐心。
見白執進屋,兩人神色一鬆,不約而同地跟過去想偷看。可沒等靠近房門,屋裡突然傳來聲沉重的悶響,像是椅子被人碰倒了,接着就見白執像是看到了什麼可怕的東西般奪門而逃。
或許說“逃”有點不大合適,因爲他依舊衣冠齊楚纖塵不染,甚至神色和表情都一如往昔。
但跟在白執身邊近萬年了,他們還是第一次見白執明明可以瞬移去仙尊的明韶宮,卻慌得連使用法術都忘了,硬是疾走過去,腳下的步子更是長長短短凌亂不堪。
扶桑探頭往屋裡牀上看了一眼,疑惑地問:“難道帝君竟覺得…胡說化成人後的模樣,很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