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4章爲什麼我的眼裡滿含淚水
174章爲什麼我的眼裡滿含淚水
彭遠征笑了,“不管他,我們幹我們的。不過,他說的也有道理,我們是在做實事,不是做面子工程,不能違規運作,在制度和程序上一定要做紮實,免得將來出現問題授人以柄。”
李雪燕慢慢坐在了沙發上,“其實現在手續基本完備了,省裡批也就是一個時間問題。我們完全可以一邊等待省裡的批覆,一邊着手招商引資開工建設。要不然,光乾等着省裡的批文,會浪費太多的時間。我估摸着,三個月下來就算是效率高的。”
李雪燕的建議其實也不是不可行。而事實上,在很多地方,項目建設都是這樣運作的,一邊報批,一邊悄悄開工,等手續下來,工程就基本上進入了收尾階段。就算是出現意外,上面沒有批覈通過,那麼,也會想辦法通過各種手段來運作到合法存在。
但彭遠征卻不想這麼幹。他心裡也清楚,就算是他要這麼幹,有郝建年這個絆腳石在跟前,也幹不成。
商業街改造擴建工程的最大阻力,不是來自於上頭,而是來自於內部——即郝建年的反對。
“他們明天就要去南方考察了,一去大半個月。”李雪燕明媚的大眼睛眨了眨,壓低聲音輕輕道,“不如我們趁郝建年不在家,先把招商引資做完,確定好開發商再說!”
“這個不急。招商引資的前期工作已經就緒了,真正完成,頂多一週的時間。”彭遠征掐滅了自己手裡的菸頭道,“我們還是集中精力攻克省裡這一關!我的計劃是十月中旬開工建設,在春節前基本完成基礎建設,明年五月份之前竣工投入使用。”
“既然你拿定了主意,那就聽你的。”李雪燕有些失望地起身來,走到彭遠征的內間宿舍,習慣性地開始替彭遠征收拾房間。順便把彭遠征替換下來的一些衣服帶走。洗乾淨再拿回來。
這些日子以來,都是李雪燕在幫他洗衣服什麼的,雖然彭遠征再三拒絕,但李雪燕還是堅持了下來。當然,工作忙的時候,黨政辦的李新華也主動過來爲他服務。
……
……
第二天,郝建年帶着黨政班子成員中的六人及一些職能部門的中層幹部,組成了一個十五人的考察團,乘坐當天上午10點鐘的火車離開新安去了南方。
彭遠征在辦公室裡把黨政辦整理的向省裡的報批材料從頭至尾梳理審查了一遍。感覺有些頭昏腦脹,就推開門,站在走廊上呼吸了一會新鮮空氣。
雲水鎮黨委政府,一共只有32個行政編制,這麼一下子走了15人,整個政府大院裡、辦公樓上就顯得有些沉寂。彭遠征站在走廊上極目遠眺,凝視着遠端幾家鍊鐵廠高聳入雲端的大煙囪,心頭又浮蕩起幾個關於日後工作的新念頭來。
他的想法很多。想做的事情很多。但飯只能一口一口地吃,事兒也只能一件一件地做,目前他最主要的還是要抓好商業街改造擴建工程,把這個項目做成、做漂亮、做出成效。
他的目光回收回來,突然在政府大院一角的大槐樹下,發現了一個蒼老而傴僂的身影,正是韋明喜。
韋明喜不知出於何種心態,居然放棄了這一次的公款休假。主動留在鎮裡“看家”。
其實,他這個鎮人大負責人,也沒有什麼工作好乾,也沒有一個辦事員,基本上就是一個擺設。
嚴格說起來,他實際上並不是人大主席,而是副科級的人大副主席。原先的人大主席退休之後。組織部就沒再任命新的人大主席,韋明喜就成爲事實上的雲水鎮人大負責人,一直持續到今日。
在90年代之前,新安市各鄉鎮人大的機構設置、人員配備和權力運行都不是很規範。特別是在1986年《地方組織法》規定鄉鎮人大由主席團召集並主持前,鄉鎮人大由鄉(鎮)長召集,人大對鄉鎮政府實施“同體監督”,人大完全成爲政府的“橡皮圖章”。
進入90年代,各鄉鎮人大在同級政權體系中的地位纔開始被確立,具體表現在人大從無固定辦公點、無職級、無牌子的“三無”狀態發展到有辦公室、有職級、有主席團的“三有”狀態。現在是92年,雲水鎮人大的運作狀態正在從不規範走向規範的過渡之中,而韋明喜就是這麼一個“過渡中”的“過渡幹部”。
本該早就轉正,解決正科級的級別。但他前半生爲人太老實,即不會逢迎媚上,也不懂通權達變,導致錯過了太多的機會;而現在悟通了這個道理,年齡卻不饒人了。
……
……
韋明喜微微仰頭望着這棵老槐樹,這棵老槐樹已經有近四十年的樹齡,枝繁葉茂,樹大根深,偌大的樹冠將半個辦公樓都遮蔽起來。
韋明喜的動作有些凝固,從彭遠征的這個角度看過去,他的眼圈紅潤,兩顆渾濁的老淚慢慢滑落,眼眸裡淚光中閃爍的是一種無法用語言來描繪的複雜的眷戀。
彭遠征猶豫了一下,還是大步走下樓去。
“老韋!”
韋明喜慢慢地扭過頭來,望着彭遠征良久才長嘆一聲道,“彭鎮長,忙完了?”
“呵呵,差不多了,把現在的材料整理好,就可以往省裡報了。”彭遠征笑着掏出煙遞過一根去,“老韋啊,機會難得,爲什麼不跟着出去散散心呢?”
“我不想去。”韋明喜嘴脣抿着,聲音滄桑而感慨,“彭鎮長,我能留在鎮裡上班的時間不多了,滿打滿算,不足四個月了。組織部已經找我談過話,春節前就離崗。”
“所以,我不想去,我想留在鎮裡多呆一會。”韋明喜摸索着眼前的樹幹,“都老朽不堪的人了,馬上要退的人了,臨了也沒有給鎮裡留下什麼想頭,不如就省點錢,也算是心安理得了。”
“彭鎮長,我在鎮裡幹了20多年,一直也沒有能力和機會走出這個鎮去,這輩子就算是完了。這兩年,我總在抱怨自己付出的太多、得到的太少,心理不平衡——憑什麼有的鎮領導吃香的喝辣的,而我卻窮得幾乎揭不開鍋。”
“憑什麼?!我想不通,我天天想罵娘,看誰都不順眼。”
“可這兩天我常常在捫心自問:這麼多年了,我都做了一些什麼?我給這個鎮留下了什麼?我對不對得住自己的工資和老百姓的供養?答案,讓我非常慚愧。”
“我沒有做過什麼,沒有給鎮里老百姓做過什麼實事。這麼多年了,我是在混吃等死啊!彭鎮長!您說我慚愧不慚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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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明喜嘴角抽搐着,眼圈漲紅,情緒變得有些激動起來。
他一把抓住彭遠征的手來,“我對不起自己的良心啊!我……”
“老韋,別激動,慢慢說。”彭遠征長出了一口氣,兩隻手握住韋明喜明顯有些顫抖的手。
“本來不應該這樣的……我老韋當年也是風華正茂啊……可臨了卻庸庸碌碌一輩子,一事無成,在這片土地上生活了幾十年,連個紮實的腳印都沒留下!”
韋明喜的情緒越來越激動,幾乎控制不住。
無論彭遠征怎麼開解和勸慰,他都難以自制,最後索性蹲在地上嚎啕慟哭,哭得是一個聲嘶力竭。
彭遠征沒有再勸,他知道,對於韋明喜來說,數十年的壓抑,數十年的鬱郁不得志,懊悔、慚愧、不甘心……如果不盡情地釋放出來,會直接壓垮他漸漸脆弱的心理神經。
鎮裡很多留守的幹部都衝出辦公室來,站在走廊上目光復雜地望着慟哭失態的韋明喜和淡然站立的彭遠征。
一個是即將退出舞臺的終生不得志的老同志,一個是剛剛登上舞臺躊躇滿志的新同志,一方的落寞與哀傷,與另一方的朝氣蓬勃、揮斥方遒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爲什麼我的眼裡滿含淚水?因爲我愛這片土地愛得深沉。
爲什麼我的眼裡滿含淚水?因爲不曾擁有和曾經擁有的一切都將化爲泡影、隨風而去。
李雪燕站在辦公室門口,清麗的目光落入韋明喜的身上,口中發出一聲輕嘆。
官場之上,時也命也運也,缺一不可。韋明喜落魄至此,沒有背景只是一個方面的因素,關鍵的因素大概在於——他着實缺少幾分官運和智慧。而像他這樣的人,其實爲數不少。
有限的崗位這麼多人競爭,其殘酷性不言而喻。而每有一人上位,便意味着很多人的失意和落寞。
誰也不可奈何。
彭遠征慢慢點上一根菸,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遞過一根菸去。
韋明喜抹了一把眼淚,哆嗦着手接過來,彭遠征幫他點上。
他深深吸了一口,顫聲道,“不好意思,彭鎮長,讓領導見笑了,我失態了。”
“失什麼態?老韋,心裡有不痛快,還是要發泄出來,憋在心裡難受。”彭遠征笑了笑,“別想得太多——雲水鎮能有今天的局面,都是你們這些老同志數十年如一日紮根基層默默耕耘的結果,歷史會記住你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