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告白

這封信念完之後, 場內鴉雀無聲。

沒有人說話,很多人陷入這封信的情緒中,或多會少地想起了自己高中曾經喜歡的那個人, 像夏天的風, 桌上成堆的試卷, 跑步時追逐的那個身影。

倏忽, 許隨手裡緊握的手機發出尖銳的鈴聲, 打破了這一沉默。許隨整個人如釋重負,站起來就要往走。

她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說道:“我還有點事, 先走了。”

許隨就是這樣,她不想或者不敢面對的事情就會下意識地逃避。

胡茜西之前還評價過她:“世上無難事, 只要肯逃避”。

許隨拿起手包, 匆忙拉開拉鍊放東西, 發出的聲音在一片寂靜中格外地響。

她側着身子走出沙發,從語絨忽然當着衆人的面, 聲音尖銳,質問道:

“所以你一直在倒追周京澤?”

許隨身體一僵,繼而擡腳往前走,沙發是一個大的半弧形,在經過左手邊的時候。

男人窩在沙發上, 外套衣襟敞開, 左手還拿着半罐啤酒, 中指搭在拉環上, 臉上的表情晦暗不明, 有紅光遊在他臉上。

沉默的,黑暗的, 眼瞼下有一層陰翳,似乎在隱忍什麼,像蟄伏已久的野獸。

他的長腿交疊,恰好擋住了過道。許隨手心出了一點汗,不敢看他,視線落在他褲子處,膝蓋骨突起。

“讓一下。”她說。

視線裡的那雙腿真的側了一下,許隨走過去,小腿擦着他的膝蓋而過,發出就輕微的摩挲聲。

走出來了,許隨鬆一口氣。

她剛要走,下一秒,男人直接擡手攥住她的手臂,許隨怎麼掙都掙不開。

周京澤的手直接攀上她的脖頸,用力往下一帶。

許隨整個人被迫一個踉蹌俯身,周京澤吻了上去。

當着衆人的面。

潮溼的脣瓣堵上她的脣,薄荷氣息混進來。

許隨臉上的溫度急劇升高,感覺脣齒間都是他的氣息,還混着啤酒沫兒的味道。

好在周京澤一吻輒止,鬆開了她,拇指貼着她臉頰處的頭髮,勾到耳後。

“是我在追她。”周京澤當着衆人的面宣佈。

局勢急轉直下。

老同學們一臉的驚訝,班長的嘴巴直接成了一個O型,從語絨臉上的表情最難看,跟打翻了顏料盤一樣精彩。

“先走一步,她比較容易害羞。”周京澤起身,當着衆人的面牽着許隨離開了。

走出去,周京澤把包廂門關上,將裡面好奇,各色的討論聲和驚訝一併隔絕在外。

周京澤緊牽着她的手,許隨用力掙脫了一下,不料一陣猛力襲來,一個跌撞,她撞向男人堅硬的胸膛,下巴有點疼,呼吸相對,近得可以看清彼此的睫毛。

“躲哪兒去?”周京澤臉色沉沉。

許隨心口縮了一下,她語氣商量:“沒,你先放開我。”

周京澤牽着她,來到電梯門口,慢悠悠地按了一下鍵,語氣篤定:

“不放。”

“據我的經驗,你現在就想逃,”周京澤瞭起眼皮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如果你不介意我當衆犯渾的話。”

他一向說一不二。

許隨立刻不再掙扎,任他牽着,上了車。

周京澤冷着一張臉坐在駕駛座上,單手開着車,仍牽着她的手。

一路上,他煙不抽,電話響破天也不接。

下了車,男人直接一把將許隨扛在肩頭,手搭在她臀上,闊步朝家裡的方向走去。

鑰匙插了幾次孔都沒有插進去,最終抖着手費力一扭,門開了。

“砰”地一聲,地轉天旋間,許隨整個人被抵在門上。

胸口劇烈地起伏着,分不清是誰的喘息聲。

周京澤漆黑的眼睛緊盯着她,眼鋒掠過她身上每一寸地方。

許隨被看得身上起了一陣躁意。

周京澤拇指摁着她的額頭,偏頭吻了下去。

準確來說,是咬。

許隨仰起頭,發出“嘶”地一聲,他埋在她肩窩處,叼着脖頸那塊白嫩的軟肉嘬。

脖頸處傳來癢癢麻麻的痛感,沒多久便見了紅。

裡面沒有開燈,很暗,對面的光投過來,許隨看見他的眼睛很亮,裡面隱隱跳起來一簇火。

窗簾晃動,他摟着她繼續親,愈演愈烈,情難自已。

許隨的腰被撞向桌角,舊傷的傷口記牽動神經,她皺眉,吃痛的眼眶裡蓄着淚,手搭在他頭上,隱忍地說道:“疼。”

周京澤的動作停了下來。

“啪”的一聲,牆上開關打開,室內傾瀉一地的暖黃色。

周京澤拎着一個醫藥箱,半蹲在許隨面前。

他低着頭,嘴裡叼着一把棉籤,擰開碘酒蓋,另一隻手卷着她穿着的綠色針織衫往上掀。

周京澤低着頭,眼睫黑長,側臉線條鋒利,他用棉籤沾了碘酒,輕輕地往傷口上面塗。

“爲什麼大學時,不跟我說從一開始你就喜歡我?”周京澤忽然開口問。

許隨垂下眼,說:“因爲我覺得那是我一個人的事。”

暗戀一直是她一個人的事,喜怒哀樂,風雨天晴,都藏在心裡。

“那重逢之後呢,爲什麼這麼……反覆猶豫?”周京澤眼睛看着她。

每次他進一步,她退一步。

周京澤明明是詢問的語氣,可話一說出來好像一直都是許隨的問題。

是他在控訴。

許隨的眼眶立刻紅了。

“我怕了,我真的怕了,”許隨發出輕微的啜泣聲,緊接着,像是再也忍不住,大滴眼淚吧嗒吧嗒地掉下來,紅着眼,“要是還有下一個葉賽寧怎麼辦?”

從十六歲起,許隨就喜歡上他了,花了三年時間,大學努力靠近她,再到兩人在一起,分手再糾纏。

她好像逃不開周京澤這三個字。

“分手後,我有試着向前走,”許隨伸手胡亂抹掉淚,輕聲說,“可是僅有的兩段都失敗了。”

周京澤半蹲着,垂眼聽她說,心揪了一下。

第一段在一起只有一週的時間,對方覺得許隨不主動,不熱情,兩人交往像同事,所以她被甩了。

第二段戀愛持續了有兩個月的時間,許隨試着讓自己發生變化,主動一點,主動聯繫和關心對方,所以一切發展都很順利,直到那年冬天,對方摘下圍巾給她戴,最後擁抱她的時候。

林家峰說她渾身很僵硬,很牴觸情侶間的親密觸碰。

而且這不是第一次了。

“你心裡有忘不掉的人,我還挺羨慕他,”林家峰苦笑道,“但我沒辦法讓你忘掉他,抱歉。”

“我也沒有……非說一定要和你在一起,”許隨眼眶紅紅,“所以我去談戀愛。”

可每個瞬間都忘不了他。

周京澤三個字就像心經,從十六歲開始,便是她無法與別人訴說的少女心事。

兩人再糾纏的時候,許隨刻意表現得不在乎,不吃醋,沒那麼喜歡他,比之前灑脫,只有她自己知道,愛一個人,反覆又怯懦。她這樣,是因爲太喜歡了。

因爲太喜歡,所以害怕失去。

即使到最後答應他兩人在一起,許隨也是在心底希望他能多喜歡自己一點。

周京澤這樣的人,時而像熱烈的太陽,時而像捉摸不定的風。

他愛人的本事變得越來越高,可許隨還是怕,怕他的愛會消失。

下一秒說不喜歡就不喜歡了。

周京澤半蹲在她面前,知道她的想法後,只覺得心疼。

他這個人浪蕩慣了,從小受家庭的影響,見證了太多悲歡離合。

周京澤潛意識地認爲,愛不會長久,它是慾望,是感官飢渴,是情緒佔有,是剛出爐的麪包,但不會恆久。

直到遇到許隨之後,他才漸漸改變想法。

原來在很多個他不知道的瞬間,他被愛了很久。

周京澤擡手將她的眼淚拭去,動作溫柔,看着她,扯了扯脣角:

“我最怕你哭。”

“我本來挺不願意提那事,”周京澤繼續用棉籤擦拭她的傷口,語氣頓了頓,“但是我現在得好好跟你解釋。”

認識葉賽寧的時候,周京澤母親剛在家燒炭自殺,她的頭七一過,周正國就把祝玲母子領進了家門。

那個時候正值周京澤最叛逆的時期,也是人生迷茫絕望的一個階段。

周京澤那段時間幾乎不上學,整天逃課打架,不是往網吧裡鑽就是和人在臺球室吞雲吐霧。

他還一身反骨地打了脣釘,紋身。

從一個三好向上的學生變成了墮落的垃圾生。

像是在反抗什麼。

周京澤也是那個時候的一場羣毆中認識了彭子。

他纔是真正的街頭混混,從小靠替老大收租和打拳爲生。

彭子那個時候對周京澤很好,替他出頭,有什麼好玩的也是第一時間帶上他,還因爲他而受過傷。

十五六歲正是熱枕又盲目的時期。

周京澤以爲自己交到了過命的兄弟。

也因爲彭子,他整天泡在酒吧裡,爛死在風塵場所中,因爲迷離又虛幻的燈光能讓人短暫地忘記一切痛苦。

周京澤翹掉了一場考試,原因是彭子說晚上有個好東西要給他看。

週三,零度酒吧,周京澤把校服外套塞進書包裡,直接去找了彭子。

推門進去的時候,彭子扔了一根菸,給他。

周京澤接過來,擡眼發現裡面坐了一票他不認識的人,都是約三十四歲的成年人。

彭子對上他眼底的疑惑,解釋道:“都一起玩的朋友。”

沒多久,周京澤才發現彭子設局的目的。

包廂這一幫人在交易,吸神仙散。紅紫燈光交錯而下,他們一個個仰頭靠在沙發上,眼睛翻白,嘴脣微張,全都是飄仙欲死的表情。

好像得到了解脫。

彭子湊過來,扔了一包給他,問:“要不要嚐嚐,這他媽就是神仙散,吃了什麼都忘了。”

白天他在家的時候,祝玲收拾東西把他媽媽生前的大提琴扔了雜貨間。

周京澤跟祝玲起了爭執,周正國從書房裡出來甩了他一巴掌:

“死人的東西還留着幹什麼!”

然後周京澤翹課躲到了彭子這裡。

說實話,周京澤心底是動搖的,那個時候他內心深處腐爛,絕望,其實很想去見他媽媽。

一了百了。

彭子把東西給他的時候,周京澤也沒拒絕,握在手心裡,覺得發燙。

燈光很暗,他坐在沙發的角落裡,額頭出了汗。

周圍是淫靡而放浪的叫聲,周京澤看他們的表情,好像真的到了極樂世界。

周京澤把它放到桌上,指尖摳出來一點,正想試的時候。

酒吧裡的服務員推門,進來送酒。那人是葉賽寧。

等她送到周京澤面前的時候,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手一偏,酒灑了,粉末融化在酒裡,也廢了。

酒杯“哐當”一聲,砸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也突然驚醒了周京澤。

周京澤如夢初醒,同時也出了一身冷汗。

葉賽寧還拿出餐巾伸手去擦桌上的酒,直接被彭子一腳踹在牆上。

彭子走過去,就要動手扇她兩巴掌,周京澤起身攔住他,從皮夾裡扔出一疊紅鈔票:“這錢我付,算了。”

“操#你媽的,臭婊:子。”彭子兇狠地瞪了她一眼,這才鬆開她。

走出酒吧後,一陣冷風出來,周京澤在想他到底在幹什麼?

就差一點,他就回不了頭了。

劫後餘生。

周京澤在這一刻真正明白,彭子那樣的,一開始就沒把他當朋友,只不過認識一個富二代,就多了一個控制他賺錢的機會。

當天晚上,周京澤等來葉賽寧下班,他上前去道歉:“對不起。”

“還有剛纔謝謝。”周京澤說。

葉賽寧從煙盒裡抖出一根薄荷女士煙,吐了一口,皺眉:

“要是知道會被踹,我就不多管閒事了。”

“醫藥費。”葉賽寧衝他伸手。

周京澤愣了一秒,給了一沓錢給她。

葉賽寧臨走的時候跟他說了一句話:

“我看你也就比我小一兩歲,世界上比你苦難的人多了去了,作踐自己給誰看?”

“給不在乎你的人看?那是情緒浪費,不值。”

兩人就此告別,周京澤經過這一晚的事幡然醒悟,他主動去找了外公認錯。

外公勃然大怒,用藤條把他揍個半死,再關了半個月的禁閉。

外公嘆了一口氣,說道:“人生是你自己的啊。”

很長一段時間,周京澤連酒吧都沒去過。

他在開始他的新生。

無非是將一切打碎,重新開始,再苦再累,也要走上正途。

一個月後,周京澤去那家酒吧找葉賽寧,卻得知在那晚之後,她就被投訴辭退了,連最後一個月的工資都沒結上。

酒吧裡的同事私下還跟他說,葉賽寧被彭子的人打了一頓。

周京澤費了一番勁找到葉賽寧,彼時的她正在燒烤攤裡端盤子,臉上的傷口還沒結痂。

“抱歉,因爲我——”周京澤覺得這話有點矯情,換了個話題問,“你有沒有實現的願望,只要我能做到。”

葉賽寧正忙得不可開交,她隨口說了句:“這麼想補償我,那送我出國讀書唄,反正這操蛋地方我也待夠了。”

哪知,身後傳來一道磁性的聲音,竟一口答應:“成,英國怎麼樣?”

……

“我之前對她的好感是那種……迷茫時產生的一種依賴,還有欣賞,她大我一歲,”周京澤語氣緩慢,“接觸之後發現我們兩個性格挺像。”

因爲對葉賽寧的感激,欠了她人情,所以有求必應。

“到現在我還是感謝她,參加工作以後,因爲工作的原因見過那種人,我當時很遠地看了他們那一眼,怎麼說呢?”

“沒有什麼最後一次,吸了第一次這輩子就完了。”周京澤說道。

周京澤將許隨的衣衫掀下來,眼皮甕動,自嘲地扯了扯脣角:

“我其實……一直很擔心你知道這件事,發現我並沒有那麼好。”

“就不喜歡我了。”

他也沒有表面這麼好,也曾陰暗,折墮,腐爛過。他害怕知道真相的許隨會失望,會厭惡他。

許隨哭得更厲害了,比起這件事背後造成的誤會,她更希望那個時候周京澤不要經歷那麼多原生家庭的傷痛,誤入迷途,而傷害自己。

也遺憾那個時候陪在他身邊的不是她。

“那……分手後你有喜歡過誰嗎?”許隨的眼淚還銜在睫毛裡,抽噎着問他,因爲哭得太厲害,還打了一個嗝。

周京澤怔愣了一下,隨即笑了,他仰頭看着她,點了一下她的鼻子,語氣慎重又認真:

“還沒明白嗎,這麼多年我沒再談過。”

“只會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