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告白

維修人員在十分鐘後迅速趕來, 一束強照燈射進來的時候,兩人彷彿大夢初醒般自覺鬆開手,周京澤挨着牆根站起來, 擡手擋住刺眼的光, 聲音無比嘶啞:

“我去下洗手間。”

許隨則上了二十三樓找胡茜西他們, 推開門, 兩人已經坐在那鬥了二十分鐘嘴。胡茜西見許隨來了, 立刻不好意思起來,岔開話題:“隨隨,快吃飯, 你們再不來,菜就要涼啦。”

“對了, 我舅舅呢。”胡茜西問道。

盛南洲手機剛好有信息進來, 看了一眼:“他說他有事先走了, 帳已經結了,讓我們吃。”

“盛南洲你摳不摳, 怎麼賠禮道歉還得我舅舅出錢?”胡茜西嗤他。

盛南洲恬不知恥地回答:“還不是因爲我爸疼我。”

許隨在想,像周京澤這樣家世背景好,人又有天賦,做什麼都遊刃有餘,輕狂肆意的人。

人前桀驁不羈, 身上有一種年輕人特有的蓬勃叫囂的體質, 但實際上謙遜又穩重, 會跟餃子鋪的老闆娘說“辛苦了”, 會注意到天氣涼了女生不能喝冷的牛奶, 也總是在朋友聚餐時悄無聲息地結好帳。

這樣的一個人,被賜予很多愛的都不奇怪, 怎麼會得幽閉恐懼症呢?

許隨又想起了他一個人住在琥珀巷,那棟很大但不會經常亮起燈的房子。

“寶貝,你在想什麼?”胡茜西伸出五根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

許隨回神,拿去桌邊的果汁喝了一口掩飾,笑道:“在想你們終於和好了。”

周京澤消失了整整一個星期,或者說是消失在許隨的世界裡。許隨每天會翻好幾次他的微信朋友圈,但他什麼也沒發,最新的一條動態還停留在三個月前。

許隨偶爾會從胡茜西的話語裡捕捉周京澤的零星相關,比如“聽說盛南洲在飛行技術理論考試考倒數第二,舅舅卻拿了第一”,“今天居然有個男生跟周京澤表白!”

通常許隨都是一邊喂貓,一邊靜靜地聽着。

週末,許隨給盛言加上完課後正趕着要走,恰好盛南洲敲門進來,說道:“這周不用去學校排練了,一會兒直接去京澤家,他家也有琴房,你過去也方便。”

“好。”許隨應道。

許隨給盛言加補完課後下樓,發現胡茜茜,大劉他們早已在那等着她。一行人跟着盛南洲一起來到周京澤家。

盛南洲按了兩下門,沒反應,倒是德牧在院子裡發出一聲吠叫。盛南洲站在圍牆裡跳了兩下,喊道:“奎爺,去叫你爹起牀!”

德牧朝着他們汪汪了兩聲,用腳劃開玻璃門,噔噔跑上樓了。

周京澤一臉睡眼惺忪地出現在他們面前,灰色家居服,眼皮耷拉着,神色倦淡,但表情不怎麼好看,一副哪個不要命的敢叫爺的架勢。

周京澤緩緩撩起眼皮看了他們一眼。

“你——”

盛南洲話還沒來得及說完,“嘭”的一聲門在他面前關上,差點夾到他鼻子,一句“艹”淹沒在風中。

五分鐘後,周京澤換了一身衣服再次給他們開門。他很隨意地洗了把臉,水珠順着冷硬的下鄂往下滴。

“進來吧。”他的聲音是剛睡醒的嘶啞,沙沙的。

許隨跟在他們身後,她發現,他家的院子很大,二樓還有一個溫室花房,但從外面看已經空置很久了。

周京澤趿拉着棉拖鞋,領着他們去進去。許隨對他家的第一印象就是空,大,冷色系傢俱,黑色沙發。

灰色的自動窗簾拉得緊實,周京澤在客廳裡找了好久的遙控器,擡手對着窗簾按了一下,光照進來,風和空氣一併涌了進來。

“隨便坐。”周京澤衝他們擡了擡下巴。

大劉整個人躺進沙發裡,對着周京家裡左摸右摸,語氣興奮:“周爺,你一個人住這大房子也太爽了吧,沒人管,還可以開party 。”

周京澤笑了笑,沒有接話。

周京澤打開冰箱,大冷天的,從裡面拿出一罐冰凍可樂,“嘶啦”一聲拉環扯開,被扔到垃圾桶裡。他舉着可樂罐喝了一口:“想喝什麼冰箱裡拿。”

“我靠,都是。”大劉湊過去一看,瞪直眼,冰箱裡全是飲料,連一個雞蛋和一根麪條都找不到。

“別的沒有,就飲料多。”周京澤欠揍地笑。

一週沒見他,周京澤好像又恢復了散漫,對什麼都遊刃有餘的狀態。酒店那件事似乎已經過去了。

一羣人歇了一會兒跟着他上三樓,周京澤推門進去,聲音冷冽:“我讓阿姨把琴房打掃了一遍。”

琴房很大,右側放着一架德國1963年的黑膠唱片機,書架上的唱片種類應有盡有,周京澤獨有的大提琴立在那裡,練累了可以坐在軟沙發上,旁邊還有遊戲機和投影儀。

大劉一把跳在沙發上,上下顛了顛:“我不想練了,我想躺這快活一下。”

“睡吧。”盛南洲抓起毛毯往他身上仍,然後用力按着不讓他動彈。

兩人立刻扭打在一起,大劉摁着他的頭往沙發底下衝,聲音含糊不清:“你媽的,老子一嘴毛!快成獼猴桃了。”

說是要拿冠軍,可是他們連個正式歌都沒有定。一羣人意見不一,要找一個不那麼抒情,又不太噪,而且還要適合改編的歌有些難度。

“刀郎怎麼樣?比較有氣勢。”盛南洲說道。

周京澤正擦着他的大提琴,聞言擡頭看他:“想找抽就直說。”

“王若琳怎麼樣?”大劉提議他的女神。

胡茜西搖頭:“太溫柔了。”

一羣人提了好幾個,包括小衆的外國歌謠,以及著名的樂隊槍炮與玫瑰,the beatles等都被否了。

“五月天的《倔強》怎麼樣?雖然傳唱度高,但我們是改編,可以玩點不一樣的,”許隨認真地說道,“而且我們這不是青年歌唱比賽嗎?他們就是年輕人喜歡的歌,熱血,夢想,青春。”

“我還挺喜歡聽的。”許隨一句喜歡脫口而出。

周京澤窩在沙發裡,手肘撐着下巴,聽到這個名字明顯愣了一下。

說完這句話的許隨瞬間後悔,心底暗叫不好,下一秒,盛南洲跟發現了新大陸一樣,語氣興奮地問道:

“許隨,五月天誒,還是《倔強》!你怎麼知道周少爺喜歡他們的,尤其是這首歌,莫非是你喜歡他,提前做好功課了?”

許隨當着兩百多號的人邏輯流暢地做過發表,一點也不緊張,她也可以舉證這個歌手一點也不小衆,喜歡這個組合的人多了去了,就是個概率問題。

可眼下,因爲某道視線停留在身上,許隨的腦子就跟卡殼了一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因爲……我……”許隨緊張起來,拼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衆人屏息期待地看着她,倏忽,一道沉沉的聲音打斷他們:

“因爲是我告訴她的。”

大家換了個方向看過去,包括許隨,她不明白周京澤爲什麼幫她解圍。

周京澤的表情太過於無懈可擊,一點也不怵大家眼神的壓迫,盛南洲最先放棄,說道“好沒勁哦”。

許隨鬆了一口氣,話題總算過去。

最後大家一致投票同意,定了這首歌。胡茜西打了個響指,指使盛南洲:“哮天,你去找他們的唱片用唱片機放一下,大家聽聽一起找找感覺。”

盛南洲不喜歡這個稱呼,髒話彪在嘴邊,但想起兩個人又剛和好,最終選擇忍辱負重。盛南洲手肘撐在沙發上方,側身一跳,走到綠窗簾邊的唱片架上開始尋找。

周京澤對於音樂的分別按喜好排序分,盛南洲很快找到唱片,將它抽了出來,他拿在手裡正要往回走時,一低頭,不經意地發現唱片架旁邊放着一箱東西。

盛南洲一向好奇心重,他指了指這個箱子:“兄弟,這個是什麼?咋還用封條封着,能看不?”

周京澤正低頭給大提琴調音,側頭看了一眼:“不知道,估計是阿姨打掃時收起來廢棄的東西,看吧。”

盛南洲得到特赦,找到一把裁紙刀,把箱子劃開,往裡一看:“哦嚯,不愧是我周爺。”

“什麼?我也要看。”大劉走過去。

盛南洲的話引起大家的好奇,一衆人都走過去,除了當事人。這一整個箱子,全是周京澤以前收到的禮物。

有未拆封的香水,限量版手辦,足球,情書,手錶等之類的禮物,有些東西他甚至連包裝都忘了拆。大劉看花了眼,語氣羨慕:“我要是有周爺一拇指的女生緣,老子也不至於單身到現在。”

胡茜西糾正:“不是女性緣,是臉的問題。”

大劉聽了更一臉生無可戀,盛南洲在箱子裡面扒拉,看見一個包裝精美盒子,拿在手裡拆開一看,夾在裡面的某樣東西先掉了下來。

唱片不稀奇,誰喜歡一個人的時候不會投其所好,稀奇的是掉在地上的黑色小方盒,盛南洲打開一看,是很普通的指套和一管藥膏,已經蒙了塵。

“我服了,這絕逼是我見過最走心的禮物,周爺你看一眼。”盛南洲說道。

周京澤回頭,看到指套和藥膏的時候愣了一下,旋即正色道:“看完了吧?過來排練。”

他們看周京澤對此不以爲意,只好把東西塞了回去,把它們歸置原樣。盛南洲站起來,用唱片機放了五月天的歌。

音樂響起來,盛南洲走過去摟住周京澤的肩膀,語氣八卦:“那禮物你真想不起來誰送的啊?”

周京澤穿了一件黑色的衛衣,他傾身拿着可樂喝了一個,臉上掛着吊兒郎當的痞笑,眼睛裡壓着幾分漫不經心和涼薄:

“送我禮物的人那麼多,難道我得挨個去想嗎?”

“也是,”盛南洲拍了拍他的肩膀,評價道,“渣男。”

音樂用唱片機放出來的音質比較好,明明是悠揚向上的語調,許隨全程沒有說過一句話,沉默得不行。

這場排練下來,許隨並不怎麼在狀態,甚至在結束後要聚餐時,她假借肚子疼爲由提前離開了。

許隨坐公交回去的時候,坐在後排,頭靠在玻璃窗上,看着外面一路倒退的風景怔怔地發呆,想起了那年的高中。

高一下半學期,許隨剛從小鎮上轉來天中。新學期第一天,全校每一個班都在大掃除。許隨揹着書包,穿着一條素色的裙子跟在班主任身後,穿過長長的走廊,走向新班級。

班上的男女生都在大掃除,有的女生則認真地擦拭着自己的桌子,大家隔了一個學期沒見,聊天的有,打鬧的也有,十分喧鬧。

班主任一進門,用戒尺敲了敲桌子道:“安靜,這個學期轉來一個新同學,從今天起跟我們一起學習,大家歡迎。”

“許隨,你做下自我介紹。”班主任把戒尺放下。

高中的許隨因爲常年喝中藥身材浮腫,剛轉學來之前又經歷了一場水痘,額頭,臉頰上還留着一兩顆痘痘。

總之,黯淡又無光。

她站上臺,語速很快,希望快點結束這場審視:“大家好,我是許隨,很開心加入三班。”

臺下響起稀稀拉拉的掌聲,班主任指了指前面:“許隨,你就坐在第三排,一會兒去教務處領書。”

班主任走後,教室又歸於一片熱鬧中,無人在意許隨的到來。能夠引起青春期的男生注意的,要麼是英語老師穿的裙子有多短,或者新轉來的學生有夠漂亮。

女生更是了,她們聚在一起討論新買的指甲油,或者晚自習跟誰去了溜冰場。

一個原先的整體可能不會有排擠,但一時很難融入一個外來的人。

沒人在意許隨的到來。

許隨走向自己座位,拿出紙巾擦了擦桌子,但她沒有凳子。許隨不知道是原本屬於她的凳子被哪位同學拿去踩着擦玻璃了,還是真的缺一張凳子。

許隨看了一下四周,沒人理她,她同桌也不在。

她走向後面,隨便問了一個男生:“你好,哪裡有新凳子可以領?”

男生靠在桌子上拿着手機同一羣人玩遊戲,許隨問了三遍,他一直沒擡起頭來過,視若無睹。

尷尬和侷促蔓延,有時候,漠視往往比嘲諷更可怕。

許隨剛想轉身走,一位拿着拖把拖地的眼鏡男一路飛奔過來,喊道“借過借過”,許隨躲避不及,小腿被濺了泥點。

許隨往後退,不小心踩中了一個人的球鞋,她慌亂回頭,眼前出現一雙白色的耐克球鞋,上面赫然留下了腳印。

“對不起。”許隨低聲道歉。

“沒凳子?”頭頂響起一道凜冽的含着顆粒感的聲音,十分好聽。

許隨猛然擡頭,下午四點,太陽從教學樓的另一邊照過來,打在男生立體深邃的五官上,單眼皮,薄脣,利落分明的下鄂線。

他的校服穿得鬆鬆垮垮,衣襟敞開,五個手指抓着球,曲着的手指飛快轉了一下,當着許隨的面,揚手一仍,籃球正中最後一排的筐裡,很輕地笑了一下。

渾身透着輕狂又肆意的氣息。

許隨點了點頭,他撂下兩個字:“等着。”

十分鐘後,男生跑到另一棟教學樓,爬上五層拿了一張新凳子給她,額頭上沁了一層亮晶晶的汗,喘着粗氣。

“謝謝。”許隨輕聲說。

男生似乎沒放在心上,走廊得外有人喊了句:“周京澤,不是說再打一場籃球嗎?我他媽等你多久了。”

“來了。”周京澤應道。

周京澤從她身邊跑過去,揚起的衣角挨着許隨的手背擦了過去,那一刻,許隨聞到了他身上清冽的薄荷味,以及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

後來許隨融入這個班級後,將自己看到的以及聽到的周京澤漸漸拼湊起來。他個子很高,學習成績好,是最好的大提琴手,手背有一個囂張的紋身,喜歡吃薄荷糖,養了一條德牧。

在學校里人緣很好,從來不缺女生的愛慕,經常換女朋友。時而放浪冷淡,但又比同齡人穩重。

許隨常常覺得他是名副其實的天之驕子。

許隨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喜歡他的,升旗時會常常用餘光看斜後方的男生,直到眼睛發酸。偶爾看見他穿一件簡單的灰色衛衣,會在心裡偷偷感嘆怎麼會有人把衛衣穿得這麼好看。

期待雙週小組換位置,這樣又好像離他近了點。

許隨一直沉默地喜歡他,無人知曉,直到第二年夏天,她偶爾聽班上的女生說起周京澤的生日,在夏至,6月21,是熾夏,一年中陽光熱烈的時候。

下課出去接水的時候,許隨經過走廊,男生們背靠欄杆聊球,還有遊戲。

她匆匆經過,在走廊盡頭的飲水機停下來,擰開蓋子接水。她盯着窗外搖曳的綠色樹影發呆。

忽然,一道黑色的影子投在飲水機鏡面上,熟悉的薄荷味傳來,是周京澤。

許隨倏地緊張起來,周京澤拿着一個透明的杯子接水,他微弓着腰,窗戶把投進來的日光切成細碎的光斑落在肩頭。

他握着杯子,骨節突出來,一點細白,修長乾淨的手指曲着抵住杯壁,冷水出來,冰霧浸滿杯身。

許隨在余光中瞥見他那雙好看的手指起了大大小小的水泡,有的已經破了,有紅痕留在上面。

他在接水,指關節延伸的肌腱微微發抖,以致於杯麪的水在輕輕搖晃。

他的手指一定很疼。

人走後,冷水溢出杯子,許隨盯着上面的小漩渦在想起的班上的人說周京澤練琴經常是練到最後一個才走的。

他生在羅馬,有絕對的天分,卻仍會努力。

許隨看到他練傷的手後,第一次動了心思,想爲他做點什麼。烈日當頭,許隨走遍大街小巷,逛遍商場,磨破腳跟買到了他喜歡的歌手的唱片,指套和藥膏則被她藏在了盒子裡面。

夏至那天,日頭好像比往常更曬一點,蟬鳴琤琮有韻,打開一扇窗,風吹進來,將桌上的白試卷吹得嘩嘩作響。

下午第二節課是體育課,許隨藉口肚子疼請了假。她打算趁所有人不在的時候悄悄把禮物放進周京澤抽屜裡。

許隨走向後排,拿着禮物,環顧了一下四周,正要把禮物塞進他抽屜裡。“嘭”的一聲,有人將門踢開,張立強啐了一句:“真他媽熱。”

然後他的視線定住,緊接着神色起了變化,語氣嘲諷:“喲,小胖妞你也喜歡周少爺啊。”

“可惜了,他喜歡長得漂亮還身材好的,誰會看上你這樣的啊哈哈哈哈。”

一羣男生此起彼伏地笑起來。羞辱的滋味並不好受,更何況是被這些處在青春期,以欺負人更樂,不懂尊重爲何物的男生議論。

許隨垂下眼,拿着禮物的手微微發抖,後背發涼。

一羣男生嘲笑得明目張膽,張立強本來是站直着說話的,忽然,被一個力道很衝的籃球砸到後背,他瞬間向前踉蹌了一下,後面火辣辣的直疼。

張立強沉下臉,抄起旁邊的凳子轉身就想砸,卻在看清來人的時候,慢慢把凳子放下了。

周京澤站在他面前,漆黑如岩石的眼睛把張立強釘在原地,緩緩笑道:

“這樣就沒意思了。”

張立強從周京澤的話體會到兩層意思,一是別做這麼跌份的事,二是他的事還輪不到他插手,不然後果自負。

張立強立刻認慫了,周京澤這樣的人他是惹不起的,只好同一羣人低頭離開了教室,臨走還回頭惡狠狠地瞪了許隨一眼。

衆人散開,教室裡只剩下周京澤和許隨兩人,他彎腰把球扔進筐裡,一步步地走向自己的座位。

綠色的扇葉在頭頂緩慢地轉着,許隨仍覺得心底燥熱,掌心已經出了一點汗,他來到她面前,影子在窗邊投下來,貼着褲袋的手伸出來,主動去接她手裡的禮物。

周京澤的視線停留在她身上,很輕地笑了一下:

“謝謝啊。”

“不客氣。”許隨懷疑自己當時大腦抽了說出這句話。

說完這句話的許隨落荒而逃。其實周京澤從早上開始,桌上就堆滿了大大小小的禮物,他其實沒有必要去接她的禮物。

可他接了,許隨開心了很久。

“叮咚”一聲,公交站報幕聲把許隨的思緒拉回,她下了車回到學校,宿舍裡只有她一個人。

1017迎了上來,許隨摸了一下它,便有氣無力地趴在桌子上。她以爲自己是有點不同的,或者說心意被發現了。

但她現在知道,周京澤那樣做,是因爲教養和骨子裡透出對出別人的尊重,僅此而已。

他下午幫她解圍,應該也是怕她尷尬吧。

他把禮物收下了,卻從沒有拆開過,隨意地將它丟在了一個箱子裡,指套蒙了塵,藥膏也早已過期,是溫柔也最絕情。

許隨想起下午周京澤那句漫不經意,不以爲意卻透着冷意的話:

“送我禮物的人那麼多,難道我得挨個去想嗎?”

當初自以爲被看見,不過是一場溫柔的粉飾。

許隨下巴擱在桌上,整個人像被抽斷,1017像是察覺到了她情緒的情緒,像個毛線球一樣蹭在她腳邊取暖,使勁往裡拱。她在日記本上寫下了一句話:

我現在有點想放棄了。

其實周京澤沒有做錯什麼,許隨送的禮物不過是萬千禮物中最普通的一個,可許隨就是有點受傷,是喜歡一個人的自尊心在作祟。

許隨一連幾天都心情都有些平靜,不過她維持表面的平靜,照常上下課,偶爾被胡茜茜拖去附近的商場逛街,買了好看的衣服會在寢室cos喜歡的電影人物,對着鏡子臭美。

看見胡茜西cos卓別林,有一撇鬍子都歪到嘴邊了,許隨捧腹大笑,笑着笑着心裡又覺得空空的,有失落劃過。

盛南洲作爲最愛約局的人,他們這幫人學校離得近,一週至少約一到兩三次,許隨每次恰好都有正當的理由拒絕。

比如“我有個實驗走不開”,又或是“我剛吃完飯,吃不下第二頓了”之類的藉口,讓人無法反駁。

週四,一幫人待在學校后街的大排檔吃飯,盛南洲看到消息直皺眉:“許隨來不了了,說她的貓有點生病,要帶它去打針。”

盛南洲熄了手機屏幕,推了推正埋頭認真吃小黃魚的胡茜西,問道:“我怎麼覺着許隨最近有點反常?”

胡茜西一副你逗我的表情,盛南洲立馬去找支持者,把眼神投向一旁的周京澤。周京澤坐那裡,肩膀微低着,手指捏着調羹,有一搭沒一搭地盛了一下口湯往嘴裡送,氣定神閒地回答:

“湯挺好喝的。”

胡茜西拍了拍盛南洲的肩膀:“您多想了,她最近學習壓力大吧。”

許隨最近去完圖書館悶得發慌的時候,會去學校天台透氣。她站在天台上看了一會兒風景,習慣性地看向東北角京航的那個操場。

天氣嚴寒,他們依然日復一日地在訓練場上喊着鏗鏘有力的口號,堅持體能訓練。許隨穿着一件白色的呢子牛角扣大衣,一陣冷風過鏡,她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一下,朝掌心呵了一口氣。

許隨很怕冷,又喜歡吹冬天的冷風,算是一個奇怪的癖好。

她站在欄杆處,搓了一會兒手掌,電話鈴聲響起,許隨點了接聽,媽媽在電話那頭照例問了一下她的學習以及生活近況。

許隨一一作答,媽媽在那邊語氣溫柔:“一一,我給你寄了一箱紅心柚,甜得很,你拿去分給室友吃。”

一一是許隨的小名,至於紅心柚,是她們南方的時令水果,每年冬天,許母都會寄一箱過來。

“好,謝謝媽媽。”許隨乖乖應道。

許母照例叮囑了幾句後,便說道:“奶奶在旁邊,你跟她說兩句。”

換了奶奶接後,許隨敏銳地聽到了幾聲壓抑的咳嗽,皺眉:“怎麼又咳嗽了,奶奶,你衣服穿夠了沒有?”

“穿夠了,是前兩天突然降溫有些不適應。”奶奶笑眯眯地解釋道。

結果許母在一旁戳穿奶奶,小聲地嘀咕道:“還不是你奶奶一把年紀了還學年輕人熬夜……”

奶奶在那邊嘮叨地分享着黎映鎮發生的事,許隨始終臉上帶着笑耐心地聽她說,到最後叮囑她要多注意身體。

臨電話的時候,奶奶的聲音嘶啞但慈祥:“一一,在北方還怕冷嗎?還是習慣了。”

許隨一怔,用手指戳了戳水泥欄杆上面的霜花,莫名想到了那張玩世不恭的臉,答非所問道:

“其實還是有點冷。”

掛完電話後,許隨習慣性地點進周京澤的朋友圈,依然是一片空白,拇指點了退出,她隨手刷了一下朋友圈。倏地刷到盛南洲發的動態,文字是——託我周爺的福,底下還配了一張圖。

是一張在射擊場的照片,周京澤穿着軍綠色的作訓服,單手舉着槍,戴着護目鏡,側臉線條流暢且硬朗。

許隨移不開眼,她站在天台上,給盛南洲的朋友圈點了個贊。冷風吹來,她往衣領處縮了一下,怕被他看見,又或是怕別人知道什麼,拇指按在上面,又取消了點贊。

做完這一系列動作後,許隨覺得自己有些好笑又矛盾。明明逼着自己不去見他,卻又四下關注着有關於他的一切。

逃不開。

許母寄來的快遞發的是特快,沒兩天就寄來了。許隨用裁紙刀劃開箱子,都分給了室友,剩了兩個她想着排練的時候可以帶給大家嘗一嘗。

結果許隨在最底部發現了一包東西,她拆開一看,是一雙棉質的手套,裡面塞了幾張錢。

兩張一百的,還有好幾張皺巴巴地十塊,五塊的,也有硬幣。

一共是三百塊。

許隨看着手套和錢既想笑又想哭,一下子明白了她奶奶爲什麼會感冒了。

週末的時候,由於大劉有點事,所以他們把排練時間調到了上午。許隨和胡茜西來到周京澤家,是周京澤開的門。

一個星期沒見,許隨有點緊張,門打開的那一刻,她下意識地避開了和他的視線交流,聽見一道嘶啞的聲音,語氣嗤笑:

“你倆是烏龜嗎?”

“哼。”胡茜西朝他做了一個鬼臉。

他們早已在琴房等着,周京澤困得不行,單手插着兜泡了一杯美式端上樓。

他們的排練的時候需要眼神交流,通常是隨着節奏的變化更換樂器,輪到周京澤向許隨擡眼示意的時候,她的眼神只是極快地碰了一下,然後低頭打鼓。

周京澤察覺到了,什麼也沒說。

中場休息的時候,盛南洲自我誇讚:“我們這幫人簡直是天造地設的一羣。”

“沒文化也不必這麼外露,天造地設指的是情侶。”胡茜西放下貝斯,坐在沙發上指正。

周京澤擡了一下眉骨,笑:“是我教子無方。”

大劉看到桌子上許隨帶來的柚子,開口:“這柚子甜不甜啊?”

“甜的,”許隨接話,她看了一圈,問,“有刀嗎?我剝給你們嚐嚐。”

“廚房應該有。”胡茜西說。

許隨點了點頭,抱着一個柚子下了樓。胡茜茜見許隨下去,而周京澤還窩在沙發上玩消消樂,皺眉:“舅舅,你一個主人,還不下去幫忙?”

周京澤只得扔了手機,雙手插兜下了樓。

果不其然,許隨站在廚房,黑眼珠轉來轉去在找刀。一道冷淡聲音響起:

“在頭頂。”

不等許隨反應,周京澤走過去,輕鬆拉開消毒櫃,拿出一把水果刀,徑直接過她手裡的柚子,沿着黃色皮層的頂端開始劃刀。

周京澤輕車熟路三兩下就把柚子的表皮剝開,苦澀的清香瀰漫在狹小的空間裡。周京澤人長得高,他低下頭,露出一截冷白的脖頸。

他從中取了一瓣紅柚,把外衣剝開,指尖沾了一點柚白絲,遞給許隨。後者接過來,咬了一口。

周京澤拿着刀繼續划水果,放到盤子裡,冷不丁地問道:“你最近有事?”

“沒有。”許隨否認。

周京澤沒有說話,點了點頭,繼續把柚子分裝到盤子裡。許隨站在一旁,安靜地吃着紅柚,嘴脣上沾了一點紅色的汁水。

柚子真的很甜,許隨鼓着臉頰,吃得認真,像小金魚。倏忽,一道高瘦的影子籠罩下來,與地面上她的影子纏住。

周京澤站在她面前,手肘撐在她身後的櫃子裡,打算把水果刀放進消毒櫃裡。許隨因爲他猝不及防地心不受控制地跳了起來,仰起頭神情有些呆滯地看着他。

冬日的陽光照射進來,照在她白得幾近透明的肌膚上,上面細小的絨毛清晰可見。周京澤瞥見她水潤的嘴脣上沾了一點紅色的柚子汁,眼神一黯,原本不想說的話這時冒了出來:

“那你是在躲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