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娘要稱足千兩黃金,顯然是故意爲難人,並非每個人都能心甘情願被區區青樓妓子玩弄於鼓掌,老鴇心裡暗罵曦娘不識擡舉,生怕到眼前的黃金,又被人拿回去。她不知該上來勸曦娘,還是下樓去安撫客人,在樓梯上徘徊着不知如何是好。
然而開門做生意,哪個不是爲了賺錢,曦娘第一晚躺在男人身下,就認定了這是條不歸路。可她已經賺了足夠多的錢,從來也不曾貪財,縱然千兩黃金炫目耀眼地擺在眼前,她也不會心動。可她不爲黃金,也不爲看不起這人,她是知道男子這麼做的下場,他在閉月閣如此招搖,就是和宰相過不去。
可樓底下的人,不論有沒有誤會曦孃的好意,他從一開始就誠心要見曦娘,此刻說要稱黃金,毫不猶豫地就吩咐自己的下人:“去找幾把秤來,越多越好。”
曦娘聽見這句話,倏然停下腳步,回眸無奈地看着男子,男子卻微微一笑,朝她抱拳作揖。
這個男人,除了闊氣得有些土氣外,樣貌堂堂舉止有禮,沒有那見慣了的猥瑣,除了他過分的揮金如土和不知好歹,曦娘不算討厭這個人,況且那晚湘湘跑出去被臭男人調戲,他也曾站出去爲湘湘解圍,算是個男人。
曦娘輕嘆:“京城有什麼好,家財萬貫何處不能逍遙,來這種地方,小心被生吞活剝,更小心連命都不保。”
她回到屋子裡,可樓下動靜不小,難以靜下心,又有相好的姑娘時不時上樓來告訴她,今晚不做生意,閉月閣裡也足夠熱鬧。
樓底下不知弄來了幾把秤,折騰了近一個時辰,老鴇子滿臉油光地跑上來說:“女兒啊,一千兩黃金,不多不少,他們可是稱了兩遍啊。女兒,真的是一千兩黃金,咱們放哪兒好呀,放在閉月閣裡,真怕遭了賊。”
曦娘眉頭緊蹙,哪怕少一錢,她也有話可說,竟是真的一千兩,她再次走出房間,樓下正一箱箱地將黃金鎖起來,老鴇子在邊上喋喋不休:“你再不點頭,人家可要拿回去了。”
曦娘不予理睬,款步下樓,不似平日嬉笑怒罵的潑辣,也沒有撫琴時的溫柔端莊,今日不接客未曾施粉黛,乾乾淨淨一張臉,一身清爽的湖綠裙衫,怎麼看都不像是花街柳巷出來的女子。但見她滿面正色,與男子道:“公子盛情,奴家覥顏收下,只是青樓規矩不能破,今夜閉月閣不接客,公子若執意要與曦娘共飲一杯,您留下黃金,還請明日再來。但閉月閣從來沒有包場的規矩,您可要想好了。”
男子欣然道:“曦娘肯下樓相見,在下得以一睹芳容,已是三生有幸。閉月閣的規矩當然不能破,黃金留下,明日再來會曦娘。”
曦娘朝四處看了眼,又道:“閉月閣人手不夠,公子的人可否暫且留下,隨奴家走一趟?”
男子不解,只聽曦娘吩咐閉月閣的下人:“預備馬車,公子留下的黃金放在這裡不安全,我要把黃金送去安全的地方。”
“要送走?”老鴇跳着滾下樓,拉着曦娘道,“你要送哪兒去,我還沒摸幾下呢?”
曦娘冷笑:“你就不怕今晚抱着這些金子,明兒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她傲然擡眼看向男子,“公子,黃金既然給了奴家,您不會在意奴家如何處置吧?”
男子微笑搖頭:“曦娘自便。”說罷吩咐下人小心跟着曦娘護送黃金,自己則絲毫不拖泥帶水,轉身就走。
曦娘見他爽快,也算鬆口氣,換了身衣裳,挽起髮髻,便帶着人登車離去。馬車從閉月閣徑直往宰相府奔去,可男子並沒有走遠,站在暗處,看着馬車飛馳,面上是滿意的笑容。
且說那麼多箱子,連人足足兩架馬車才裝完,曦娘自己坐一駕馬車,三駕車纔到宰相府附近,就被人攔下,得知是閉月閣曦娘求見,一路通報到龐峻面前,等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傳回消息,讓他們通過。
曦娘下車後,見男子的手下幫忙把箱子搬下車,忽然想起她還不知道男人姓甚名誰,而他來過幾次也未曾留下姓名,一會兒宰相若問,曦娘都答不上了。便上前問道:“你們家主子,是哪裡人,姓什麼?”
一人道:“主家姓封。”
“封?”曦娘從未聽說過,但那人又道,“是恆豐錢莊的少東家。”
曦娘奇道:“恆豐錢莊的東家姓封?我怎麼從沒……”
話沒說完,就停下了,她覺得自己過於大驚小怪,雖然她只是隨意打聽的,可也不想這話傳回去,讓那姓封的男子懷疑自己另有用心,便帶着人擡着千兩黃金,去書房見龐峻。
那天夜裡,足足一千兩黃金,被留在了宰相府,曦娘雖說是放在宰相府安全,可顯然是把這些黃金全部孝敬給了龐峻。她這麼做,本意不是爲了討好龐峻,而是希望坦蕩蕩地與封姓男子往來,那不論姓封的將來惹什麼麻煩,曦娘不至於在龐峻面前說不清楚,閉月閣要長久的生存下去,就不能得罪宰相。
且說曦娘身爲花魁,琴棋書畫皆通,可吟詩賦詞不過是應付客人的皮毛功夫,並沒有真正細緻地念書做過學問,她不會像龐峻那麼敏銳,早早在兒子查到這個陌生男子的底細,來告訴他男人姓封的時候,就聯想到封姓背後的典故。但今晚曦娘把黃金送來,至少對這個女人,還能有幾分放心。
可是男子一直在閉月閣附近,直等曦娘平安歸來,他的手下重新回到身邊,才真正要動身離開,而手下歸來與他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少主,進宰相府的路,摸清了。”
男子微微一笑,這件事是意外,他完全沒想到,曦娘會讓他的人一起跟着去宰相府送黃金,本以爲能在這裡等到龐峻,等他帶人來拿走黃金,事情的展開,比他預想得更好更順利。
夜漸深,連煙花之地也陷入寧靜,深秋一場雨,讓今夜特別的寒冷,深宮芙蓉居里,靜姝蜷縮在牀榻上,她的宮女太監沒來給她燒一盆炭火,他們也怕冷,藉口說內務府不給,偷偷拿去自己取暖了。
她腳下劇痛,身子發冷,呆滯地看着已將燃盡的蠟燭,彷彿她的人生也將和這蠟燭一樣,就快走到盡頭。
身體越來越冷,她忍不住脣齒哆嗦,卻是此刻,門前有人進來,兩個小太監端進來一盆炭火,又有宮女捧來一牀厚厚的新棉被加在她身上,靜姝心裡發慌,這些人都十分眼生,想問他們從何處來,但見齊旭信步走進來,他稀奇地打量着屋子裡的陳設,回眸見到靜姝,微微一笑:“這裡還不錯。”
“殿下……”靜姝晦暗的雙眼裡,頓時映入燭火的光亮。
“你的那些太監宮女,我都處置掉了,從今往後他們會照顧你,都是我的人。”齊旭走到牀塌邊,靜姝身上濃烈的藥味讓他忍不住皺眉,但努力繃住了臉色,沒露出嫌惡的神情,溫和地說,“你安心養傷,我不會丟下你不管的。”
靜姝癡癡地看着太子,她奢望過一切可能,甚至覺得曾聽見湘湘的聲音也是一場夢境,而她覺得最無法奢望的,就是太子的關懷,沒想到就在她即將絕望的時候,太子出現了。
“那晚我若留下你,就不會出事了。”齊旭嘆息,掀開靜姝的被子看看她的腳,可靜姝猛地一縮,劇痛幾乎讓她暈厥,她痛苦而吃力地說,“殿下不要看,髒了您的眼睛。”
齊旭道:“無論如何,總好過斷了腿,我想你將來一定還能跳舞。好好養傷,你知道,還有什麼樣的將來在等你,既然我答應了你,又怎會輕易反悔?”
靜姝已是淚如雨下,可惜她幾天沒洗澡,渾身的藥味,也沒有力氣把自己投入太子的懷抱,她渴望厚實的胸懷來溫暖她冰冷的心,現在終究是做不到的。
齊旭關切地問:“雖然這些宮女是我的人,你未必用得慣,要不要找些你熟悉的人來?”
靜姝看着她,心裡一陣亂,她還沒好好享受太子的溫存,他這就又開始惦記湘湘了嗎?他是希望自己開口提湘湘,可是她提了,湘湘一定會來嗎?
“你隨時告訴他們,他們會向我稟告。”但齊旭並沒有深一步繼續方纔的話題,伸手輕輕撫過靜姝的臉頰,安撫道,“好好養傷,我會再來看你,她打斷了你兩根腳趾,將來數倍奉還,我可以讓你打斷她所有的腳趾。”
靜姝身子一哆嗦,太子收回了手,吩咐屋子裡的宮女,要她們盡心照顧靜姝,最後衝她微微一笑,轉身離了。
來去匆匆,宮女和太監們很自然地融入到芙蓉居里,端茶送水十分殷勤,靜姝有些分不清狀況,難道是她真的要死了,出現了幻覺?
可這個幻覺,一直持續到翌日早晨,並將繼續維持下去,屋子裡一切井井有條,一清早還有宮女爲她避開傷口,沐浴擦身。
當靜姝乾乾淨淨地重新躺回榻上,她突然覺得,如果太子想要湘湘,湘湘一定會過得比自己更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