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如風一般闖來天地一家春,厚實的雪氅,穿的是她方纔在接秀山房暖閣裡的常衣。愉妃舒妃慶妃紛紛前來行禮,皇后冷冰冰地站在門前說:“你們帶着孩子玩兒去,我有些話要單獨與令貴妃說。”
櫻桃站在門外,與紅顏對視了一眼,紅顏的目光再轉到花榮的臉上,她只知道忻嬪去了凝春堂,此刻剛剛往皇后跟前送了一封信,不知那信裡寫了什麼,但見皇后和花榮這模樣,紅顏也能猜出**分。
衆人散去,暖閣裡靜謐無聲,隱約能聽見永琰從他的屋子裡傳來咿咿呀呀的動靜,但似乎宮女太監小心翼翼地看着十五阿哥,很快就安靜了。
皇后闖進紅顏的屋子,這裡有淡淡的果香,空氣清甜清爽,沒有通常暖閣裡讓人皺眉頭的氣味,聽說魏紅顏用的都是上上等的銀骨炭,皇帝書房裡太后寢殿裡燒的那種,皇后倒不是沒資格用,而是她從來不在意這些小事。此刻仔仔細細看紅顏的殿閣,看似不奢華的一切,無一不精緻細膩,是魏紅顏在深宮二十多年沉澱來的尊貴和體面。
紅顏猜想,皇后是有急事來,可她卻突然分神在看自己屋內的陳設,便靜靜地等候在一旁,等門前有送茶水的動靜,她親手去接來,櫻桃又輕又快速地說了句:“花榮姑姑很激動,這樣的天額頭上冒汗,看樣子事兒不小。”
“你守着她。”紅顏這般吩咐,端着茶進來,皇后還站在熱炕前,這才坐了,看着紅顏侍弄茶水,她似乎冷靜了一些,想要開口,卻不知從哪兒說起。
“臣妾怕夜裡少眠,很早開始就不喝茶水了,特別是冬日裡。”紅顏說着,將送子茶遞給皇后,“娘娘若是喝不慣,臣妾立刻命人去舒妃殿閣裡取香片來。”
“我不是來喝茶的。”皇后沒有接茶水,目光卻定在那茶籠上,沒來得及補一補脂粉,雙脣略嫌蒼白,她神情定定地問,“容嬪的夢,做出來了沒有?”
紅顏笑道:“娘娘也信?”
皇后愣住,目光終於落在她的臉上,皺眉道:“這話怎麼說?”
紅顏道:“容嬪做什麼夢,臣妾不在乎,臣妾心裡明白的事,自己信了便是信了,何須這樣神叨叨的事來驗證。”
“所以你知道,是誰把孩子們推水?那你爲什麼不告訴皇上,爲什麼不……”皇后的聲音越來越輕,這可不是她要的結果。
“一死了之,太便宜了。”紅顏道,“讓那樣的人從今往後日日夜夜感受瀕死的威脅,纔是最好的懲罰。”
皇后怔怔地,輕聲道:“你是這麼想的。”
紅顏微笑:“娘娘來,是不是有事吩咐臣妾。”
皇后渾身一震,倉促地捧起茶碗喝茶,這送子茶的味道淡淡的甜淡淡的香,看似寡淡又能甜暖在心裡,皇后一面喝茶,就聽紅顏在身邊道:“是爲了忻嬪嗎?”
沒想到紅顏會主動提起,皇后讓自己鎮定來,清了嗓子問:“四阿哥查淑嘉皇貴妃的死因,還有容嬪的夢,這些事是不是你在背後助力?”
紅顏搖頭道:“娘娘想說什麼,臣妾不明白。”
皇后忍不住激動:“你明白的,你一定什麼都明白,令貴妃,你還記得我答應你的事嗎,你把忻嬪交給我可好?我許諾你,她今生今世都不會好過了。”
紅顏起身離席,在皇后面前周正地屈膝,昂首看着尊貴無比的中宮,平靜地說:“整整一年,臣妾不曾動搖,該說的早在去年此時就對您說清楚了,臣妾等了您一年,給了她一年的時間養病,總該養好了吧。”
“她就快要死了,你知道嗎?”皇后道,“她得了很嚴重的病,一激動就會暈厥,不知道一次還能不能醒過來。現在她時不時地就整夜整夜睡不着,每天失魂落魄像個活死人一般。她活不長了,活着也是受病痛折磨,紅顏,這還不夠嗎?”
聽見皇后喊自己的名字,紅顏覺得陌生又親切,倘若沒有忻嬪橫生枝節,皇后與她一直是過去幾年裡那樣的干係,不太親近也不疏遠,可能會彼此相安地度過一生。自己沒有超越中宮的野心,而皇后也沒有防備自己的疑心,她跟着皇帝君臨天,自己安心打理內宮之事,一起都那麼美好。
“紅顏。”皇后再次喊了她的名字,離了座一樣跪在了紅顏的面前,雙手抓着她的胳膊,使勁地抓着,“我求求你,我求求你……”
母儀天,當世最尊貴的女人,對着自己說“求求你”,紅顏內心是震撼的,她本就比任何人都清楚皇后對於傅二爺的深情,她也不知道這一刻,到底是忻嬪利用了皇后,還是自己在要挾她。
“忻嬪死不足惜,可是她會害更多的人,即便是我也死不足惜。”皇后眼中含淚,把痛苦都化在了抓着紅顏胳膊的手上,紅顏感覺到疼痛,想要掙扎,可皇后越抓越緊,“我沒得選擇,我真的別無選擇。”
戴佳氏的惡,無法用常人的道德正義來約束,而皇后的癡情,也不能用常人的冷靜理智來勸說,紅顏也有自己存活在這人世的道理,每一個人本身是獨立的,沒有衝突矛盾之,本來誰也沒資格去管別人怎麼活怎麼想。這些道理紅顏都懂,可若一切真變得這樣理想,天也該亂了。
“傅二爺一定希望娘娘能好好地活去,他在的時候一定也想對您說這句話,此生不能成全的情意,來生還能有機會,可是既然註定一輩子都不可能,就該讓彼此都輕鬆幸福地活着。”紅顏直直地看着皇后的雙眸,“娘娘,情爲何物?在您心裡,情究竟是什麼?”
皇后驚恐地往後退,身子重重地撞在了牆上,可現在內心的震動蓋過了所有的知覺,她不會冷也不會疼,目光像被外面的冰雪凝固,定在紅顏的臉上轉不動了。
“是忻嬪……告訴你的?”這一刻,皇后卻沒有否認的心。
“不是她告訴的,早在傅二爺還活着的時候,您還是嫺妃娘娘的時候,臣妾就知道了,多少年?”紅顏苦笑,掰着手指頭數一數,“記不起來了,只知道皇后娘娘對傅二爺的情意,太長太長。”
皇后一臉難以置信地看着紅顏,傅清哥活着的時候魏紅顏就知道了?她腦中紛亂,什麼都理不清了,猛地想起傅清哥是富察皇后的兄長,她輕聲問:“富察皇后也知道嗎?”
紅顏搖頭:“富察皇后若是知道,以皇后娘娘的個性,您大概會活不成吧。”
皇后的目光變了,用敬仰神明的目光看着紅顏:“所以你爲了救我,至今沒說出去?”
紅顏道:“臣妾不說,不是爲了救您,臣妾至今沉默,和您沒有半點關係,臣妾並不認可您這份感情,至少在您成爲皇上的女人之後,您不該再那麼做。事到如今被忻嬪脅迫,那所有的事,不都是您自己做出來的嗎?”
皇后的眼淚止不住了,不知化入了怎樣的情緒,她並沒有嚎啕大哭,可是淚水怎麼也止不住,一手抓着紅顏的衣袖,像是用最後的力氣想要纏住她,艱難地才說出幾句:“可是忻嬪現在就在太后跟前,她隨時都會說出去。”
紅顏問:“皇后娘娘,是不是隻要有人提起來,您就一定會承認?比起這件事可能帶來的害處,您更在乎的是,可以正面承認這份感情是不是?”
皇后無言,紅顏繼續道:“不然的話,憑忻嬪幾句話能證明什麼,您忘了嗎,臣妾曾被謠傳與富察傅恆曖昧,連納蘭如茵都被捲入與皇上的糾葛裡,可一陣風過去了,現在臣妾提起來,您也覺得陌生吧。您把皇室看做什麼了,把皇室看做什麼了,雖然這是絕對提不得的事,可還是經得起幾句風言風語,不論忻嬪說了什麼,只要您堅定地否認,只要您不動搖,她能改變什麼?”
皇后微微垂了目光,紅顏又一句話直擊她的心房:“娘娘,您是喜歡承認這件事對嗎,其實您很期待全天的人,都知道這一段情,對您來說,也是一種成全。”
“你不要胡說。”皇后否認了,可目光渙散得不知她在看什麼,言語也是那樣無力,“我只想知道,你到底打算怎麼做。”
“娘娘留在這裡繼續喝茶,我去凝春堂。”紅顏緩緩站了起來,跪坐得久了腿有些發麻,可她之後的路要走得很踏實,每一步都要給自己有個交代。
還坐在地上的皇后仰望着紅顏,迷離的目光彷彿什麼也看不清,她聲音乾啞地說:“你這一去,就不怕回來時,我會死在你的屋子裡?”
紅顏搖頭:“臣妾不會給忻嬪機會說這些無用的話,您信嗎?不如娘娘就在這裡等我,看看臣妾會帶什麼結果給您。”
皇后冷冷一笑:“我知道,你等了一年,已經是對我最大的尊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