愉嬪的家遠在草原,親人多年難見一面,如今有了永琪纔好些,過往孤苦寂寥時唯心心念念是家人,也不知該不該說舒嬪身在福中不知福,家人同在京城,她卻不想見。愉嬪苦笑:“那我也沒法子了,每日不過是來照料照料,可她不見好。”
如茵道:“舒嬪娘娘從小個性驕傲,入宮後風調雨順,這一年裡卻發生這麼多事,還要被家人牽連,難免折損了高傲的心,她是自己想不通,想通了自然就能好了,家人來不來倒是不重要。”
愉嬪嘆息:“反是嘉妃娘娘那般,倔強得像野草似的,風吹雨打都能挺起腰桿,活得比誰都自在。這宮裡心思重心思細膩的,倒活不好,貴妃娘娘她……”越說越覺得沉重,愉嬪坐到病榻邊勸,“妹妹你還那麼年輕,大好的日子在後頭,千萬不要自己和自己過不去,這宮裡誰沒有丟過臉,就是皇后娘娘年少時也被先皇后罰站反省過,今天的事兒真的不丟臉。在這宮裡丟臉的,是活得不如人活得不好,纔會被人恥笑。”
病中的人也不知能不能聽見這些話,半天沒有什麼動靜,如茵上來道:“皇后娘娘已恩准妾身時常來探望照顧,多謝愉嬪娘娘這些日子的辛苦。”
愉嬪道:“宮裡姐姐妹妹,不互相照應些怎麼成,倒是你在家要操持家務要教養小公子,實在辛苦,我就在邊上住着,比你便宜多了。不如咱們說好日子,你不必天天來,回頭把你也累壞了。”
如茵感激道:“若是如此,實在多謝娘娘,妾身身爲外命婦,的確不方便時常入宮。”
愉嬪細細看她,眉如柳眸如珠,肌膚賽雪紅脣似櫻,面容身段都像是畫中人那般美好,又是這樣的個性這樣的討喜隨和,老天爺竟也能造出如此完美的人來,誰說嫁給帝王就是世間最富貴,如茵這樣的姻緣,才該是世間最值得羨慕的,愉嬪想了又想,竟挑不出什麼不好來。而這樣的美人,竟然沒進入皇帝的眼睛,倘或當時當刻沒有紅顏什麼事,選秀時必然少不了她,不知進了宮的納蘭如茵,會是什麼模樣。
愉嬪笑道:“的確不方便,你安心回家去,這裡有我呢,太后娘娘罰歸罰,這些年也是喜歡舒嬪的。”
好在數日後,勝在年輕底子強,舒嬪終於退燒了,清醒後也感激愉嬪的辛苦照應,問起宮裡的事,才知道她和嘉妃都被皇太后禁足三個月,往後的日子皇帝若是來也罷,若是不來,她連自己的鐘粹宮的門都走不出去。
心高氣傲的人怎能承受這樣的委屈,捂着臉好生哭了一場,倒是這一哭心裡也通透些,就算所有的事與她不相干,和嘉妃爭吵甚至動手終究是她自己的不是。只是她很不服氣,問愉嬪:“姐姐也養育五阿哥,姐姐曾經還是先皇后親自選的格格,家世也比那金氏強百倍,爲什麼她在妃位,您卻生生矮一截,到底是皇上不公平,還是太后不公平。”
愉嬪如今根本不在這些,只笑道:“她畢竟生四阿哥早些,母憑子貴罷了,我也不屑與她爭。”
舒嬪又含淚:“倘若年初我那孩子還在,也能與她平起平坐了,我看她還敢不敢這樣對我說話,若有一日越過她……”
愉嬪忙勸:“妹妹,算了吧,這樣的話,等有一日平起平坐,有一日越過她再說,如今說出口就是是非,你安心養三個月的身體,好的身體任何時候都重要。”
那之後的三個月裡,沒有了嘉妃到處惹是生非,鹹福宮裡純妃也有所收斂,雖然當時宮裡鬧得很難看,也總算換得一時的太平。且在八月初爲大阿哥永璜辦了婚事,選伊拉里氏爲嫡福晉,帝后在乾清宮接受新人叩拜時,皇后看着一雙身着喜服的新人,她曾經想象過無數次永璉未來的媳婦是什麼樣的孩子,可她再也看不到了。
皇帝自然體恤皇后的心情,整個八月幾乎都在長春宮陪伴,有丈夫在身邊安慰,皇后才得以緩解,雖然到如今不再像當初那般撕心裂肺,但難免會悲傷心痛,好在丈夫體貼她,很多事自己沒想到,他就先做到了。
而大阿哥的婚禮之後,皇帝帶着妻子與太后一同商議了公主的婚事,皇帝膝下皇子也不算少,偏偏只有和敬這一個女兒,從皇族收養侄女並不難,但嫡出的公主實在金貴,和敬的婚事必定隆而重之。但統共就這一個閨女,嫁得太遠誰也捨不得,太后就最先提出要讓孫女留在京城,反正遠嫁的公主在京城也都有府邸,那就讓和敬與額駙常駐京城不必去那麼遠的地方。
太后發了話,皇后心就定了,女兒不必遠嫁,在京城隨時可相見是她一直有的願望,可就怕有人覺得她仗着失去了皇子,而左右公主的婚事影響朝廷與外邦的聯姻,她曾想好最後也要爲女兒爭一爭,如今太后和皇帝都是這個意思,皇后心滿意足。
中秋時,宮內擺家宴,皇后孃家的人慣例受到邀請,閒事皇后與紅顏、如茵三人說話,就提到和敬的婚事,聽說公主不必遠嫁,紅顏也格外高興,皇后則叮囑:“暫時不要說出去,也別讓和敬自己知道,到時候隨緣吧。”
如茵卻問:“那我能不能給傅恆寫信告訴他,他一定也歡喜極了。”
提起弟弟來,皇后皺眉:“他怎麼不回來了,哪怕過節回來看你一眼也好,皇上本說是暫時把他送過去填補空缺,有了合適的人就調回來,怎麼去了那麼久。”
如茵何嘗不想念丈夫,但很堅強地說:“傅恆有他的抱負呢,我和福靈安在家好好的,他就放心了,他在外頭好好的,我也放心了。”
然而中秋好佳節,人月兩團圓,進宮赴宴的皇親國戚,無不是成雙成對地出入宮廷,特別是年輕一輩兒裡或有新婚的,如大阿哥與大福晉一般,走到哪兒都十分耀眼,只有如茵獨自帶着福靈安,丈夫自去年年末去了山西,這一年大大小小的節日都是她一個人帶着孩子過的,雖然沒什麼大事,可難免有遇到危難的時候,無助時一個人躲在屋子裡哭,也曾有過。
這會兒抱着福靈安退出皇宮,看到別人家都是圓圓滿滿,如茵心中不禁有些難受,舉目望月,唯有盼着天涯共此時,盼着丈夫平安健康。
馬車回到傅恆府,家丁丫鬟一如既往地在門前相迎,福晉是極好相處的人,府裡上下無不尊敬她,如茵也笑問:“你們夜裡可都加菜了,今日過節,都自在些纔好。”
她抱着孩子一路回房,因福晉要更衣洗漱,乳母們將小公子抱走去照顧,如茵叮囑了幾句便放心讓她們帶走,自己換了衣裳,忽然想到和敬的事,便在桌邊點了蠟燭鋪了紙,下人送茶來時見福晉寫信,都笑道:“福晉昨兒纔給大人寫了信,今天又寫信了。”
如茵道:“自然有高興的事要告訴他。”
下人又道:“可是大人難得給您回信,也不知咱們的信是不是都送到了。”
如茵笑:“自然都受到了,他那麼忙,怎能像我這般閒着沒事兒就寫兩筆,每每要勻出時間才能寫信,雖然不頻繁,可每次都厚厚一摞紙,我都怕耽誤他休息,有這些時間,多睡會兒多好。”
主僕間唸叨幾句,說些玩笑話,如茵筆下的信也寫成了,因今日過節,不便使喚人,便擱在桌上明日再發。她洗了手來看兒子,福靈安回來的路上睡了一覺,這會兒又精力充沛,鬧了大半夜才被哄睡,如茵現在只有和兒子在一起,再累也陪着他,哄睡時乳母卻輕聲道:“過了中秋,重陽節就要到了,咱們小少爺的生日,不知大人能不能回來呢。”
如茵淡淡一笑,沒言語,重陽節也是紅顏姐姐的生日,現在想來都覺得不可思議,傅恆當初怎麼看待這個日子的。
福靈安睡安穩後,下人就請福晉也回去休息,正是月朗星稀的時候,如茵沿着迴廊往屋子走,一陣涼風撲面,懷抱兒子捂出的幾分煩熱散去,一時沒有睡意,說想在院子裡看會兒月亮。下人便去爲她搬凳子來,如茵便獨自走下臺階,站在庭院中仰望夜空。
家裡的樓沒有宮裡多,家裡的牆也沒有宮裡高,後宮裡看不到如此開闊的天,寧壽宮裡賞月,遠不如此刻看到的美,果然哪裡也比不上自己的家好,卻不知傅恆在山西,看到的又是何種光景。
月色如水,佳人如玉,如茵這般美人站在月光下,宛若仙子。傅恆走近院落時,沒想到會看見如茵站在那裡,一時怔在了門前,而如茵聽見腳步聲轉身來,乍見門前熟悉的身影,竟是慌了一慌。想她婦人家獨自在家,突然看到男人的身影必然緊張,可立時就分辨出,那是她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