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東方白不能裝渾,否則便不像話了,“弟子認識他,他叫什麼野豹子,桐柏大少的護衛。”
“噢!”卓永年裝出根本不在意的樣子。
野豹子翻身坐起,雙腳下地,目灼灼地望着師徒倆。
“受的什麼傷?”卓永年回望野豹子。
“右手常被砍斷,已經敷了上好的金創藥。”符六代答。
“既已敷了藥,還找本道爺作甚?”卓永年並不追問受傷的原因,這是江湖道上行醫的一種公認的規矩。
“道爺,實不相瞞……”
“怎樣?”
“他被廢了功力,聽說道爺的醫術能活死人而肉白骨,功參造化,所以……”
“要本道爺爲他恢復功力?”卓永年張大了眼。
“是這意思!”
“疑難雜症與功力被廢是兩回事,因爲這根本不是病,也不能稱爲傷,如果廢他功力的是獨門手法,神仙也難爲力。”
“道爺!”符六一副恭謹的神色,“既然令高足已認出了他的來路,話就可以敞開說,他叫丁霸,是桐柏大少的左右手,如果道爺能使他恢復功力,桐柏大少會不惜任何代價以銘謝,道爺……無妨示知價碼。”
“你能作主?”
“是!”符六半點也不遲疑,答應得極乾脆。
桐柏大少與乾坤教關係密切又得一明證。
卓永年思索了片刻。
“得先診察一番,本道爺是人不是神,是否能爲力,尚在未定之天,等確定有了把握再談別的不遲!”
“道爺是否現在就……”
“這種事不急在一時……”
“那好,家下已經略備酒食,就先喝幾杯暖暖腸吧!”
“嗯!這也使得。”
東方白心念暗轉:“這頭狐狸點子雖多,但對醫道僅是一知半解,碰上行家必露馬腳。野豹子的功力是自己廢的,用的是獨門手法,原先的目的是想拔掉一隻爪牙,真的要使他恢復功力麼?卓永年到底在打什麼主意?”
符六朝小門裡叫道:“我說娘子,準備好了沒有?”
婦人應道:“你可以擺桌子了!”
符六立刻拉開八仙桌,拚上長凳,然後到廚記搬出碗筷,酒杯,擺設整齊,緊跟着端出菜來,山居,當然是燒臘野味爲主,不外鹿脯、獐腿、山雞、野菇、蕨菜之類,但在城鎮的人而言,這些都算是山珍。
酒,當然是以山產雜糧自釀的。
酌上酒,肅客入座,卓永年不必說是上座,東方白在左,野豹子在右,符六坐對面,四個人吃喝起來。
野豹子只剩左手,使用起來還不太靈光。
卓永年人瘦小,但神氣十足。
“道爺,如果咱的功力能恢復,會感激一輩子。”野豹子丁霸到這時纔算開了口。
“現在言之過早!”卓永年大刺刺地回答。
“以道爺的神術,應該沒問題!”符六接上一句。
“難說!難說!嗯!這鹿脯味道不錯!”卓永年夾一大塊鹿脯進嘴,吃得嘖嘖有聲。
東方白始終保持緘默,他必須裝出師徒同座的禮數。
“丁施主怎麼到山裡來的?”卓永年主動問話。
“還不是爲了尋人,這……令高足應該知道。”
“找清涼客店那丫頭?”
“是的!”
“這麼說,本道爺是應該對施主盡心盡力。”
“謝道爺!”
酒飯之後,婦人端了釅茶,卓永年慢條斯理地喝着,東方白知道這假老道定在盤算什麼,野豹子顯已不耐,像屁股上長疔瘡,不斷地磨來擦去。
好不容易等卓永年磨蹭夠了,才擺擺手道:“上牀躺着,容本道爺診察。”
野豹子立即上牀躺下。
符六把椅子搬到牀邊。
卓永年坐下,煞有介事地伸手探視。
東方白站到卓永年身後。
“嗯,嗯……”卓永年閉上眼,手指不斷移位,口裡連聲嗯着,白眉皺舒個不停,久久,才收手開眼。
“道爺,怎麼樣?”符六迫不及待。
“是一種罕見的獨門手法,以老夫判斷,這種手法屬於嶺南一派,而嶺南派中,只有獨孤氏一門會使,傳子不傳女,據傳言獨孤氏無後,也未收徒,這倒是奇怪?”
東方白在心裡暗笑,這狐精可真會扯。
“道爺既然知道龍脈,想來……”符六現出了興奮之容。
“不一定,只能試試看!”
“那就請道爺施術,至於報酬……”
“且慢談報酬,沒這麼簡單。”
“道爺的意思……”
“必須配合幾味珍奇草藥,桐柏山中是否能採得到還是問題,這麼着,本道爺師徒明天便出去尋找,能否找到,看丁施主的造化。”
“好,好,希望能找到!”符六連說帶點頭,“此地茅屋雖小,但比山洞強些,貴師徒就在寒舍住下如何?”
“唔!也好。”卓永年答應了。
“那在下就叫家下收拾房間。”
一大早,師徒倆便出發採藥。
也許是潛意識的作用,不知不覺,兩人又到了水寶失足墜坎的附近,漫無目的地遊走,希望能找到些蛛絲馬跡。
“師父!”東方白不想把話憋在心裡,邊走邊說:“你答應符六住在他家,我們的行動豈非受到了牽制?”
“不,符六是乾坤弟子已屬無疑,我們現在必須採取功勢,打入他們的圈子,製造機會,不是等機會。”
“啊!”東方白點頭表示同意。
“從現在起,我們必須步步爲營,絲毫不能出錯。”
“這我知道!對了,我們採什麼藥?”
“隨便挖些樹頭草根應付。”卓永年大而化之地說。
“野豹子在等着恢復功力,能拖延麼?”
“我正準備跟你商量這件事。”
“怎麼說?”
“他的功力是你廢的,能恢復麼?”
“可以,但至少得半個月,在打通他被封的穴道之後,靠他自己慢慢行功恢復,不過……他是桐柏大少的利爪,拔之不易,現在卻要爲他恢復功力,豈非反其道而行?”
東方白深不以爲然,潛意識中,桐柏大少在打水寶的主意,野豹子是幫兇,而水寶發生了意外生死不明,故而使對水寶的歉疚,轉化成對桐柏大少的恨,這是心理上一種代價的反應。
“小黑,我們的目的不是一人一事,而是一個整體的大行動,野豹子算得了什麼,墊腳石而已,明白了麼?”
“嗯!”東方白並非不明白,只是不憤而已。
“小黑,現在我們開始走第二步棋。”
“黑棋?”
“不錯!”
“那水姑娘……”
“畢老三會去辦,在山裡辦這種事他比你內行。”
東方白無話可說。事實上也不能爲了水寶的生死下落而耽誤了該辦的大事,兩人立即轉向,奔朝數天前東方白追鹿失足的地災。
所謂“黑棋”就是重訪穴中半壁石洞被囚的怪老人,希望能探出些乾坤教的內幕。
一個時辰之後,兩人來到了那蓬覆掩地穴的藤蔓邊,東方白放下了筐籃等物,再次把穴裡的情況描述了一遍。
卓永年聽完,盤算了一陣,打開筐籃,取出事先預備好的三卷絲繩,四下觀察了一陣道:“小黑,你不要太靠近藤蓬以免啓人疑竇,在附近找個地方歇着等我。”
說完,一頭鑽進了藤蔓裡,由於他江湖閱歷豐富,所以這步棋由他去走。
東方白拎起筐籃什物,到十丈外的樹叢裡歇下。
日頭已將到中天。
東方白百無聊耐,開始回溯出道以來經歷的種種。
正在想得出神之際,忽然聽到不遠的密林裡傳來聲音道:“乾坤大造,萬物之源,四海同參,唯我爲尊。”
登時心頭一震,這是乾坤教的口號。
緊接着,又聽一個聲音道:“乾坤金令!”
然後是多數的聲音道:“參金!”
“乾坤使者!”東方白心裡暗叫一聲,立即起身朝聲音傳處掩去。
林深處,六名黑衣漢子面對一個全身罩在黑衣裡的尖頭怪人,白天,看得十分真切,怪人手裡舉着一面三角皁幡,幡中央繡了個金色的八卦,六名漢子肅立垂頭,似在等待命令,這使者不知是第幾號?
“你們聽清楚,立即分頭傳令,注意搜索從徐家集潛來此間的一老一少,老的半百年紀,瘦小。少的長得很英俊,此二人本領高強,發現之後馬上傳出訊號,不許動手,以免打草驚蛇,走吧!”說完,收了令旗。
東方白大感驚訝,所謂一老一少,分明指的是自己和卓永年,不用說這是他們潛伏在徐家集的暗探傳來的消息,自己和卓永年易容改扮假充師徒來桐柏是絕對機密,他們如何得到的消息?
若非卓永年神乎其技的易容術,身份恐怕早已被識破了。
“遵令!”六名漢子恭應一聲,立即散去。
“乾坤使者”一閃而沒!
東方白呆在原處,心頭感到了極大的壓力,行動剛展開還沒頭緒,對方便已警覺,以自己和卓永年單薄的力量來與勢力不知強到何種程度的乾坤教周旋,其結果如何,實在無法逆料。呆了一陣之後,他折回原來歇腳處。
剛出密林,目光掃處,登時全身發了僵。
那名乾坤使者正站在他歇憩的樹叢邊,手裡待着他假扮“紅衣使者”的紅披風,現在一切算完,底牌被掀了。
滅口!這是唯一的路。
乾坤使者似乎要準備離去的樣子。
東方白現身出去。
尖頂帽套下兩個洞孔中射出兩道冷電,直照在東方白的臉上,銳利得像是有形之物,使人下意識地感到刺痛。
“嘿嘿嘿嘿……”笑聲宛若梟啼。
東方白挺立着,殺機已經衝頂而起。
“好一對師徒!”乾坤使者聲如冰刀。
“這實在不幸!”東方白也寒聲迴應。
“的確是不幸,紅衣使者攪得本山一片風雨,想不到這麼快便揭穿了謎底,原來是你師徒作祟,以採藥作爲晃子,實際上是另有圖謀,你們同黨不少吧?”
“是不少!”東方白漫應着。
“爲首的便是百草道人?”乾坤使者並未懷疑卓永年的身份,顯然對紅衣使者,至尊王這一節他完全深信。
“一點不錯!”
“你們的目的是什麼?”
“你問得太多了,在下說的不幸,並非你所想的。”
“那是什麼?”
“你揭穿了在下的身份,非常不幸。”
“說明白些?”
“迫使在下非封住你的嘴不可。”
“你準備殺人滅口?”
“正是這意思。”
“哈哈哈哈,你有這能耐?”銳利的目光閃了閃。
“當然!”東方白的口吻是斷然的。
“好極,讓事實來證明!”說着,拋去了紅披風。
“你走錯了一步棋,要在下告訴你麼?”
“可以,趁你還能自由開口。”
“你告誡屬下,不可正面與紅衣使者爲敵,發現了立即發出訊號,而你卻沒這樣做,顯然地犯了大錯,現在你已經沒有機會了!”
說完,緩緩拔出了寶劍。
乾坤使者探手入懷……
東方白當然明白對方想以法寶鬼火鐵筒對付自己,說過對方沒有機會,他當然不會給對方任何機會,如果對方發出鬼火,雖然是在大白天,那光度仍然可以產生與訊號相同的效果,就在對方手一動的瞬間,寶劍已經劃出。
志在必得,他對十成功力施展殺手。
頭一次,他主動攻擊,而且用上了全力,不說有多快,就如同空際的電芒暴閃,僅止是一閃,沒第二個動作。
森寒的寶劍斜揚着停在半空。
“嗯!”一聲長長的悽哼,乾坤使者的目光暴張之後隨即收斂,人歪了下去,血水迅快地濡溼了黑衣,探入懷中的手竟來不及抽出來。
東方白緩緩回劍入鞘,這一刻,他彷彿是位天神。
接下來的動作是快速的,從乾坤使者身上搜出了鐵筒、乾坤令旗、金牌,鐵筒還沒發射過,裡面自然有能發強光,使人目盲並喪失記憶的古怪東西,金牌上的號數是“六”,證明死者的編號是第六。
再接着,他拉開連衣的尖頂帽套,死者真面目呈現。
“呀!”東方白忍不住驚叫出聲。
六號乾坤使者,赫然是符六,這是做夢也估不到的。
窒了片刻之後,東方白立即剝下對方的黑衫,連同搜來的東西和被對方搜出的紅披風塞到筐籃底,蓋好,剩下來是如何處置屍體。
故事重演,他抓起屍體,快步到地穴邊。
這時,一條身影幽靈般出現在他的身後丈許之處。
抓起死者雙腳,一搶、拋出,“唰!”地一聲,屍體從藤蔓中央消失,不用說,和早先的七號使者走上了同一條路,永淪地穴寒潭。
“嗯!”像是一聲呻吟。
東方白心頭一震,電閃回身,一看,木住了。
眼前站着的竟然是符六的妻子,那富有風情的中年婦人,此刻,她沒有風情,臉上所表現的是一種極其怪異的神色,不是悲傷,也不是憤恨,怪異得無法以言語形容,丈夫被殺拋屍,她爲何是這種反應?
對望着,東方白許久纔回過神來。
他首先想到的是後果,這情況婦人是目擊者,絕對不能泄露,唯一的解決之道是再滅口。可是剛殺了人家的丈夫,又殺人家的妻子滅口,太過殘酷,身爲正派武士,即使有百分之百的殺人理由也做不出來。
不能留活口,又不願悖武道,該怎麼辦?
“小黑,我不怪你!”聲調也是怪異的。
這句話出自婦人之口,簡直使東方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太揹人情,那有丈夫被殺而妻子不怨恨的道理?
如果這婦人含恨出手,主動攻擊,東方白也許找到殺人的藉口,而她竟然說不怪他,這是從何說起?
莫非……東方白突然想到這婦人是不是自量非敵手而故意作這姿態以求自保?
“他是你丈夫?”東方白進出了這句像是多餘的話。
“不錯!”
“爲什麼你會……不怪在下?”
“以我的立場,無法怪你。”
“在下不懂!”
“以後你會懂。”
“你的目的是想……暫時逃過死劫?”
“不是!”
“那是什麼?”
東方白是真正地不懂了。
婦人擡頭望了望天,突地一旋身飛閃投入林中,論身法還可以算得上是第一流的,不輸於遁狐脫兔。
“不能放她走!”一個聲音在東方白心裡大叫,但他仍僵立着沒采取行動,等人影消失了,他才感到後悔,可是後悔已經遲了。可想而知,不消多久,對方的高手便會大批涌到,整個的局面會改觀,只由於他一念之仁。
卓永年入穴未返,他不能離開此地。
悔意愈來愈濃,使他心亂如麻。
回到歇憩之處,手扶筐籃坐下,事態已經形成,不管後果是什麼,他只有準備迎接一途,等待,焦灼地等待。
一個時辰過去了,像一百年那麼長,沒有任何動靜。
當然,這並不表示沒事了,情況隨時會發生,時間愈久,愈是兇險,乾坤教會採取什麼手段簡直無從想象。
卓永年現身了,東方白如獲救星,但這只是剎那的反應,躍動了一下的心又沉下來,而且沉得更深,卓永年能解決這大大的問題麼?
“小黑!”卓永年走近,把絲繩拋下,立即發覺東方白的神色不對,皺皺眉,一眼瞥見了地上的血跡,驚聲又道:“發生了什麼事?”
兩道精芒閃閃的眸光,逼射在東方白臉上,銀白的鬍鬚連連抖動。
“發生了意料之外的大事。”東方白站起身來。
“什麼大事?”
“我殺了人!”
“嗨!殺人算什麼,我們來辦這件大事,避免不了流血,你又不是沒殺過人,看你這神情,到底是發生……”
“你聽我說。”東方白把經過敘述了一遍。
“啊!原來如此。”卓永年不表驚震,反而笑了笑。
“師父……不把這當回事?”東方白鎖起了眉頭。
“小黑,你只要多想想便會明白。”
一句話啓發了東方白的靈機,仔細一想,若有所悟。
“莫非她是水二孃的親戚?”親戚就是同路人之謂。
“對了,小黑,你的智慧果然超人一等。”
“師父怎麼知道的?”
“昨晚私下我們有短暫的接觸,互相印證了身份,也交換了幾項行動的原則。”頓了頓又道:“原先她是水二孃的房客,夫妻倆在桐柏一帶賣藥鬻藝爲生,有次因爲被桐柏大少手下調戲發生衝突,丈夫不幸被害,她爲水二孃收留作助手,之後不久,她突然失蹤,直到三個月前,她才託獵戶傳訊給水二孃,說她被符六擄劫作妻子,她要報仇,所以忍辱偷生。”
“啊!想不到有這多曲折,她能配合我們的行動?”
“當然,她也算是坤寧宮的弟子。”
“她叫什麼?”
“她丈夫姓林,在店裡時被稱作林嫂。”
“啊!”東方向深深點頭,心裡想:“坤寧宮爲了大化門消失之謎,投注了全部人力,多年楔而不捨,是什麼理由使得該宮如此不惜代價,僅只是因了‘不爲老人’一個人的關係麼?不可能,定有重大的原因。”
“我們隨便挖點藥草回頭吧?”
“師父,你還沒說進地穴的經過?”
“哦!”卓永年點頭又搖頭:“徒勞往返!”
“爲什麼?”
“那怪老人古怪不說,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我用盡了方法,什麼也探不到,形象又極陌生,根本測不出他的來路,也說不定是乾坤教自己的高級人物,犯了教規而遭囚禁,看起來是此路下通。”
突地,林子裡傳來數聲梟啼。
東方白心中一動,梟鳥夜啼,大白天裡何來梟啼之聲?正自感覺不解之際,卓永年忽然靠向身邊來。
“小黑,有人竊聽我們的談話。”聲音低得只能讓東方白一個人聽到。“不要動聲色,裝作沒事,從右邊包抄過去,然後回頭入林。”
“嗯!”東方白低應一聲,立即醒悟,梟啼之聲定是畢老三傳出的暗號,也可能是林嫂,目前已知的只他兩個是同路人,當下默不吭聲,從旁邊繞去。
卓永年慢慢走向放置筐籃的地方。
東方白走出一段之後,猛可地加速身法,前奔數十丈,折身投林、圈回,遠遠只見人影一晃,正待撲去,卻看出人影是畢老三,立即剎住撲勢。
畢老三用手朝前面的方位做了個手勢,然後隱去。
東方白立即朝畢老三所指的方位小心翼翼地迫去,銳利的目光逐段搜瞄,果然被他發現了,在一株半腐中空的樹身裡貼着一個黑衣人,借樹身裂隙向前面窺視,絕妙的藏身位置,如果不是從後近看,根本無法發現。
黑衣人頭髮已經泛灰,看上去年紀當近花甲。
這枯樹距原先東方白與卓永年談話的地方約莫三丈左右,兩人談話的內容當然已經入耳,事實所逼非滅口不可。
東方白不喜歡暴力,更不願意殺人,但現在他除了殺人別無選擇,放了活口,整個的行動計劃便將化爲泡影。
在目前狀況中,絕不能存婦人之仁。
東方白悄沒聲地迫近,毫不猶豫地飛指隔空點出。
黑衣人似有所覺,迅快轉身,但慢了那麼一丁點,身形才半轉,悶哼聲中,歪了下去,上半身栽出樹洞之外。
現在可以看清楚,是個貌相清矍的老人。
東方白又並食中二指,準備點老人死穴……
就在此刻,身旁響起枝葉拂動之聲。
東方白迅疾轉身,一看,不由大驚意外,不期而現的赫然是龐然巨物水二孃,另外是水寶的表哥和另一個年輕人,八目交投,東方白叫了一聲:“二孃!”
母女情深,水二孃爲了女兒失蹤竟然親自入山。
三人靠近。東方白的目光被那年輕人吸引,仔細一辨認,脫口叫了一聲:“梅芳!”
謎底在剎那之間揭曉,水寶所謂的表哥,正是坤寧宮的公主小玲所喬扮,怪不得一見面便眼熟,而水寶又曾一再表示對這俊美的表哥沒興趣。
東方白與小玲的目光驟呈膠着。
隱約中的情愫,使兩人的內心起了微妙的反應。
水二孃癡肥的臉上並沒憂傷之情,反之還隱有喜色。
“小黑!”水二孃開了口,“辛苦了!”
一句不着邊際的話,使東方白大感困惑,轉過頭,怔怔地望着水二孃。
“二孃入山……”
“當然是爲了那丫頭,現在不必擔心了。”
“找到她了?”東方白精神一振。
“可以這麼說!”
“人呢?”
“知道她很平安,這足夠了!”咧嘴笑了笑。
“到底怎麼回事?”東方白有些牙癢癢。
“以後再說吧!”水二孃似乎有意隱瞞真相,目光掃向半截栽在樹洞外的老者,神色突然一變,挪步迫近,仔細看了看,脫口道:“怎麼會是他?”
“他是誰?”東方白又是一個意外。
“多年前我見過他,大化門內三堂首席堂主西門昌!”
東方白震顫了一下,思緒突涌如潮,水二孃是坤寧宮的人,她居然認識大化門的堂主,這表示一宮一門之間必有某種關係,而大化門消失之後,門裡的堂主居然會在乾坤教的禁區之內出現,這意味着什麼?
“這是第二個被發現!”小玲的聲音有些激動。
“第二個?”東方白望向小玲。
“對,第一個是鬼樹林外山腳伏屍的四人中被你斷去一臂的人。”
東方白想起來了,當時檢視斷臂人的屍體時,“鐵杖姥姥”曾經起了強烈的反應,說過“怎麼會是他,太不可能!”的話,追問之下,只含糊以應,原來那斷臂人也是大化門弟子,卻成了乾坤教徒,這裡面的文章大了。
“這情況顯示了什麼?”東方白忍不住問。
“離奇,不可思議,但已接近謎底。”小玲閃動着目芒,臉上仍是一片激動之情,轉過頭,“二孃,我們不能在此地久留,這是名活口,對我們應該大有幫助?”
“嗯!”水二孃深深點頭,“小黑,你走,這活口我來處理,你師徒切不可暴露身份,願我們行動順利。”
“好!那……我走了!”目光掃向小玲。
小玲也正以異樣的目光望過來,東方白感覺心絃一顫,無言之言,只靠靈犀相通,微妙的反應,但又各懷心結,當然,這也只有各自心裡明白。
東方向奔出林子,到放置東西的地方,心裡一團迷霧,像是已隱約發現什麼,但認真捕捉,卻又捉摸不到。
卓永年手拄藥鋤,端坐在石頭上。
“師父……”
“不必說,我已經知道了,畢老三已跟我碰過頭。”
“我們現在怎麼辦?”東方白咽回本來想說的話。
“回去醫治野豹子。”
“真要使他恢復功力?”
“當然,多一個野豹子無害大局,卻可以取信對方,何況他已是一頭斷爪的豹子,我們必須在這層微妙的關係中找機會,或則製造機會。”
“好吧!”
“我們走,我會告訴你怎麼做!”
又回到符家山居小屋。
一切沒有變,只少了個符六。
野豹子坐在火塘邊牀沿,滿臉企盼之色。
“道爺,採到藥了?”
“唔!費了天大的力氣,算你運氣好。”
“就可以……施術了麼?”
“今晚就可以着手。”
“要是能恢復功力,咱丁霸一定感恩圖報。”
“什麼要是不要是?”卓永年瞪起了眼。“本道爺的醫術還用懷疑?感恩圖報這種話少說,本道爺不作興。”
“是,是!”
林嫂從裡面轉了出來。
“道爺回來了?”
“嗯!”卓永年在椅上坐下,“你丈夫呢?”
“有事出去了,他常常幾天不回家的。道爺,奴家爲您準備了幾樣可口的小酒菜,一天辛苦了,先喝幾杯如何?”
林嫂一切如常,符六之死她是全不放心上。
“好!”卓永年應了一聲。
林嫂立即擺桌端菜。
東方白把筐籃等物搬進爲他師徒安排的房間裡。
酒菜擺齊,三人上桌,卓永年津津有味地吃喝起來,桌上一個是徒弟,一個是待醫治的傷者,他當然唯我獨尊。毫無忌憚,只苦了野豹子,一隻手又要夾菜,又要端杯,情狀顯得十分狼狽,只是復功在即,情緒倒是不惡。
酒飯完,天已黑了下來,林嫂燃上燈。
卓永年坐在火塘邊閉目養神。
東方白在煎胡亂採回來的樹皮草根。
野豹子不安地在等待。
整整磨蹭了一個時辰,卓永年才慢條斯理地示意野豹子上牀,然後向東方白道:“小黑,照我的指示做吧!”
野豹子平躺着大睜豹眼,本想問爲什麼道爺不親自動手,想了想把話咽回去了,他已經體驗到老道的脾氣不好,反正是師徒,誰施術都是一樣。
東方白裝模作樣地東點西捺,磨菇了許久,才真正施展獨門手法點了數指,直起身道:“成了,以後看情況再說,這樣的療法必須施行數次。”然後接過林嫂手中早已涼好的藥碗,向野豹子道:“起來,把藥喝下去。”
野豹子坐起身,接過藥碗,一口喝下去,濃眉立時皺緊,差一點吐了出來,胡亂採挖的樹皮草根味道當然不會好,但爲了復功,即使是一碗苦膽汗也得喝下去。
好不容易把藥喝完,連臉孔都收縮了。
卓永年慢吞吞地道:“此藥奇猛,得點上你的睡穴,以減除你的痛苦。”
野豹子本想說什麼,還是沒說出來,呼口氣,一副聽任擺佈的樣子。
東方白接過藥碗,按倒野豹子,一指戳上睡穴。
野豹子就這麼乖乖躺着不動了。
卓永年眉毛一軒道:“林嫂,你到這邊來坐着!”
林嫂掇了椅子到火邊坐下。
卓永年想想又道:“小黑,你到門邊去看着。”
東方白步到門邊,面向外靠着門框。
“林嫂,有幾個問題要問你!”卓永年神色一正。
“好的!”
屋裡的氣氛跟着凝重起來。
野豹子了霸已被點了睡穴,等於死人一個,在死人旁邊談話,當然沒任何顧慮,卓永年這一着的確是夠絕。
“林嫂,你知道符六是乾坤使者麼?”
“知道一點,我曾偷看過他的行頭,但沒敢問。”
“對於你丈夫被殺這一點……”
“我不怪小黑,符六不是我丈夫,我只是被他擄來的女人,我恨他還來不及,我感激關心的只水二孃一個人。”
“你知道水二孃的身份?”
“知道,她視我如至親,無話不談。”
“好,太好了,現在談正題,你對乾坤教知道多少?”
“不多,他們的言語行動都十分詭秘。”
“就盡你所知的回答吧,乾坤教有多少教徒?”
“近千!”
“教主是什麼人物?”
“不知道,不過……好像不住在山裡,因爲有次我偷聽到符六和他的同夥說話,什麼……到城裡請示教主。”
“嗯!他們的總舵設在何處?”
“就在小黑拋屍的地穴附近不遠。”
“知道確切地點麼?”
“據我的猜測,應該就在地穴隔山的谷裡,有次我爲了好奇尾隨符六,他就消失在那谷裡,而且也見別的人出人,只不過谷裡不見半間屋子,這點我不懂。”
“鬼火的訊息是你傳出去的?”
“不錯!”
“當時的情況怎樣?”
“不止一次,發生在山間,距離太遠,只看到微弱的綠光轉變成很亮的藍光,然後就消失了,就是這樣。”
卓永年點頭,沉吟了片刻,道:“林嫂,你去歇着吧,等我發現了別的問題再向你請教。”
林嫂起身進入上首房間。
東方白回到火塘邊,在林嫂坐過的椅子上坐下。
“小黑,你有什麼意見?”卓永年發問。
“先探秘谷,瞭解情況。”
“看來只好如此了!”
“師父,即使我們探出了什麼頭緒,在敵衆我寡,比例懸殊的情況下,又將如何?”東方白提出了他的意見。
“小黑,坤寧宮散佈在外的高手已從四方朝此地秘密集中,人力雖然懸殊,但兵在精而不在多,而且鬥智爲先。”
東方白深深點頭,一方面他同意卓永年的說法,另方面他有自己的打算。
天亮之後不久,東方白與卓永年來到了與地穴相背的谷頂峰邊。狹長的深谷被刀砍斧削的竣壁夾峙,一直向裡延伸,穀道被蒼鬱的林木所覆壓,正如林嫂所說,不見半間屋子,如果這裡真是乾坤教的總壇所在,以近千弟子之衆,難道都隱藏在山腹裡?
以地穴巖洞囚禁怪老人的方位判斷,乾坤教的巢穴應該就在這谷裡沒錯。
“有人!”東方白手指谷底。
在一處林木稍疏的地方,一長條隊伍蠕蠕而過,隨即又被茂密的莽林淹沒。
卓永年放遠目光,了瞧了一陣,若有所得地點了點頭。
“小黑,依眼前的谷形山勢,你看出什麼來沒有?”
“這狹谷應該是出入通道。”
“對,還有?”
“峰尾末端環圍包套連接,依我的看法,定然是谷裡有谷,對方的巢穴就在谷中之谷裡,是天生的絕地!”
“小黑!”卓永年笑笑,“你說的跟我想的完全一樣,這叫英雄所見略同。”略頓又遭:“我們就準備入虎穴闖龍潭吧!”
“現在?”
“不,時機尚未成熟,得先作一番安排,不能盲目行動,對於對方的狀況必須再設法作進一步的瞭解。”
“我倒是想到一點……”
“你想到什麼?”
“據林嫂的說法,乾坤教主並不住在山裡,是匿居在桐柏城,而目前已經證實桐柏大少也是乾坤教的人,他的手下野豹子丁霸在我們手中,是否可以從野豹子身上發掘線索?”
東方白定睛望着卓永年,這方面的機智當然是孤精較高明。
“不行!”卓永年搖頭,斷然地說。
“爲什麼?”
“野豹子兇殘成性,這類人最忠於主,而且他所知必然有限,我們不能打草驚蛇,只能把他當一張閒牌,必要時能用則用,不能用則棄之,我們恢復了他的功力,無形中會發生作用,我們只利用那無形的作用不在他的本身。”
“什麼無形的作用?”
“至少消除了乾坤教對我們的敵意和戒心。”
“嗯!有道理,探察到此爲止麼?”
“到此爲止,這叫穩紮穩打。”
“現在就回頭?”
“你先回去在林嫂處坐鎮,如果有什麼情況,用你的機智小心應付,我到別的地方辦事,希望一切如所料。”
所料什麼東方白無由知道,他也不想追問,反正他信賴卓永年的安排,這頭狐精點子百出,到時就會明白。
兩人在離開谷峰之後分手,東方白故作姿態地挖了些不知名的樹須草根,然後踅回林嫂的山居小屋。
小屋裡。
野豹子丁霸一老一實地在牀上打坐行功,這是東方白和卓永年一早出發採藥時交代的,他一點也不敢馬虎。
東方白進門。
林嫂迎着。
“這麼早就回來了,還採了不少藥,道爺呢?”
“他老人家單獨去尋找一種罕見的奇藥。”
“不必等他吃飯?”
“不必,他老人家不知多早晚纔會回來。”
“好,你先歇會,菜飯是現成的。”
東方白把帶回來的工具藥草收拾妥當。
野豹子收功,緩緩睜開眼來。
“丁大俠,你感覺怎麼樣?”東方白故作關心地問。
“果然靈效!”野豹子把兩腿放下牀。“真氣已經有復甦跡象,雖然很弱,但已經能運轉,老弟,還需要多久時間才能完全恢復?”
“如果你功運得勤,時間自然會縮短,家師現在正尋覓一種罕見奇藥,要是能找到,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
“老弟!”野豹子精神大振,“是什麼奇藥?”
“培元補氣,通關活脈,能使內元如泉水冒生。”東方白信口開河。
“咱丁霸不知該如何感激!”罩着戾氣的臉上現出了一片誠摯之色,他這句話是真正地發自內心,沒有虛假。
“那倒不必,行醫本是爲濟世救人。”
就在此刻,門外突然傳來一聲叫喚:“老六!”
東方白心中一動。
林嫂迅快地從廚房出來步到門邊。
“是那位?”
“姚四!”一個虯髯漢子出現堂屋門框。
“哦!原來是姚四哥,什麼事?”
姚四的青蛙眼閃着精光,朝屋裡掃了兩掃,在野豹子面上停了停,但並沒出聲招呼,顯然是故作不識。
“老六呢?”姚四的聲調有些不正常。
“昨天一大早出門到現在還不見影子。”
“噢!奇怪……”
“怎麼啦?”林嫂在衣兜上擦了擦手。“他一向說走就走,從不交代一聲,有時一出去就是十天半月……”
“這次不同!”
“不同,爲什麼?”
“這……”姚四朝東方白瞥了一眼,沒有接下文,臉色沉了下來。“我跟他約定昨晚見面喝酒的,他頭一次黃牛。”
東方白心頭雪亮,這姓姚的也是乾坤教的人,聽他對符老六的稱呼,說不定他就是四號使者。看樣子他們是定時連絡的,一旦逾時不連絡,在目前風聲鶴唳的情況下,當然會緊張,因爲他們的人已經神秘失蹤了不少。
“也許……他在外面什麼事給耽誤了!”
“這……呃……我走了!”
“不坐會?說不定他就回來。”
“不了,他回來要他馬上找我。”
“好!”
姚四匆匆轉身離去。
林嫂若無其事地回身道:“我給兩位擺飯。”
水寶失蹤之處的山坎邊。
卓永年與畢老三一陣密談之後分手,畢老三自去,卓永年轉到山坎的另一邊,在林子裡揀了塊山石靜坐下來。
他像是有所等待。
約莫半個時辰之後,一個生仿土地公的拄杖白鬚老人突然出現在他身前,無聲無闃地出現,就像是本來站在那裡。
“尊駕是……”卓永年疑惑地望着對方。
“山中人!”白鬚老人板着老臉,沒半絲表情。
“有何指教?”
“你在此則甚?”白鬚老人反問。
“採藥累了歇歇腳!”
“你的易容術很精妙,但瞞不過老夫!”
卓永年吃了一驚,但保持鎮定,仔細打量着對方,許久之後,突地笑了笑道:“尊駕的易容術更精妙,老夫自嘆弗如,如果沒猜錯,尊駕當是‘三恨先生’!”
“哈哈哈哈,好眼力!”他承認了。
“先生,幸會!”卓永年下石抱拳。
“你是誰?”三恨先生大刺刺地問。
“狐精卓永年。”卓永年坦誠地報出名號。
“專找本人來的?”
“不敢,應該說是拜訪!”
“怎知本人會見你?”
“剛剛得到門下的傳話,說是先生收留了水姑娘,也跟水二孃見了面,慨允義伸援手,所以區區不惴冒昧,求先生指點。”
說完,又恭謹地作了個長揖。
實際上卓永年並未看出三恨先生是易容的,對方的易容術可以說已到了奪天地造化之境,他是得到了畢老三傳來水二孃的話後心裡有了譜,所以才一猜而中,至於對方何以會破例參與江湖事則不明白。
恨女人、恨江湖、恨金錢是三恨先生的鐵則,而他竟然打破了鐵則,收水寶爲徒,又插手江湖事令人費解?
“你們在查究當年大化門消失之謎?”
“是的!”
“憑你們的力量也想與乾坤教抗衡?”
“這……只有仰仗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