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毅平狠狠跺了一下腳,頭頂的感應燈應聲亮起。擱在平時他一般會故意咳嗽一聲,那樣聲控更輕鬆些。
藉着昏黃微弱的燈光,他趕緊將一隻手伸進公文皮包的內層,用手指觸探着家門鑰匙。本來無需這麼費勁的,只是今天手裡多了一個礙事兒的紙袋。
找到鑰匙開了門,邵毅平緩緩步入屋內。
這是一個佈局規整的三居室,整棟樓建造於上世紀70年代,一共只有6層,所以沒有電梯,樓梯、走廊等不少地方都泛着老舊的光澤,但樓內被打掃得十分整潔有序,每間單元房內的空間也以明亮寬敞見長,鄰里之間的間距更是令人舒適。這迎合了多數**工作者的胃口:保守、低調、清高和隱私。
自從踏上仕途,邵毅平已經在這棟樓里居住了將近10年。不,準確地說,是他和邵瓏瓏共同在這裡生活了將近10年。
他隨手將購物紙袋扔到客廳的單人沙發上,轉身脫下自己的風衣,連同公文包一起,像往常一樣規規矩矩地放在門廳衣帽鏡前。他喜歡這樣一絲不苟的感覺,就像他從來都只穿有着整齊領角的白襯衣,不會碰那些鬆垮的休閒裝一樣。
接下來,他把家裡簡單地看了看。瓏瓏的房間收拾得挺整齊,還是孩子住院前自己打掃的,瓏瓏也喜歡將事物安排得井然有序,這一點他百分百確信是遺傳了自己的基因。房間內小小的書桌和衣櫃上已經積了厚厚的一層土,牆壁上貼着幾幅海報,記錄下的都是足球和籃球明星在運動場上英姿颯爽的瞬間。他知道瓏瓏其實從不愛看體育節目,掛這些海報,可能完全是出於一種渴望和羨慕的心理。人越缺少什麼,反而越憧憬什麼,成年人或許還能夠將這種憧憬用酸葡萄心態掩飾起來,可小孩子卻勇於**裸地直面。
邵毅平輕嘆了下氣,心裡卻並沒有爲兒子這正常人的渴望感到酸楚,反而篤定地安慰着自己:他遲早會明白的,他的大腦聰明到應該會不停思考邏輯性更強的事物。有一件事,邵毅平毫不懷疑,那就是雖然現在的瓏瓏只有11歲,只能在數學這一科上展現出異於常人的高超能力,可一旦當他接觸過物理、化學、生物這樣的學科後,瓏瓏就將變得更加所向披靡,驚人的天賦遲早會令他自己和所有人都瞠目結舌。
邵毅平走進廚房。竈臺上空空如也,一個小煮鍋套在一個炒菜的不粘鍋中,裡面胡亂地插着一把鏟子和幾幅碗筷,很委屈地被擱置在廚房的角落裡,其餘則什麼也沒有。也難怪,已經不記得上一次在家做飯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最後,邵毅平轉到衛生間。整個家裡還能看出有人在住的痕跡,恐怕就只有這裡了。洗臉檯和淋浴相鄰,擺着最簡單的洗漱用具。每天回家後,邵毅平都要來簡單洗一把臉,把自己疲憊警惕的大腦暫時放空,這是他每天唯一的一點算得上徹底休息的時間。
掛鉤上是一條深藍色的毛巾,泛着潮,另一條藍白相間條紋的毛巾則小一圈,已經有些日子沒被用過,看起來又髒又舊。他低下頭,看到腳上穿着的是一雙樣式普通的黑色拖鞋,邵瓏瓏的藏青色洞洞拖鞋則端正地擺在衛生間的一角。
不知被什麼觸動了心絃,這麼多年來他首次意識到一件事:家裡幾乎看不到鮮豔的色彩,太缺乏女人的氣息了。
他第一時間想到了**璐。他從不否認**璐是一名優秀的女性,如果想象跟她組成一個家庭,日子應該會過得安定且平穩。這或許不是20歲時的他所希望的,卻應是如今已近40歲的他所需要的。
也許該給彼此一次機會。
這樣想着,他來到沙發邊,小心地拿起下午**璐送給他的購物紙袋,踱步走進了臥室。
雖然是休閒服,也應該掛起來。邵毅平拉開衣櫃,衣杆上整齊地掛着一排大同小異的服裝,一半是深色系的西服套裝,一半是款式極其相近的白襯衫。突然,他的視線落在衣櫃最下面一層一團黑魆魆的東西上。這些天以來都沒有注意到,可今天偏偏鬼使神差地發現了......
黑色帽衫!和下午**璐送給他的那件,幾乎一模一樣。
這是那天穿的,就穿過那一次,之後便被他隨意地甩到了衣櫃的角落,後來一忙,居然忘記處理掉了......
想到這裡,邵毅平頓時驚出一身冷汗。
他趕緊抓起櫃子裡那件黑色帽衫,大步來到廚房,翻箱倒櫃地好不容易找出一把剪刀,對着衣服毫不猶豫地剪了下去。大約十分鐘後,邵毅平望着眼前的一堆黑色布片,又迅速轉身,從衛生間裡找出一個裝墩布的鐵桶,一股腦兒的將那些黑布都塞進了桶裡。
點火!
他沒忘記先在旁邊備好了一盆涼水,只等着碎布燒得差不多了,再一下澆滅。只是一件衣服而已,根本證明不了什麼,況且經歷了這樣的銷燬,更將無跡可尋。
邵毅平隨即嘴角露出一抹冷笑。
火苗在鐵桶裡肆意加旺的速度還是超出了他的預期,本就不大的廚房內一時間煙霧瀰漫。再這樣下去,煙霧報警器就該響了,那可不妙!於是他趕緊將一整盆水全部灑在鐵桶裡,火苗在頑強地幾番掙扎後,終於熄滅了。鐵桶內剩下絲絲絮絮黑色的殘留,已完全看不出本來是什麼。
邵毅平深深吐了口氣,喉嚨被煙霧嗆得乾澀發癢。
突然,一陣手機鈴聲驟然響起,在寂靜緊張的氣氛中顯得突兀又刺耳。
邵毅平從茶几上拿起手機,碩大的屏幕上清晰地顯示着“蕭程”二字。
“喂?”
“喂?師兄——”電話那頭蕭程的聲音聽起來有幾分慌張,這不像是他慣有的風格。
邵毅平不禁疑惑地皺起眉頭,沉着嗓音問:“怎麼了?”
“喔......”蕭程似乎是在竭力思考着措辭,猶豫了片刻,欲言又止地道,“是這樣的,今天我在做實驗,歐陽教授突然來了,跟我說了一些很奇怪的話......”
情況來得太過突然,邵毅平還沒從剛剛燒燬衣服的情境中緩過神來,這時聽到蕭程的敘述,大腦竟然一片空白,只抓住了關鍵的字眼兒:歐陽書。
“他說什麼了?”邵毅平下意識地追問。
“似乎是說要給我看一樣東西。”
“一樣東西?”邵毅平像是猛然被擊中了,立時警覺起來。
這時電話另一端的蕭程倒好像甩去了剛開始的慌亂,思路清晰地講述道:“其實事情很簡單。這些天你也知道,對‘茲扎’病毒的改寫一直在向着我們期望的結果順利進行,大概從昨天開始,我手裡的操作就進入到了最關鍵的一環,所以我一整天都埋頭在實驗室裡,今天傍晚,實驗終於做完了,剛巧這時,歐陽教授來找我......”
蕭程講到這裡稍稍停頓了一下,邵毅平屏住呼吸,不敢打斷他,心急地等待着下文。
“歐陽教授從一進門就表現得非常奇怪,”蕭程又開口了,語氣聽上去疑惑重重,“你知道的,平日裡他是個大大咧咧的人,話很多,走到哪裡都表現得十分活躍,可是今天他在我面前幾乎是不苟言笑,說話也沒有那麼痛快,而是故意說一半留一半,似乎想讓我去對他的話展開某種猜測。他先是瞭解了一下‘茲扎’實驗的進展,大家同一個團隊的,我也沒什麼好隱瞞,就把關鍵的實驗成果展示給他看,他也並沒有特別興奮的樣子,就說了一句‘好樣的,老戴果然沒有看錯你’。然後他非要和我一起把實驗成果留存到改寫庫,那個時候他倒是看起來比較小心和在意,反覆確認了好幾次,覺得完全沒有問題了,才又和我一起回到實驗室。這時候他突然特別認真地跟我說,有一樣戴老師留下的東西打算交給我......”
的確太可疑了!邵毅平在心裡迅速地思忖着,“戴老師留下的東西”,幾乎有將近百分百的可能性就是那個東西,邵毅平感到一陣心跳加速,原來那個東西真的在歐陽書手上!
“他說是什麼東西了嗎?”邵毅平假裝不解地問,心裡盤算着如果真是那件東西,該怎樣瞞住蕭程。
“他沒說,”蕭程如實回答道,“他只是告訴我那是一件很多人夢寐以求的東西,凝聚了戴老師畢生心血,他考慮再三,最終決定交給我。他說通過‘茲扎’改寫看到了我的潛力,覺得這件東西給了我,才能發揮最大的價值。”
沒錯了!
邵毅平此時已絲毫不懷疑,戴林鐘一定是在死前將那件東西託付給了歐陽書,歐陽書主動接近蕭程的目的,正是想要驗證,蕭程是否是擁有那件東西的最佳人選。看來歐陽書果然不會只爲了金錢利益出賣科研成果,自己之前的判斷沒有錯。
可爲什麼戴老師不直接把那件東西交給蕭程呢?他臨死前見到的人不應該是蕭程嗎?對於這一點,邵毅平一時略感迷惑。
不過當下他沒時間細想,只聽蕭程的聲音又從電話裡傳來:“歐陽教授要我今晚9點半到改寫庫去,那個東西他會放在和今天‘茲扎’關鍵成果一起的保險箱裡,目前那個保險箱只有我倆知道。他說我見到東西后,自然就明白是什麼了。”
狡猾的老狐狸!改寫庫裡的構造邵毅平當然一清二楚,共有幾百個由特殊材質和方法制作而成的保險箱,專門用於存留基因改寫的重要實驗數據,每個保險箱都有自己的編號和開啓密碼,而且改寫庫本身也需要解鎖後人才能進入,外面的人是絕對不可能接觸到改寫庫裡的東西的,就算是內部人員,如果不確定東西放在哪一個保險箱裡,也很難在短時間內取走自己想要的實驗成果。不過歐陽書竟然打算將那件東西和“茲扎”改寫的關鍵數據放在一起,這倒是陰差陽錯地給了自己一個一舉兩得的好機會。簡直像天上掉餡餅。
一定要在蕭程之前拿到那個東西和數據!
邵毅平強作鎮定地附和道:“看起來的確是件神秘又重要的東西。”實際卻飛快地用眼角餘光掃了一眼牆上的掛鐘。剛剛過7點,時間來得及。
“喔,”蕭程聽起來也正滿心疑惑,試探着問,“師兄,其實我給你打電話,就是想問問你知不知道戴老師留下的會是什麼東西呢?畢竟我已經這麼多年沒在老師身邊,而你平時工作上應該還和老師保持有來往。”
邵毅平聽到蕭程這樣說,才猛然意識到自己應該對他的來電原因加以詢問才合情合理,於是連忙故作思索的口吻:“原來是這樣啊,可是我對你說的這個東西也沒有什麼想法,真不知道會是什麼......”說完,他還刻意停頓了一下,換上親暱的語氣,“老師一向都最疼你,況且我早就不在科研界了,這種研究上的事,老師平時也不會跟我說太多。”
蕭程似乎有些失望,電話裡傳出短暫的嘆息聲。
邵毅平輕聲寬慰道:“要我說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歐陽教授那個人一貫喜歡誇大其詞,也許只是老師去世前的一項研究進展,歐陽教授是遺傳學領域的人,對基因學領域只是一知半解,所以誤以爲是多了不得的東西了也說不定。”
果然,這套說辭讓蕭程暫時打消了疑慮,他最後說了一句:“嗯,師兄不知道的話,就不用費心了,等我拿到東西后再和你聯絡。”便掛斷了電話。
邵毅平聽到聽筒裡傳出“嘟嘟”的聲音,條件反射般瞬間繃緊了全身的神經,大腦飛速地運轉起來。
得悄悄潛入,不能被別人發現,即便被監控拍到,也絕對不能讓人看到臉,只要還像上次那樣,適當變裝就好了。好在改寫庫裡的幾百個保險箱倒不需要一一試開,邵毅平知道其中的絕大部分已經被使用,而且蕭程有個習慣,恐怕連他自己都沒注意到,就是比較偏好位置在邊緣的保險箱,還特別鍾愛數字“7”,所以只要先試那些之前未被使用過、在整間改寫庫位置靠邊且編號裡含有7的保險箱就行了,同時符合這樣三個條件的保險箱最多不會超過15個,幾分鐘就能搞定。
還有件頭疼的事,就是如果事後大家發現東西丟失了,蕭程一定會說出給自己打過電話的事,那樣就會引來懷疑,到時還得爲自己想好一套完美的不在場證明。
這時邵毅平瞥見剛剛被自己燃效成灰燼的黑色帽衫,突然感覺一陣懊惱。
燒早了。
對了!他靈光一閃,迅速走進臥室,出來時手裡已多了一個嶄新的購物紙袋。只有一秒鐘,他腦海中飛速劃過一絲疑問:**璐怎麼今天想起送個這樣的帽衫給我?但隨着緊張情緒的加劇,很快便煙消雲散了。
一切準備就緒。
邵毅平站在門邊定了定心神,重重吐出一口氣,隨後用力一拉,穩健地消失在默默關閉了的房門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