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小時後。
市局刑偵大隊的法醫部主任老沈穿着白大褂的身影終於出現在重案組門口，蘇左一看到他，立刻迎上前，心中的急切已溢於言表。
老沈也不遲疑，將法醫報告往重案組的會議桌上一擺，對着蘇左露出意味深長的眼神。
蘇左趕緊拿起報告，手感上一下子就摸出來了，這份報告比一般的屍檢報告厚重。
“蘇隊長，你算是遇到麻煩了。”老沈開口道，“這個老傢伙的死因相當複雜。”
“留點口德吧老沈，別一口一個‘老傢伙’、‘老傢伙’的，這次的死者可是國寶級的大專家！”蘇左一邊埋頭瀏覽報告，一邊不忘嗔怪道。
老沈不以爲然地調侃起來：“什麼專家到了我這裡，都只是一具屍體，還得借我的口替他們說話。”這名老法醫向來是這種論調，蘇左也向來都對之笑而不語，她知道老沈是重案組業務能力最過硬的法醫，幫助警隊偵破過無數命案，總是能在細微處爲破案提供意想不到的線索。
“他可沒少說啊......”蘇左翻閱着報告，配合着老沈輕鬆的口吻，雙眉卻是越擰越緊，“所以你的結論是，戴林鐘死於突發心臟衰竭，但這不是意外，而是多重人爲因素綜合造成的？”
“沒錯。”老沈來了精神，似乎等不及蘇左慢慢讀，乾脆自己把結論一吐爲快，“首先，死者後腦有一處明顯的開放性傷口，是由鈍器擊打造成的，這也是死者身上唯一一處外傷，從傷口癒合狀態來看，應該是在死者死亡前大約3至4小時留下的。由於打人者並未在同一處反覆擊打，所以沒有造成死者顱骨塌陷，這一擊雖然位置看起來相當危險，實際上卻並不致命。其次，死者臨死前還曾遭受慘無人道的虐待，他的雙腿腿骨逆向骨折，膝關節已完全粉碎，這是典型被使用了‘老虎凳’式的拷問手法所留下的，另外死者右手食指的指尖黑紫，且結有硬痂，明顯是電擊所致，再考慮到死者的高級學者身份，可以推斷出有人曾對死者進行刑逼，而且手段極其殘忍和隱秘。最後，也是最關鍵的一點，真正造成死者突發心衰的原因，是砷中毒。”
蘇左認真聆聽着老沈的講解，此時輕咬嘴脣，好似自言自語般分析道：“聽起來這位老教授那天是死定了，似乎有人一定要置他於死地。可是既然已經用殘忍的手段刑逼了，爲什麼最後還要對他下毒？直接打死或者勒死豈不是更省事嗎？除非......當天先後有三撥人都想致他於死地？”
話一出口，蘇左好像自己都爲這一結論感到吃驚。
“不準確，不準確，”但老沈卻不住衝蘇左擺着手，一幅“結論下得太早”的表情，之後耐心解釋道，“不能說是‘當天’，因爲死者的砷中毒是慢性的，只是剛巧當天累積到了致命的程度，或者也可能是，當天死者的遭遇太過複雜，加促了身體對毒素的反應，各種刺激匯合到一起，形成了死亡峰值。”
“你是說，慢性砷中毒，死者當天真正的死因是心力衰竭？”
“對。在屍檢過程中，起初我發現死者四肢腫脹，並伴有少量非正常脫髮，而且死者的醫療記錄中並沒有心臟病史，卻突發心力衰竭，於是我聯想到會不會是被人下了毒。果然，最終我們在死者的消化道中提取到了微量的*****，也就是通常所說的砒霜。死者應該是在最近兩週的時間裡反覆食用或飲用過含有*****的物質，顯然是被人長期、蓄意的投毒致死。”說到這裡，老沈似乎也有所動容，嘆口氣道，“其實這老傢伙身體底子挺好的，本來至少還能爲我們國家多做二三十年貢獻，真是突遭橫禍，死得太可惜了。”
老沈兀自在一旁感慨，猛然回神，卻見蘇左原本困惑的臉上此時露出了些許興奮，兩隻漂亮的大眼睛明顯多了內容，於是詫異地問：“蘇隊長，你怎麼好像還挺高興？”
“如此分析的話，蕭程不就清白了嗎？戴林鐘遇害的三個階段，似乎哪一個蕭程都不太具備作案條件！”蘇左此時的確有種醍醐灌頂的感覺，也想爲自己的推理尋求印證，於是趕緊說道，“你看啊，蕭程的飛機是當天傍晚5點50分左右纔到達原京的，等待下飛機、出海關、走出機場這一套必經程序所需的時間最快也要20分鐘，假定蕭程下了飛機一分鐘也沒有耽擱就直奔了死者家，路程大概要1小時，蕭程最早到死者家的時間就應該是7點10分左右。而戴林鐘的死亡時間被推定爲當天晚上的7點到7點半之間，他是毒發身亡的，受鈍器擊打後腦和被人刑訊逼供的時間就應該更早，打人肯定被排除了，因爲那至少發生在5點以前。下毒也不可能，因爲那是長期的犯罪行爲，投毒者一定是一個有條件長期潛伏在死者身邊的人員，而蕭程此前一直在美國，有很多人可以作證，這個隨便一查出入境記錄就可以得到證實。那麼就只剩下刑逼的可能，但你試想一下，只有20分鐘的時間，蕭程要做到先後對死者使用多種刑訊手段，還要在邵毅平一行趕到前清理作案工具，報案時蕭程的隨身行李只有一個大雙肩電腦包，況且我們也沒在現場搜到刑具一類的東西，怎麼看，刑逼也不像是蕭程能夠完成的。”
說到這裡，蘇左有所遲疑，但很快又像是在內心說服了自己，胸有成竹地說：“況且，我直覺蕭程不是這樣的人，以他的智商和能力，如果他真的想要殺死自己的老師戴林鐘，完全可以做到讓所有人都不會懷疑上自己，又怎麼會剛巧被人撞見在屍體旁邊呢？”
蘇左說到這裡，腦海中不禁浮現出蕭程在機場星巴克裡與自己的一番笑談。當時他就曾說過，如果讓他來犯罪，一定不會留下警方輕而易舉就能查到的線索。
“其實現在我們只要看看小區門衛的登記記錄，如果能夠確定蕭程的確是在當天晚上7點10分以後才進入的綠林苑小區，就可以放人了！”
“這......這倒是個好消息。”老沈做完屍檢只覺得頭大，根本沒想到僅憑屍檢就能扭轉事態，雖然戴林鐘的死還得繼續追查，但局長下的命令是48小時內先放了蕭程，眼看着這迫在眉睫的要求就要順利完成，竟一時有些結巴。
“蘇隊，恐怕你們高興得太早了......”不知什麼時候，小周垂頭喪氣地站在重案組門口。
迎着蘇左疑惑的目光，小周舉着一份記錄表晃了晃，說：“小區門衛的登記記錄，蘇隊你還是自己看看吧......”
蘇左嚴肅地拿過寫有“綠林苑小區出入登記表”的幾張紙，只見是一份打印表。
“這個小區是高檔小區，登記表都是電子檔案，這是小區物業剛剛通過電子郵件發來的。”小周隨即解釋道。
蘇左只瀏覽了幾秒鐘，便敏銳地發現問題所在，錯愕道：“這裡面沒有蕭程？！”
“是啊......”小周沮喪地說，“小區提供的登記表上根本沒有蕭程的入門記錄，我們還調取了監控，可偏偏當天晚上小區電路維修，監控壓根兒就沒開。”
“那你們有沒有詢問今晚看門的門衛？”蘇左不打算放過任何細節。
“當然問了呀，”小周也急了，“可門衛說記不清了，當天小區電路故障，管理和維修的人員出來進去很多，再加上本來那個小區就訪客如雲，每一個都要登記，門衛不可能每一個都記得清楚，也在情理之中。”
蘇左默默聽着小周的彙報，表情卻越來越凝重，心中升起一片陰雲。
“蘇隊，您是不是也看出來了？這根本就是一個專門給蕭程設計的套兒，是有人故意要陷害他！”
“可現在這個局面，不是成了爲難我們小蘇隊長了嘛！”反倒是老沈最先沉不住氣，大聲替蘇左打抱不平。
蘇左此時倒冷靜下來了。作爲一名經驗豐富的刑警，蘇左嗅到了一場精心佈置的局正在蕭程腳下徐徐展開，她已有十足的把握認定，蕭程被動地捲入了一場旋渦，身邊正暗流洶涌，恐怕不止一股勢力在對他虎視眈眈，但這也恰恰最好地說明了：在戴林鐘的死亡事件裡，蕭程的確是清白的。
同時蘇左還無奈地意識到：雖然邏輯上天衣無縫，法律卻只認證據，而此時此刻，蕭程的“清白”存在一個20分鐘的空白。
“看起來，現在最好的辦法，就是讓蕭程自己開口了。”蘇左決定不再猶豫，而是邊說邊站起身，毅然向審訊室方向走去，“是時候再會會這位大科學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