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淺蕪在胭山經歷此番離奇之後,並沒退縮,她對這片神秘的地方,仍然存着深入骨髓的妄念。
據傳薛大將軍葬身的墓地,乃是一位隱世高人所選,世間並沒幾人知道具體位置,不想竟在胭山。難不成在此建寨,是早已註定了的,以讓她這名義上的“女兒”,實際上的“孫女”,爲他盡孝守靈嗎?
冥冥自有天意。不過一切還早着呢,先把仙寨的事務弄好再說。
南宮峙禮似乎很忙,自從把薛淺蕪從冰棱潭帶出來後,就又玩起了失蹤。他的神出鬼沒,漸漸讓薛淺蕪習以爲常。
一晃數日過去,煙嵐城亦發生了一些異樣。小道消息,滿耳亂鑽,皆說那高府衙沒有享到義子的福,不到三天就死翹翹了。
薛淺蕪覺得這很正常,卻又隱約透着詭怪。高府衙痛失愛女,誠然臟腑悲摧,但總不致於隨女而去啊。
煙嵐城沒了官首,人心惶惶。薛淺蕪總想着爲高府衙送程,順便打探一下事情的原委。
來到高府,一片蕭條,丫鬟小廝全是一副嫩生生的面孔,似乎都是新人。高家偌大的祖業,也是揮霍慣了的奢侈,想必原來奴僕成羣,怎就連一張老臉都找不到呢?
正在東張西望,蘇喜兒聽到報信,笑盈盈地出來迎接。
纔多久的光景,蘇喜兒的變化直讓薛淺蕪眼饞。她梳起了高聳入雲的婦人髻,臉龐紅潤豐膩很多,一身錦繡綾羅裹着窈窕身段,款款之間盡顯主婦的派頭。
看來女子在愛情的滋潤下,變成女人之後,真的會有脫胎換骨之變,那肌膚,彷彿用針一紮,就能涌出水來。
薛淺蕪打趣道:“變了變了,遂了感情夙願的女人,恰似盛開的花,就是漂亮得不同凡響啊!那是任何塗脂抹粉,都比擬不了的嬌豔!”
蘇喜兒羞嗔道:“你再胡說,看我不擰你的嘴!隔牆有耳,仔細被丫鬟們聽了去,背後又該嚼舌根了!”
“誰還敢嚼你的舌根?”薛淺蕪道:“妹夫若敢饒她,我還不饒她呢!”
兩人笑着鬧着,正撞上那賈語博。
薛淺蕪訕訕的,有些不好意思。賈語博略顯尷尬,卻也打招呼道:“正想派人接你來坐坐呢,這下倒省了煩!”
薛淺蕪乾笑道:“是啊是啊,我來看看喜兒!對了,高府衙的精神……好些了嗎?”
賈語博沒有吭聲,只看了看蘇喜兒。蘇喜兒的臉色沉黯,低低地道:“他回來後,極不配合醫生的治療,還一個勁地嚷着要殺了我,瘋子一般,誰都勸他不住,最後聲嘶力竭,喊破喉嚨累出了血,就死去了……”
薛淺蕪半晌才道:“下葬了嗎?我能否看看他的屍身?”
蘇喜兒的淚滴下來,用絹帕擦拭道:“不知哪個奴才,可能平時對高義父不滿,連他死了都不放過,竟一把火燒了他的屋子!我問不出結果,氣急之下,全趕走了那些僕人!如今我的心裡愧疚得很,失手殺了他的愛女不說,連義父的全屍都沒留得,我該怎生對東方大人交待啊?”
薛淺蕪默了很久,安慰她道:“這事不能怪你,你也不是有意爲之。等東方爺回來吧,一切都會有結果的。”
蘇喜兒“嗯”了一聲,慼慼不再言語。賈語博看她們聊,也沒什麼可插話的,找個藉口,就離開了。
薛淺蕪閒坐了半晌,要告辭了。蘇喜兒拉住她的手,跪了下來:“我早把你當成了姐姐,你得幫我一把……我從未遇過這麼多事兒,心裡七上八下,實在無措極了!姐姐要在東方大人跟前,替我說些好話!”
“起來起來!”薛淺蕪扶起她,笑道:“我都說了這不怪你,你擔怕個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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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悠寂如水,薛淺蕪扳着手指,根據趙太子來京城所花費的時間,測算着東方碧仁何時歸返。如果她的數學沒有倒退,就該是明天了。
一旦盼想起某個人,漫漫長夜,分分秒秒,可就分外難熬。薛淺蕪脫掉鞋子,然後很快穿上,走幾圈兒,又脫掉,再穿上。如此瞎折騰到了半夜,猛然看到窗外有個影子。
“南宮峙禮!”薛淺蕪憑着以往的經驗,輕聲喊了出來。
窗外的人似乎一顫,並不回話。薛淺蕪打開房門,跑出去看。
與月色混爲一體的,不是東方碧仁是誰!薛淺蕪愣在當場,神仙哥哥也會深更半夜走穴?
對視很久,薛淺蕪才找回自己的呼吸,歡快問道:“怎麼連夜就趕回了?”
東方碧仁的聲音,有些淡淡的失落:“你是不是約了別人?”
薛淺蕪怔了片刻,悟出了他話裡的意思,慌張對天指誓:“絕對沒有!你好像是那孫悟空,用一根猴毛造出了很多自己,全裝進了我的心裡,你不停的晃啊晃啊,滿心都是你的影子!哪有罅隙容得別人?”
東方碧仁的笑容輕輕綻開,走進屋道:“剛纔你喊的人是誰?”
“哦,那個人啊……”薛淺蕪恍然道:“他是一個賊頭,總自稱爲紙啊禮的,還愛爬牆嚇唬我,我當又是他來了呢!”
東方碧仁泰然輕鬆下來,溫文爾雅笑道:“我還以爲那是一個偷心的賊頭呢!”
薛淺蕪望着他,傻樂着不說話。東方碧仁握着她的手,眉峰蹙起:“怎麼如此冰涼?要多加衣,記住了嗎?”
薛淺蕪狠狠點頭:“神仙哥哥說的每一句話,我都照做不誤。”
東方碧仁颳了一下她的鼻子,笑着嗔她:“你就只會對我甜言蜜語賣乖,弄得我的心裡都是憐惜!”
薛淺蕪仍是瞧着他笑。東方碧仁大惑不解,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你看什麼?我風塵僕僕,趕來得匆忙,難道臉上沾上灰了?”
薛淺蕪哈哈笑着,開心極了:“真不愧是藍顏禍水,你的這張臉啊,就算沾了灰濛了塵,還是不改俊俏本色!我一看見你啊,就忘了餓忘了冷,反正所有與苦難有關的,全被我忘到了九霄雲外!”
東方碧仁暖暖笑着,不知何時竟愛上了聽她瞎掰。看她花癡犯傻,聽她毫不掩飾的讚美,都是一件頂快樂的事,在她身邊他可無盡的輕鬆愜意。
“你把太子送到京城了嗎?”薛淺蕪有一搭沒一搭道。
東方碧仁像是累壞了,躺在她那張小牀上,迷迷糊糊地迴應:“也算到了。臨近城門的時候,折了回來;不然若被母親知道,就有得耽擱了。”
“你的母親對你管教很嚴?看着你就是個忠臣孝子啊……”薛淺蕪真心道。
“人生在世,爲人臣爲人子,所求的不就是這些?我從沒有爲自己而活過。”東方碧仁輕輕地道,彷彿夢囈一般。
薛淺蕪俯首靜看着他,伸出手指,試圖撫平他的眉毛。
他抓住了她的手,放在胸前,眉峰漸漸舒展開來,睡得酣實而恬淡。薛淺蕪一動也不敢動,生怕驚醒了他。現實的煩心事一樁一樁朝他捲來,白天操勞,夜裡再睡不好,她該多心疼啊。
一坐一臥,不知不覺天色蒼亮起來。東方碧仁聞雞而醒,看到薛淺蕪耷拉着頭點來點去,小雞啄米一般,不禁低低嘆了一聲。
悄悄下來,把她整個抱在牀上,緊緊掖好了被褥,他方去了。
薛淺蕪睡到日中,一摸身側,感覺少了什麼重要的東西,猛地想起昨夜東方碧仁來過!那是夢嗎?爲何醒來之後悵然若失?
原來她不知道,愛一個人會很快樂,可是當他離去,哪怕只是短暫的小別,亦會非常的辛酸失落。怪不得鴛鴦眷侶,總是成雙成對,一隻死了,另一隻也活不過多久,其中的種種不可思議,都在今日得到了些印證。
丐幫的兄弟姐妹們見她睡得沉沉,不敢叫她。他們對這寨主,存有神秘的敬畏。他們從不敢問她的行蹤,或許昨晚,她又爲了水滸仙寨的發展大計,登堂入室夜遊去了。
他們先按她的食量,盛了熱飯出來,然後放在鍋裡溫着,以免寨主起來叫餓。
太多的相思牽掛,薛淺蕪匆匆扒了幾口,放下筷子,徑往東方碧仁的驛館趕去。
來到驛館,裡面傳來男女說話的聲音。薛淺蕪止步一聽,是蘇喜兒和賈語博!這小兩口,消息倒是靈通,東方爺的屁股纔剛挨着驛館的椅子,你們就趕來了。
薛淺蕪不想打攪他們彙報喪事,準備悄悄退出,卻聽東方碧仁問道:“喜兒姑娘,你就因爲找不出那放火的人,就把高府百數十位僕婦都趕走了?他們無以餬口,怎去維持生計?”
蘇喜兒顫聲道:“東方大人,民女實在有苦衷啊!高府衙是這煙嵐城的父母官,不管政績如何,總算是有俸祿的!他養那麼多的奴僕,自然不在話下!但是我和語博,倚仗義子兒媳的身份居在高府,唯恐他們不服,再加語博尚無官爵,整個家裡只出不進,怎麼也養不起這些人啊!”
東方碧仁沉吟了會兒,淡淡說道:“先起來吧,這事放放再說。”
蘇喜兒道了謝,和賈語博一起出來,看到薛淺蕪,親親熱熱叫道:“姐姐,你也來了……”
薛淺蕪看她這般熱絡,跟先前怡園裡的病怏子判若兩人,也爲她高興道:“喜兒妹妹早啊!”
蘇喜兒拉着她的手道:“數日難見一面,真是想得慌!不如姐姐,去高府和我一起住吧?義父剛剛去了,家裡總籠罩着傷悲,沒有一點生機,我又是個膽小的人,姐姐去了給我壯壯膽嘛!”
薛淺蕪聽她說得在理,卻放不下仙寨,爲難地望了望東方碧仁,對蘇喜兒道:“有個會疼人的丈夫,還用我壯啥膽?放心去吧,人死如燈滅,滅而精氣盡,喜兒妹妹只要養好身子,就不會想這些混亂的了!”
東方碧仁移步出來,站到薛淺蕪的身邊,面容平靜道:“是啊,喜兒姑娘太善思了!”
賈語博經過那場變故,言語少了很多。一切都是蘇喜兒在撐場子,她強笑道:“我是看着姐姐在丐窩裡受苦,想我多次爲姐姐所救,姐妹情深早如一家人了,心裡不願不忍姐姐遭罪……可能一時突然相邀,姐姐暫且難以接受,即是如此,我和語博就先回了。”
待那才子佳人走遠之後,東方碧仁嘆道:“你啊,有時太善良了。一片赤心是好,可是很多時候易被矇騙。”
“爲何這樣說呢?”薛淺蕪仰着臉,迷糊不解地道:“你就跟我透徹的說!”
東方碧仁踱了幾步,摸着她的頭道:“你沒必要懂得世俗裡的學問,我要讓你遠離這些人心濁淖。”
薛淺蕪一聽,撅起小嘴不依了。她緊抱着東方碧仁一條手臂,怕他跑了;卻又背對着他,裝作慪氣不說話。
東方碧仁沒轍,笑着點點她的額頭嘆道:“你沒聽出,喜兒姑娘是在爲賈語博討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