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二章 鳳死而凰殉,剖腹葬遺子(上)

回到新府,東方碧仁便悵懷着,把老爺子的話給薛淺蕪述了大意。薛淺蕪聽了後,覺得萬念皆灰。以前雖說梅老夫人反對,老爺子總算是沒表態的。如今出現一場假婚,有名無實,卻又梗在那兒很難退得。老爺子說讓同時娶了二女子,且暫不提梅老夫人、素蔻公主視她如毒蛇蠍,會極力反對她嫁入府中爲妾,只說自己的心,若是共事一夫,還不如出家當尼姑去。

薛淺蕪問東方碧仁作何打算,他只是搖搖頭。薛淺蕪越發心涼了,爺這是在形勢和壓力下,妥協了嗎?想起素蔻公主嫁入宰相府前那天,東方爺對自己說的話,在她過門之前,不會有任何女子真正嫁進去,妻室永遠爲她留着,薛淺蕪心又痛得劇烈了些。

東方碧仁亦因自己食言,苦於沒有解決辦法,極爲鬱悶。直到侍衛四下裡找到他,請他回去,他都沒與薛淺蕪說一句話。薛淺蕪望着他離去的背影,想起來京城這麼久的日子,除了繡姑姐姐,竟是沒人能貼心的,更覺索然無趣。這又被徹底地遺棄了,叛逆念頭忽起。

反正沒人要了,何不自己流浪一番。或者還會回來,或者永遠別了。

心魔最要不得。半夜三更,薛淺蕪裝着心絞痛,說想東方爺了,非讓秦延去宰相府叫人。秦延無奈,只得悄悄往宰相府潛去。薛淺蕪後腳跟着出來了,其他的暗衛們看到她時,還以爲是和秦延商量好的,也沒有多注意。

待秦延和東方碧仁逾牆前來看她,她已沒了蹤影。東方碧仁立即派人四下裡找,無果。去鞋莊問繡姑,繡姑也全然不知情。東方爺心裡涌起不祥預感,丐兒這次,怕真的是不告而別了。

繡姑急得淚都掉出來了,這肩膀上的刀傷纔好,又跑哪兒冒險去了?東方碧仁把他們的談話說了一番,繡姑黯然地道,看來是絕唸了,這隻能一邊等,一邊找了。

且說薛淺蕪一路躲躲藏藏,直到天色蒼亮,纔出了城。漫無目的走着,真有些流浪的感覺了。這次她走得急匆匆,卻相當地義無反顧。不告知繡姑姐姐,一是時間不允許,二是怕她阻撓自己,三是她在京城有秦延愛慕關照着,大可以安好的,天長日久,二人慢慢培養不急一時,只要繡姑姐姐身世不被挖穿,就不會出什麼差錯。

薛淺蕪考慮很久,暫不打算回水滸仙寨了。她料想東方爺會遣人去那兒找她。若被猜中,還有什麼意思?再說煙嵐城的百姓,知道她匪女神丐被掃回來了,多丟人啊。於是一路向南,腳不停歇而行,偶爾走得累了,還會使個小詐騙術,坐得一程馬車。如此過了一個多月,她來到了全然陌生的地方,到處山巒起伏,極難行走,空中隱約浮動着灰濛濛的霧靄,數十里內不見活人身影。

這就是傳說中的南蠻之地。亦歸屬於孤竹境內,只是靠近邊緣罷了。處身南蠻之地,無論站在任何方位,擡頭都能看到一座奇特的山,即爲頗負盛名的九蓮佛心山。雖是名山,但因所處地理位置偏僻神秘兇險的原因,很少有人來此遊玩。

九蓮佛心山是一聖地。它巍峨高峻,連綿凸致,遠遠望去,呈現兩開兩合的心形之勢。整座山脈亙貫東西,以弧形對稱分佈,各側皆有四個峰尖如蓮瓣一樣綻放。在相鄰蓮瓣的低緩交接之帶,一條銀色的瀑布奔流而下。正北軸心處,也是一瓣峰蓮,卻從蓮瓣尖端齊齊分裂開來,形成萬仞絕壁。這裡亦有一方瀑布,從瓣尖而發,一分爲二,從絕壁上飛濺垂落;雨季水盛之時,兩側浪花隱隱互相嘻逗撞擊。人們習慣把中間這處斷開的蓮峰和瀑流歸合爲一,於是就有了九蓮九瀑的稱謂。

羣瀑激流衝蕩,在山麓下形成了一汪浩淼的湖泊。湖由山勢而生,也是心形,稱作鏡鑑湖。湖底不知有多深,抑或是地下有分流的緣故,湖水竟是從未溢出過。周圍山石亂立,蒼竹古木,灌雜而生,湖面常常籠罩着一層寒氣。

九蓮佛心山另一大開之處,在軸線的正南。正是蓮瓣交接緩和地帶,卻一直低徊了下去,直到與鏡鑑湖的海拔相平。在這平坳的入口處,有一羊腸古道順着山基而下,蜿蜒至凡俗世間。

這座山的大致情況,薛淺蕪略聽人說起過。此時她就站在羊腸古道的發源處,靠着一塊巨石歇息。往前邊的鏡鑑湖看時,眼睛瞬間睜大開來,因爲竟然有人!並且不是一個,而是一雙!

太稀罕了,薛淺蕪終於不覺得自己是在無人國了。剛要打個招呼,套個近乎,猛地想起,尚不清楚那二人的底細,先觀一番再說。看着雖不是奸惡的,但並非每個人都喜歡熱絡,知己知彼,方能不討人嫌了去。

在心形的鏡鑑湖拗口處,一對看不出年齡、衣衫襤褸的男女,互相靠着,靜靜屹立。彷彿怕一出聲,就驚擾了這世外竹源似的。

顯然是夫婦了。那位男子雖風塵僕僕,但挺拔的背影給人以堅定英武之感。身旁的女子臉有憔悴,嘴脣也現乾涸蒼白,卻麗姿嫵媚,眼神中有一種聽天由命的淡寧與歡喜。也許是因爲身邊有心愛之人陪伴的緣故,看來她很樂於這奔波之苦。只是她的肚子微微凸起,襯在她窈窕柔弱的身骨上,顯得非常惹眼。

“顏悔,來這邊的石頭上坐着歇歇。”男子說着便坐了下來,暢開懷抱,準備迎接有孕在身的嬌妻入懷。

那位叫做顏悔的女子,仍是站着,嘴脣微啓,癡癡說道:“你我流落多年,從未見過這麼曠大這麼清澈的湖泊,落瀑而成,溫潤絕俗而又波瀾深藏。若是能得一葉孤舟,擺盪其上,真是人生一大樂事啊。壑郎,你說是麼?”

那被稱作‘壑郎’的男子道:“你等我一會兒。”話音剛落,已走到湖邊,抽出長劍,砍了一捆粗壯的竹子。劈劈削削,斫成長片;而後又斬來些柔軟結實的細藤條,排列撮攏,不到一個時辰便製成了一牀竹筏。他找來兩根空心木當作船櫓,交叉綁在竹筏兩側,放入湖去。

他縱身躍上竹筏,把岸邊的妻子抱將過來。這時竹筏驟然下沉,他立即騰出出一隻手來,撐起了櫓。由於內力與輕功了得,這簡陋竹筏在他的駕馭之下,居然迴旋自如。

薛淺蕪呆眼看着這幕,羨慕極了。

顏悔驚喜交織,倚在壑郎的臂彎之中,不時用蓮足點水,像個頑皮的孩子。

忽然,大約因動了胎氣的緣故,陣陣劇烈疼痛襲來,一開始時她想不動聲色地強自忍住。忍了一會兒,卻已是面色慘白冷汗涔涔,不禁皺起眉頭捂着了肚子。

壑郎大急:“你怎麼了?”慌忙把竹筏向岸邊渡去。

壑郎輕輕把她放到一塊平坦大石上,雙手抵着她的背部,源源用真氣調理她的內息。她的臉色慢慢恢復過來,身子也有了熱氣。她眼中閃過一絲明亮的疑竇,又抿着嘴脣不知怎樣開口。

壑郎卻似把她的眼神理解成了嗔怪,溫柔笑道:“我給你講個故事吧。以前有對男女相愛,可是世俗不容他們,爲了能夠在一起,不得已四處流亡着,躲着追殺。在艱難的途中,他們恩愛如飲佳釀,她因懷孕引起行動不便時,心煩焦躁便埋怨他,嗔罵他不知檢點與節制,好像她懷孕全是他的過錯似的。他仔細想想也對,歸根結源,自己確是致她懷孕的禍首。整顆心也就酥軟了起來,總會颳着她的鼻尖問,是不是又在心裡偷偷罵我呢?她都會掐他一把道,你莫非要我去怪別人不成?……”

聽這番話,故事裡的男女主人公,應是他們自己了。然而顏悔陷入思索中,自顧出神,並沒有睬壑郎。他討了個沒趣,用手掌撫摸着她的肚皮,像傻子一般呵呵訕笑道:“八個月了。”

“我感覺肚子裡不是我的孩子。”她的聲音很虛弱,卻因突兀而顯得分外清晰。

“你說什麼?”壑郎聽得糊塗。薛淺蕪也暈菜了,這妻子真勇氣,是在對丈夫坦白承認有外遇嗎?但話也不該這樣說啊。不是她的孩子,難道是代孕的不成?不會這麼先進吧,薛淺蕪忖思道,定是她混亂了,該如是道,她感覺肚子裡不是壑郎的孩子纔對啊。

“壑郎,你明明已聽到了……”女子有些憂心地道:“我早感覺,肚子裡這胎不像我的孩子。當然也就不是我們的孩子。早些年時,懷那幾個孩子,從沒哪個像這胎一般怪異。我感覺他們是我實實在在的血肉,連呼吸、靈魂、疼痛都是與我融匯在一起的。而這胎不同,已有許多次了,妊娠反應時是一種麻木的疼痛,鑽心刻骨卻又像是來自遙遠的地方。他不是我身體的一部分,彷彿是抹流浪的幽靈,害怕無處可歸而拼命吸附到我體內的一樣,又彷彿是我吃進肚去的一種東西,不屬於我,亦不能被我消化與融合。”

壑郎聽得驚心動魄,忙安慰道:“顏悔,你先睡上一會兒。大約是這些天來你太疲勞了。”

顏悔擡起美目望向遠方,喃喃自語道:“你不能體會那種陌生的感覺。或許,我僅是爲這胎兒提供了一個成長的房子,他的血肉靈魂都不是你我賦予他的……壑郎,這個胎兒若是來到世上,不要承接着咱們孩子的排行給他取名,好不好?將來被誰收養,起什麼名字,都隨他自己的造化吧。”

“好,什麼都依你的。”壑郎在她耳垂旁寵溺低語。

“哈哈,哈哈……”一陣沙啞的笑聲像夜貓哭啼般響起。這不和諧的哭笑聲,把薛淺蕪嚇了一跳。

四周並無半個人影,壑郎急把顏悔護在身後,朗聲喝問:“來者可是奎山道兄?你我交鋒也不是三兩次了,你的主子既然派你來殺我,躲在暗處又算哪般呢?”

薛淺蕪瞧見一位年約花甲、狹長眼睛之中精光遊離的道士,在顏悔背後現身道:“趙壑,秦顏悔,你們讓老朽好找啊,卻不想你們竟然在這世外之地逍遙快活。你這小子倒也狡猾得緊,以前好幾次你都使計逃脫了……只不知你現在的功夫怎樣了,是否大有長進啊?”

原來壑郎名作趙壑!薛淺蕪的心瞬間揪得緊了。這個名字她是聽說過的,趙壑不是當今皇上的二哥嗎?他不是已經死了嗎?或者只是一個同名?

再看他們陣勢,武功都還不淺的樣子,比之東方碧仁、南宮峙禮,估計還要略有盈餘一些。於是大氣也不敢出,只謹慎旁觀着。

聞聽此言,趙壑冷笑道:“趙某不才,對付你這老道卻也可撐得一時。只是有些陰毒無恥之人,總以欺負弱女子的伎倆,來分散我的意志;若論單打獨鬥,結局……我就不說了。”

奎山道士陰惻惻笑道:“只怕現在未必了。”語畢,兩掌齊發,前方的大片參天古竹已連根拔起,泥塊橫飛。看趙壑駭然色變,奎山道士得意道:“我數年練成的這‘翻地涌湖掌’,威力如何?”

趙壑不敢大意,答道:“能見此等神功,趙某何幸。我已遠非你的對手。不過,你若保證不算計顏悔,我就自不量力,與你較量一段。”

奎山道士擺手說:“我這掌法,可不是用來對付你的,另有大用。但既然被你見識了番,你自然是不能存活的了。今天,你使用任何詭計也逃不脫了。還有,秦顏悔剛纔在你背後時,已經中了我的潛掌陰氣,除了宮中陳醫聖獨有的‘回暖指’,無人可爲她治療。再說,沒有她,我也不好交差啊。我將來的重大計劃,可在她的身上繫着呢。”

趙壑懶得再與他羅嗦,劍已指向他的脖頸。奎山道士不屑一笑,口中念道:“反……”

這忽爾一字,劍已反轉到了趙壑自己的脖頸。

秦顏悔剛纔看到奎山道士那霸氣一掌時,已知今日不敵。這會又見趙壑劍尖倒轉向了自己,便料想是中了鬼道士的蠱術了。但按理說,趙壑內力純正精深,不易被那歪門左道所制啊,卻怎麼失誤了?情急之下,也顧不上許多了,只大喊道:“壑郎,撕些衣襟塞上耳朵,別聽那老道亂叫,你中蠱了!”

其實趙壑此時的意念清醒萬分,奈何動作不聽自己使喚。表面鎮定灑脫的趙壑,發出慘然一笑:“不管用的,就算我聽不見了他的聲音,也抵不了他的默咒。顏悔,你要照顧好自己。”

奎山道士笑着讚道:“小子好眼光,我這咒術與聲音無關;全天下人,也便只對你有效了。”

趙壑道:“死不足惜,但求冥目。”

“就讓你死得瞑目!”奎山道士嘿嘿一笑道:“你那幾個崽子,你以爲藏得非常隱秘,是吧?告訴你,你的次子早被我控制了,餘下的小崽子,我正在尋找着線索……”

趙壑與秦顏悔俱是臉色灰敗:“你把他怎樣了?他是怎樣落入你手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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