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秦延忙完之後,連夜先趕往了鞋莊,問夥計們,都說莊主未歸。想着她們興許住新府了,前去找尋,還是不見人影。這下秦延可急壞了,兩個地方之間回回返返,直到天色大亮,京城裡的婚娶奏樂繚繚繞繞響起。
他不敢告訴東方爺,畢竟今天是個重要日子,萬一爺失了控,那就亂了。
秦延忖思着可能是昨晚發生了什麼事,於是派了值得信賴的弟兄們,悄悄在京城裡四處搜索。偌大京城,漫無目的,薛淺蕪昨晚又轉了多麼多的彎兒,他們若想找到,談何容易?
他們在苦苦焦急找人時,東方碧仁、趙太子遷的婚禮也在如火如荼進行。
兩家像是比賽熱鬧似的,整個上午,新娘子的花轎都在遊城。有時兩列迎親隊伍相遇,樂師們都賣起了狠勁兒,對着互吹半天,再繼續往前行。所過之處,炮竹陣陣,花瓣如雨,糖果、銅錢如同普天甘霖,撒得密密麻麻。
京城裡的民衆俱都笑開了顏,皇室大身份的人結個婚,恩惠施捨的那麼多喜錢,搶着拾些,就夠小戶人家用度半年的了。是故不論童叟,不論男女,都出去捧場了,馬路街道上低頭亂撞的,都是拾錢拾糖果的。
這種盛況,着實百年難遇。公主出嫁,太子妃進門,宰相之子婚娶,湊在了同一天,本身就透了些很古怪的離奇。
東方爺、趙太子一身喜服,長髮束冠,騎着高頭大馬並出現在街道上時,瞬間吸引了所有百姓的矚目眼光。那樣尊貴絕美的氣質,那般卓爾不羣的光芒,仿若生來,就該是讓衆生羨慕和膜拜的。
可是稍微明眼細心的人,就會發現,兩位男子的表情皆有些異樣,一個俊臉沉凝,一個心不在焉。
周圍的喜慶和歡樂,彷彿盡與他們無關,他們只是木偶,被擺弄的木偶。
趙太子遷還勉強好一些,有時民衆的呼喊聲高了,他會露出個炫美的笑容,作爲迴應。東方爺就太讓人有距離感了,表情自始至終都未變過,嚴肅靜默,憂傷沉鬱。這與衆人心中那個溫朗如春風的東方爺是不同的,只是他坐在馬背上,看得不很清晰罷了。
繞城一圈的新娘子,終於與新郎官會合了。
東方碧仁眼神空洞無物,久久不願下馬。趙太子遷在李皇后柳淑妃所派宮人的催促聲中,先行一步,把新娘子從花轎裡接了出來,牽起那柔軟雪白的小手,踩着馬踏,共乘一騎,往太子府去了。
東方碧仁身側的僕婢們,個個急得汗流滿面。梅老夫人等一些長輩們,不便就近露面,在遠處觀看着,連連嘆氣。
人羣裡開始有紛紛的議論聲:“東方爺怎麼了?轎都停得這麼久了,還不接新娘子出來啊?”
也許是衆人熙熙攘攘的言語被素蔻公主聽了去,也許她把那顆期盼的心等得成了惶恐,終於熬不住了,扯開蓋頭,偷偷把轎簾子掀開了一道縫。
她看到了那個男子,從小愛到大的男子。他脫下了一身白衣,換上了新郎的紅裝,依然如故,那麼挺拔那麼俊逸那麼風度翩翩,絲毫掩蓋不去他的書卷文雅氣息。
他的棗紅色馬,停在距離轎子十幾步的地方,那麼近卻又那麼遠。她心脆弱,如繃緊了的弦,突突跳着,期待的漫長感,幾乎把眼淚都要憋出了。
可她需要忍着,今天是大喜日。宮裡最巧手的化妝師,爲她化了最美的妝,她要以美得毫無瑕疵的形象,展現在東方爺面前,成爲他漂亮的新娘。
只是他的臉上,沒有一絲溫情,沒有半點歡樂,全是淡漠,全是無動於衷。甚至連平日裡最客套的笑容,也不肯牽強地賞賜。曾幾何時,他對自己還是如妹妹般寵愛的?難道一意孤行嫁他,竟連那份兄妹間的情誼,也丟失掉了麼?
歡呼着的人們,漸漸安靜下來,他們都在盯着東方爺的行動。到了最後,竟是半聲咳嗽不聞,全場靜得連針掉在地上都能聽清。
東方碧仁腿如灌鉛,他該如何翻身下馬,違背意願,牽起公主的手走進洞房?而他愛的那個女子,昨晚再次受盡滿腹委屈離開,現在的她怎麼樣了?她怎樣了?
東方爺的腦海裡,不可抑制,浮現起各種各樣的鏡頭,全是丐兒。傷痛的,含淚的,絕望的,落寞的,單薄的……他閉了眼,不想看這一切。
素蔻公主的呼吸,亂了起來,他和她之間,只隔一層轎簾。然而竟盼不來。他如神祗,不肯俯首向自己跨越近一步。
漫無邊際的慌亂與擔怯,在素蔻公主心底間漫涌。她終等不來他。
他這一步,怕是永遠跨不出了。
素蔻公主的淚,終於盈眶而出。她取出小銅鏡,用錦帕兒仔細擦了,咬了咬脣,重新蓋好蓋頭。纖手輕輕摸索,掀起簾子,彎腰走了出去。
在那挽着大紅花朵的轎椽邊,妖嬈絕麗站定。
這是多麼充滿力量的一步,這是多麼執著無悔的一步。這一步,她棄掉了公主的尊嚴。這一步,她拋卻了姑娘的矜持。
他不來,她就過去。如此簡單,如此艱難。
驚呼唏噓之聲響起。遠處的梅老夫人,城樓上的高太后李皇后,又急又嘆,幾乎落淚。能怪仁兒不識趣嗎?卻又怎麼怪得起來?只可惜了,一個用情太深,一個把深情全給了別人。
素蔻公主走出轎那一刻,東方爺略顯無措與訝異,但很快又被內心的冰層,塵封住了面容。他仍舊沒下馬。
素蔻公主的淚再次涌出,打溼了紅蓋頭。她根據自己的感覺,循着東方爺的氣息,如同盲人一般,歪歪斜斜,緩緩向前挪着腳步,弱弱的嬌背影,化成一抹堅定淒涼。
既邁出了第一步,何懼再邁出第二步、第三步,直至十幾步?素蔻公主終於站在了東方爺的馬前,成爲他眼中再也忽略不了的存在。
東方碧仁握緊了拳頭,內心煩亂成一片。
素蔻公主微仰起頭,似是在等待着什麼。陰陰的天空中,有風拂過,吹動着那鮮豔的紅蓋頭。她向他走了這麼遠,步步千鈞,他會邀她上馬麼?
素蔻公主無力地趴在了馬脖兒上,啜泣難止。
饒是再硬心腸的人,也會看不下去。東方碧仁淡淡招呼來了侍者,扶公主上了馬。
wWW_ тTk án_ C 〇 沉重嘆一口氣,東方碧仁收緊繮繩,馬兒踢蹭踢蹭不情願地走着。大紅蓋頭連同幾縷髮絲,打在東方爺的面頰,他機械地側着頭,姿勢彆扭極了。
兩人之間,約隔着一隻拳頭的距離。這距離放在平地上倒是正常,然在馬背上就很滑稽了。那種生疏,那種不甘不願,縱是最愚鈍的人,也能覺察出來。
原本,新府是爲娶妻時準備的。但那裡一直由丐兒住着,滿院都是她的氣息,所以東方碧仁無論如何也不同意,娶素蔻公主進新府。好在梅老夫人尚不想讓兒子另立門戶,也就歡喜地答應了,讓公主暫和他們住在一塊兒。
快到宰相府門前的時候,梅老夫人帶頭,並着東方槊的妾侍,前來迎接,衆多丫環僕人列道歡迎。早有嬸孃接公主下了馬,再由一個青蔥小姑娘伴隨着,一併送入新房。
東方碧仁看個空子,就悄悄出來了,四下尋着秦延。雖說他負責着薛淺蕪的安全,但是這種場面,他不可能始終不出現的。然而觀察人羣好久,竟沒他的半點影跡。
東方爺心裡焦躁着,可又脫不開身,走得太遠。作爲高堂之尊,忙完趙太子的婚事,趙淵與李皇后,還要來宰相府作見證的。這也堪稱東方家族的榮耀吧,多少人都在期待着這一時刻。
時至中午,皇上皇后才共乘了一攆,匆匆趕到。這對高堂,今天需要兩處跑,實在是辛苦了。
東方宰相、梅老夫人在正案的右側,並排設一短几,算作身份區分。四人按次入座,在司儀主持下,東方碧仁素蔻公主開始拜起天地。
這一關彷彿極漫長,東方碧仁差點沒有中斷。輪到夫妻對拜,東方碧仁在催促裡,勉強硬着頭皮跪了下來,說什麼也不肯喝交杯酒,只自斟自飲了一杯。
皇上趙淵或許知道,東方碧仁有喜歡的女子。但他並不知道,那份眷戀有多刻骨,料想着不過是年少的小情動,一直未曾放在心上。此時看了他們拜天地的情形,眉頭不禁有些蹙了,心裡隱約升起一種不很好的預感。到了敬酒之時,言笑晏晏,賓朋盡歡,這感覺才略微沖淡了些。
待皇上皇后回了宮,東方碧仁連洞房都不進,施展輕功徑出府門,路上正好與秦延相撞在一起。看着連喜服都沒來得及脫的東方爺,秦延撲通跪倒在地上道:“她們倆不見了,昨晚找到現在,都沒影兒!”
東方碧仁聞言,一把抓住他的領子,又憂懼又惱怒地問:“你做什麼去了?我要你做什麼?怎麼不早些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