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那帶血的帕子,東方碧仁猛然一驚,趕緊把薛淺蕪扔在牀上,二話不說,急往宰相府了。薛淺蕪此時,悲怨的心情全灰了,畢竟那是人家老母,萬一在這新婚前夕,氣出個好歹來,她豈不成了千夫所指的罪人?
吐血不是一件好玩的事兒,常有人道“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縱然命長,終是廢人了”,何況是像梅老夫人那般更年期的?若真吐成了疾,沉痾無治,估計不到一年就翹翹了。
薛淺蕪向來不憚以最壞的思維揣測人事,當某些人惹得自己心中懣而不快之時,那份潛力就更自無窮了。說到底兒,這也源於她活躍的思維,當引以爲榮幸和傲嬌的。
東方碧仁匆匆離去之後,繡姑問薛淺蕪道:“情況不嚴重吧?你要不要去探望一下呢?”
薛淺蕪一陣排拒,連連搖頭道:“還是得了!本是一番好心意,只會被人當成驢肝肺!我擔心一出場,有人氣得白眼一翻,就徹底的嗚呼了!”
繡姑聽得無奈而又想笑,東方爺的母親,還有丐兒,也當真是水火不容,但凡有誰稍微退讓一點兒,東方爺也便沒那麼作難了。不過話說回來,丐兒確實沒什麼錯,只怪先入爲主的觀念,只怪地位門戶的差距。
愛情是不含雜質的東西,你想讓它有多美好,它就可以有多美好,全在於男女雙方的打造。然而所置身的,不是世外桃源,亦非縹緲仙山,終究是要回到塵土裡的。柴米油鹽,爭榮浮誇,名繮利鎖,光宗耀祖。歸根到底就是世俗。
秦延雖是東方爺的屬下,但對宰相府的感情很深,聽得梅老夫人吐血,便也想要回去看看。薛淺蕪想來想去,也覺放不下心,於是央求繡姑,陪她一起探病。
沒有什麼可推辭的,坎平鞋莊是在東方爺支持下打造,在外人的眼裡,就算忽略薛淺蕪和東方爺的特殊關係,繡姑他們之間也是交情頗深厚的。如今梅老夫人得了重病,她們僅僅作爲東方爺的朋友,去看一看也是該的。
繡姑對於人情世故,雖不多麼上心,但既然丐兒妹妹開口了,又想起東方爺平素的好,也就答應下來。
東方碧仁剛回府上不久,秦延和薛淺蕪等人,就已備了禮物準備過去。沒什麼可帶的,宰相府不稀罕這些尋常之物,也就一份心意罷了。
薛淺蕪粗略知道些科學知識,想着咳血定是梅老夫人牽動內火引起,通過清熱養肺的食療,應該能起到不錯的效果。所以帶了一些雪梨、百合、銀耳、冰糖之類,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鮮物,平日裡薛淺蕪他們,絕對沒買過這麼高價的。一是因爲時間倉促,來不及扯着喉嚨砍價,二是看着實在鮮亮,梨皮橙黃不帶任何斑質,讓人有種甘甜脆寒、滿口生津之感,百合、銀耳亦是新上市的,極爲稀罕。冰糖在這年代屬於珍品,像他們購置的這種瑪瑙冰糖,大小均勻,晶瑩圓潤,剔透飽滿,尤爲難得。
薛淺蕪向是愛財的,粗略盤算了下,這些東西,大概要花去鞋莊一個月的收入,放在往常,她早就心疼得胃抽筋了。
但是這次,眼皮都沒眨一下,大手筆捨得的架勢,讓繡姑心裡直慨嘆。薛淺蕪一路上,問秦延道:“老夫人平日裡喜歡吃什麼?”
秦延皺着眉想了想,撓頭說道:“我只知道東方爺愛吃什麼……至於梅老夫人,那一陣子,似乎常食血燕。”
薛淺蕪嚇一跳,那個玩意兒,可是貴得很啊,能當成主食用,非一般富貴人家不可爲也。就算極富極貴,家裡也只有少數人勉強吃得起,倘使人人享用,只怕不到幾年,便把家底給吃空了。
想來燕窩,按顏色分,可爲血燕、黃燕和白燕,其中血燕以顏色鮮紅、營養豐富、產量稀少,被追捧爲珍品。不經秦延這一提醒,薛淺蕪還差點忘了,血燕主要功用就是滋陰潤肺、美容養顏、補虛/調/經等等,效果按說要比雪梨冰糖這些熬製的湯,好上很多。畢竟這些湯的功用範圍窄些,然而血燕不僅能滋能補,還能調養,堪稱保養品中集大成者。
奇怪的是,梅老夫人嫁在宰相家戶,能吃上這麼好的,於身體竟不湊效嗎?薛淺蕪嘀咕着,繡姑問道:“要不要再買些燕窩,一併送去?”
薛淺蕪隨口問:“大概多少銀兩?”
“剛纔我還想着你怎麼大方了,原來本性未改啊!”秦延哈哈笑道:“既然買了,不能太少,估計還要花上剛纔那麼多的銀子,纔夠得上分量!”
薛淺蕪頓了下,紅着臉道:“不買了!隨你們胡亂想!”
繡姑笑道:“給個理由。”
薛淺蕪說出心裡話:“梅老夫人常年吃燕窩,但是身體並不怎樣,甚至一激動,還會吐了血來!證明燕窩對她作用並不明顯,吃得再多也是浪費,倒不如換個方兒試試!冰糖雪梨佐以百合熬成的湯,喝着清爽潤喉,在這燥熱的夏秋之交,當是不錯的選擇!雖不及燕窩那樣營養全面,但有時偏偏非得是功用狹隘的,才治得上病!燕窩在於滋補,而冰糖雪梨湯在於清潤,梅老夫人滋補過矣,惟有清潤才能起效!”
繡姑秦延聽得面面相覷,卻又隱約透着那麼幾分道理,不禁說道:“這外行人,竟也能說出內行話!只是聽在不明人的耳中,該誤會你吝嗇了!”
薛淺蕪鬱郁道:“被誤會的次數還少嗎?就這樣吧,無愧於心便是了。”
三人走着論着,不需多時就到了宰相府。守門人認得秦延,那是東方爺的人,無論如何不敢怠慢了去,趕緊殷勤着笑臉打招呼。
當看到繡姑和薛淺蕪時,遲疑地道:“這是……”薛淺蕪曾來過,實則守門人也看出了她,只是聽說這女子來路不明,極不受老夫人待見,上次來時還被罵了回去,這回老夫人生病,也多因東方少爺私見她有關。因此想要緩了時間,刁難一番。
秦延說道:“兩位姑娘是東方爺的朋友,聽說老夫人有恙,放心不下,於是一併過來瞧瞧!”
守門人道:“規矩不能廢弛!不敢放陌生人進來,還望兄弟見諒!”
秦延急道:“那就麻煩進去通報一下,如何?”
守門人不情願,半掩了一扇門,把半隻腳踏進去的秦延也阻擋在了外:“我若去了,誰來守門?”
薛淺蕪是個敏感的,早從他的神情言語中,捕捉到了一些蛛絲馬跡,肯定是對自己有意見,纔有意糾纏着不放人的,哼了一句氣沖沖道:“你也不必一副好奴才的嘴臉!不想讓我進去,也就罷了,我在外面等着就是!但是我這姐姐,人品素來比我好,可以和秦侍衛一起進吧?也權當是代表我的心意了!”
守門人看薛淺蕪抱着膀兒,真不準備進了,神態這才輕鬆起來,給二人讓了道。
繡姑心有退意,丐兒妹妹這該入的不入,自己進去有什意思?乾脆託秦延把東西送到,姐妹二人皆不進去算了。
還沒來得及表明觀點,秦延反手扶在門上,不讓那守門的關上,一條手臂一伸,已把薛淺蕪帶入了門內,左右手同時拉了兩位姑娘,往內院裡疾行而去。身後傳來守門人的喊叫,誰還理會?
丫鬟們早把信兒傳到了東方碧仁和梅老夫人房裡。
彼時,梅老夫人好精神地起了牀,爲兒子準備翌日的行頭。東方碧仁勸道:“母親不是病得很嗎?就不要替仁兒操置這些了,還是躺在牀上好生歇吧!”
梅老夫人一掃病態,眉眼裡全是慈祥的愛意:“仁兒不要擔心,只要你當好了駙馬爺,母親不用怎麼歇,也會痊癒的了。”
東方碧仁默而不語,麻木地任母親爲自己打理着裝束。今夜無眠的人很多,不只是新郎和新娘。
聽得丫鬟報信,東方碧仁、梅老夫人同時一震,前者臉上顯過的是不可思議、驚喜激動,後者更多的是慌亂無措、憤怒敵意。
終是常年形成的好素質,不消一會兒,梅老夫人就冷靜淡定了下來。
扶着兒子肩頭的手一鬆,身子晃了一晃,好似頭極暈的樣子,無力靠在兒子肩頭,只有喘的氣兒,其他連動都不會動了。
東方碧仁嘆口氣道:“母親這是何苦?說好讓你休息!你硬是不聽勸……”
把母親放在牀上,安妥當了,又是好一陣兒按摩穴位,梅老夫人這才半睜了眼。
直走進來的薛淺蕪等人,已把這幕收在眼底,急步到了牀前,靜靜站着,生怕驚動了老夫人。
東方碧仁看看三人,最後把眼光膠粘在薛淺蕪臉上了一會兒,露出疲憊開心的笑容。薛淺蕪那一刻,心裡揪着痛着,好憐憫他。
梅老夫人屏氣躺着,一動不動,過了很久,也許是氛圍太靜了,她翻了個身,眼神灰黯掃過牀前立着的幾個人。
東方碧仁臉堆笑道:“母親,他們來看你了。”
梅老夫人淡淡地道:“知道了……”說着就是一陣咳嗽。
薛淺蕪把手裡拿的東西,一一掏出,擺在桌上,毫不覺得寒酸,一點都不卑微地道:“我常聽說,雪梨性寒,冰糖滋潤,百合補氣……用它們熬的湯,連着飲用一段時間,可除沉痾。雖不比那些稀奇名貴的,但就像遍地生的蘆根,自也有其價值。”
東方碧仁急忙點頭道:“是啊!仁兒差點忘了,母親不妨用它代替燕窩,權且作爲一試,看看哪個更適合您的體質!”
梅老夫人別過臉去,尖酸地傷感道:“兒啊,你就聽些不着調兒的村姑野語,便要換了母親的主食嗎?母親知道,終有一天這個家是你的,早些換了過來,不吃那麼金貴的東西,也能爲你省下點家底吧!”
“仁兒不是這個意思!”東方碧仁無措着解釋道:“仁兒只是想讓母親試試,比比效果,若是不如燕窩,自不會用這個來代替!”
梅老夫人哼道:“我的仁兒,我最瞭解不過!自然不是這個意思!可是有人卻是這個意思!認爲得了我兒的心,這個家就由你來插手了嗎?告訴你,你連一隻流浪的狗,都比不上!”
此言一出,空氣靜得可怕。東方碧仁痛心疾首地道:“母親!你怎麼可以這樣說!”
秦延、繡姑也是錐心難受,擔憂地看着薛淺蕪。薛淺蕪咬着脣,看着梅老夫人,目光倔強,強忍着屈辱的淚瑩然,不讓流出自己脆弱的心聲。
梅老夫人罵得還不滿意,再下逐客令諷刺道:“你的所謂心意,還請帶回去吧!看見我就心煩!那樣的賤東西,只配拿去喂狗!”
薛淺蕪的牙齒,把嘴脣都咬出了血印。她的一片心意,不僅被糟蹋了,而且被侮辱了。她含着淚,一聲不吭把東西全部收拾了起來,準備離開。
東方碧仁按着她的手道:“給我留着,我喜歡這個湯。”
他就這樣輕淡無波,把母親罵薛淺蕪的話,全轉到了自己身上。薛淺蕪看着他,不知該怒還是該喜。何必?罵她也罷,她怎捨得讓他受罵?
梅老夫人窩心,斜了一眼,沒好氣地道:“不是說過,不歡迎你再踏入府門半步了嗎?希望你以後也要牢記着,不然別怪我說狠話!一看見你,我氣血就逆升!”梅老夫人說着,又幹着聲咳嗽起來,好似要把心肝肺兒一齊咳出。
繡姑走過來,道了一句:“夫人保重。”拉着僵如木偶的薛淺蕪,轉身默默離去。
“丐兒!”東方碧仁喊了一聲。
薛淺蕪究竟是忍不住,回頭再看了他一眼。只緣感君一回顧,使我思君朝與暮。
東方碧仁用眼神傳遞着情深意重,然後對秦延道:“送她們回去吧。”
秦延剛走出門,只聽梅老夫人喚道:“府里人手短缺,又不想聘請新人了,畢竟不順心不順意的,用着生分……恰巧下午聽得丫鬟稟報,還差十二張扶手椅,不如你就代勞了吧!先去賬房領帳,然後速速買了回來!”
秦延面有難色,畢竟他是暗衛,來守護薛淺蕪安全的,如今卻被派遣打雜,心裡怎能不生鬱悶?但老夫人的意思,亦容不得反抗,只得低頭去了賬房。
東方碧仁想要交代秦延什麼,梅老夫人卻道:“仁兒,你去把母親那個藕荷色的帳子拿來,牀上這個用了十多天了,昨晚被笨丫鬟不小心弄破了一個洞……初秋的蚊子厲害,母后今晚可得睡踏實了,明早還要早起呢!”
東方碧仁去取帳子,心下不知怎的,好是無法安寧。放回帳子之後,想要出去看看,哪想母親今晚事情特多,一樁接一樁的,竟是沒完沒了,擠得東方碧仁沒有半點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