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裡隱隱傳來戰馬嘶鳴聲,營地裡,戰馬不安地蹬着蹄子,呼哧呼哧喘起粗氣。火將要燃盡,老泥鰍從地上撿了把枯枝扔進火堆裡,火苗發出“茲茲”聲。
孤之過靜默了。
過了良久,他輕聲啓口道:“這是錯誤的,老泥鰍,你的想法是錯誤的。你認真想一想,作戰到底爲了什麼?作爲一名普通小卒,你的職責又是什麼?”
“保家衛國唄。”
“是。”孤之過點點頭,神情嚴肅,“保家衛國。不僅衛國,也保家。保你的家,保我們共同的國家——魏國。試想,倘若有一日我們共同的國家滅亡了,在戰火中瓦解了、覆滅了,你那破茅草屋在亂世中還能保得全?失去了遮雨的頂篷,茅屋必將於雨中傾覆。”
老泥鰍忽然冷冷地大笑起來。
“放屁!”
他在聽,他在很認真地聽。
孤之過並未因此泄氣,只是自顧自說了下去:“你的茅草屋與我們共同的國家魏國,這就好比一個人的脣與齒之間的關係,牙齒受嘴脣廕庇得以保全,而一旦脣亡,牙齒就會受寒,正所謂‘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你若真想念你的茅草屋,盼望與家人早日團聚,那你就必須竭盡全力保護我們共同的國家,明白嗎?欲保齒,必先保脣,欲保毛,必先保皮,欲保小家,必先保國家!懂嗎?”
“什麼破玩意兒!歪理!全是歪理!”老泥鰍輕蔑地“嗤”了一聲,忽然就落淚了。
他倉惶地背過身去,以手掩面,聲音哽咽得一塌糊塗,“好可笑!誰說保全了國家就一定能保住我的茅草屋?國家根本不會在意我這條可憐蟲!我歷經刀山火海,冒着箭雨,面對不長眼的刀劍長矛,滾一身污泥黃沙,拿自己的血洗臉,挖野菜填腹,把腦袋提在肩上,拼死拼活保護我們共同的國家,結果回去後發現自己的草屋還是沒了,那又如何?誰來負責?你嗎?”
他踉蹌着上前兩步,糾起孤之過的衣襟,決眥怒吼道:“你把我的家人找回來呀!你找呀!有本事你讓他們都活過來呀!都沒人安葬他們,他們都是孤魂野鬼,在荒郊野嶺遊蕩!我那美麗的茅草屋,最後變成了一個荒涼的墳冢!”
孤之過登時感到血液冰涼。老泥鰍方纔說的這些,其實從來就不在他的考慮範圍內。他出生富裕人家,自小衣食無憂,根本就不知“貧苦”二字怎麼寫,更不曾體會過貧民的痛苦。和老泥鰍在一起的時候,他竟覺得自己是那麼地卑微又罪惡,多吃多佔,還大言不慚。
他靜默地低下頭去,俯視腳下的荒地。或許……自己從來不是一名合格的將領。吳起與士兵們住一樣的帳篷,吃同樣的伙食,用同等的軍用物資,同士兵一道早起操練,揹着幾公斤的重物在山路上奔跑。他纔是真正瞭解這些士兵的人。只有真正瞭解士兵,把握他們的心理變化,知曉他們的訴求,才能遊刃有餘地統領他們。這樣的將領方纔真正稱得上優秀。
“呵呵,你懂個屁,你根本啥子都不懂!”老泥鰍冷笑一聲,用他那髒兮兮的袖子胡亂抹了把眼淚,又重新躺了下去。
他仰面躺在冷硬的黃土地上,看滿天星河、一樹星輝,語氣平靜得出奇:“知道嗎,我現在根本不敢回家。我娘得了腿疾,又沒人奉養,我參軍那麼多年,連她死沒死都不知道。阿姊前些年嫁了人,可我連她嫁哪兒去了都不曉得!你說,那個男人會讓她受苦嗎?老婆子會欺負她嗎?會讓她做苦役幹雜活嗎?我啥都不曉得!”
他抹了抹臉上的淚,又道:“我甚至不確定我那破茅草屋還在不在。這個所謂的家啊,我當真一點都沒膽子回了!我怕沒人迎接我,我怕最後見到的只是一地狼藉。你能想象嗎?一個飽經滄桑的老兵,懷揣緊張又期待得心情回到故鄉,鄉里人告訴他,這座草屋已經廢棄了,空置了很多年了。他推開佈滿塵灰的破戶,從廢井裡採些秋葵做羹湯,又從庭院裡採些旅谷作羹飯,然後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屋子裡,獨自一人默默吃着羹飯,只覺得滄海桑田,世情如霜,這種感受你有過嗎?你不曾爲這樣的破事擔憂過,自然也不可能明白我!”
他伸手,在臉上用力地抹了一把,“哭個屁啊!你個窩囊廢!哭能解決啥?”
孤之過咬了咬牙,卻終究沒有說話。
他已經說不出話來了。還有什麼可說的呢?此刻他只覺得自己好渺小,低微到塵埃裡,連一個小小的士卒都不如。
他躊躇了半晌,將自己的酒葫蘆遞給老泥鰍。老泥鰍倒也不客氣,接過葫蘆貪婪地大口喝了起來,跟喝水差不多。
孤之過嘆了口氣,道:“少喝點吧,要不然明日行軍不方便,走不了幾裡就要如廁……”
老泥鰍一抹嘴,哈哈大笑道:“你們這些高官權貴就是文雅,撒個尿還偏要說如廁,切!爺爺我就一俗人,最劣等的人,所以只配過最劣等的日子!”
最劣等的日子,不能憑自己的意志活着的日子。
“不過也好,至少現在我還可以騙騙自己,在這個世上我還並不是孤獨一人,我是有家的,有老母親,有阿姊,她們還在某個地方等着我,盼我回家,做熱騰騰的飯菜給我吃……”
老泥鰍躺在地上,醉醺醺地說着胡話:“哎,哥們,你老實告訴我,我是不是喝醉了?”
他忽然起身,兩眼盯着孤之過直看,看得孤之過心裡發怵:“哎你說,我是不是腦門兒被夾過了?咋老說這些不切實際的玩意兒呢?呵呵,真是笑話了,爺爺我怎麼還能有回家的那一日呢?難不成在我有生之年,還能捱到戰爭停止的那一日?”
他自嘲地笑了笑,眼淚又開始“嘩嘩”往外流:“爺爺我到頭來又算個啥?啥都不是!我從沒有爲自己活過啊,從沒有……爺爺我這一輩子,全奉獻給國家了,所以國家要對我好一點啊,好一點……”
說到最後,老泥鰍已然泣不成聲,他抱着酒罈子,一個人坐在那裡嗚嗚大哭。
有什麼東西梗在喉嚨裡,難受極了,孤之過遲疑了半天,問道:“你,你難道就沒有別的親人了嗎?你爹呢?你的祖父母呢?”
老泥鰍搖了搖頭,“死了,死了,都死了。我啥子都沒有了。”
“算啦,什麼都不必說了。”他翻了個身,冰冷的脊背對孤之過,聲音低沉而憂鬱,“你放心,仗我是一定會好好打的,絕不會當逃兵,絕不拖我們步兵連的後腿,定當盡全力保衛國家、保衛我們的人民。哈!就算斷胳膊斷腿的,也要繼續打,就算拼上我這條老命,也要跟敵人同歸於盡——”
“我不要你發誓,沒有這個必要!”孤之過忙不迭地打斷道。
“反正我也回不了家了,就算有家也回不了,不如今夜就喝個痛快吧!去他的軍法!去他的將軍!去他的戰爭!我喝我的!來,來,我們不醉不歸!”
孤之過知道他再說什麼都沒用了,於是他拎過一罈酒坐到老泥鰍身邊,跟他一起喝起酒來,一口一口又一口。這其間的憂傷,又有幾人能解?
於是,老泥鰍喝着酒,在這孤獨的月夜唱起憂傷的小調。
“綾羅綢緞掩埋我,葬我山坡上,面朝東南,甌花滿身。葬我河流中,靜水深流,菱葉拂面。”
孤之過一直陪在他身邊,直到他飲完那壇酒,直到他兩眼一閉,真真切切地醉過去,醉得不省人事。
“以鬆爲茵,以草爲蓋,以風爲裳,以水爲佩,日月作明燈,天地爲穹廬,星光長伴我入眠……”
孤之過認真地咀嚼着這首歌,咀嚼着這名小卒的憂傷。於是孤獨的月夜裡只餘他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