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一輪明月高懸空中,俯瞰渺小的人間世。明月無心,氳散出清冷如玉的光芒,皎潔月光傾瀉在鳳凰樹的樹梢上,灑下一片柔和安寧。
乳白色的濃霧層層瀰漫、氤氳,渲染出一個寧靜而美妙的夜。漫天的星輝訴說夜的靜謐,那是夜的深處,神秘幽遠。
遠處的田園朦朧,月光下,樹木、房屋、土堆都好似罩了一層薄紗,遠處的大片土地彷彿沉沉睡去一般,如此安然恬淡。九嶷山黝黑的山影層層疊疊,好像一個頂天立地的巨人,正忠實守衛着他腳下的這個部族。
湘江清澈如鏡的水面上浮動着星星點點的燈光,那是空桑人正在施放河燈。空氣中依稀混雜着焚燒麻稈的硝煙味,有些許嗆鼻。千百盞晶瑩河燈,承載在類似酒樽的器物中,被族人放在水中,順着湘江緩緩漂流而下,漂往傳說中的幽冥地府,縹緲搖曳的河燈將水面映照得五光十色,虛幻如夢。漫天世界盡如燃燈,讓人宛若置身晶瑩的琉璃之境。
風中傳來了族人的祈禱聲,似唸誦,似歌唱,美妙安然的樂章在混着麻稈的焦味的空氣中盪漾開去,教聽者不禁心境安詳,澄明通徹。
“皇天后土,日月昭昭。星辰浩瀚,江海無極。四時從經,萬姓允誠。於予論樂,配天之靈。明明天上,爛然星陳。日月光華,弘於一人。菁華已竭,褰裳去之。君來乘雲,安康樂極……”
從燒麻稈迎精靈到放河燈送鬼魂,空桑人的儀式好像過家家的遊戲般美好。
“呼——”
一大堆篝火被族人升了起來,沖天的火光將平靜的江面映得通紅,威猛的火蛇吐着芯子,彷彿要吞噬一切。空桑人用木頭在篝火邊搭起了一個高大寬敞的露臺,便是所謂的祭臺,祭臺高得彷彿可以與天接壤。
長魚酒和雲樗靜默地佇立在江邊,看着一盞盞河燈隨水遠去。
“我還從來沒有離開姑射山這麼久,不知道師父和師兄們現在過得好不好,是不是很想我,很擔心我的安危。”
似是被此時此地的氣氛感染,雲樗不由憂傷地嘆了口氣,“如果我現在從這裡放一盞河燈,你說師父他們能不能看得到?”
長魚酒想了想,然後認真地答道:“能啊。”
雲樗“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騙人!你當我三歲小孩啊!”
“不騙你。”長魚酒嘴角勾起了一抹隱秘的笑意,“我說能,它就能。”
“但願如此吧。”雲樗蹲下身,伸手在水裡百無聊賴地亂晃着,撥弄出朵朵水花。
其實河燈原本不過是種念想,當思念匯成河時,那星星點點的河燈自會順流而下,漂向心中的那個人。其實愛,原本與空間無關,也與燈無關。
河燈漂漂,宛如水中花一般上下浮沉,點亮方圓數十里。
“麴生,你在想什麼?”雲樗掬起一捧河水,又認真地瞅着它們一點點從指縫間流走。
“家人。”長魚酒望着夜空道。
“你的爹孃嗎?”
“嗯。”
雲樗遲疑了一下,問道:“那……你有妻子嗎?”
長魚酒聞言略怔了怔,又茫然地點了點頭。
雲樗頓了片刻,又問道:“那……她現在過得好嗎?”
“不好……”長魚酒迷茫地搖了搖頭,“她死了。”
“哦,抱歉。”雲樗對自己問了這樣一個問題感到後悔,“我不是故意要問的……”
“她是卿相之女,父王爲了在虎狼夾縫中苟且偷安,便讓我娶了她……”長魚酒幽幽地嘆息一聲,凝望着不遠處的九嶷山發愣。
“哦……原來是這樣啊。”雲樗蹲在河邊,兩手捧着臉頰,歪着小腦袋認真地看着他,“那……你有喜歡的女孩子嗎?”
長魚酒沒想到雲樗會問這種問題,明顯愣了一下,道:“沒有。”
“哦。”
“問這個幹什麼?”他蹙眉道。
“沒、沒什麼,隨便問問而已。”雲樗低着腦袋小聲咕噥道,“我都還沒成過親呢……洞房花燭夜好玩嗎?”
長魚酒聞言輕笑一聲,對着雲樗挑眉道,“怎麼?你想試試?”
“想啊,做夢都想啊……”雲樗側着頭,一臉天真無邪地看着長魚酒。他還是個小娃娃呢!
“呵,你現在才十七歲,再過個幾年吧。”長魚酒調笑道。
“哼!十七歲怎麼了!”雲樗不服氣地嚷嚷道,“女孩子一般不都十六七歲嫁人的嘛!”
長魚酒雙手環抱在胸前,不緊不慢地點着頭道:“唔……是可以尋個好人家嫁了,一定很賢惠,很聽夫君的話,就是偶爾有那麼點調皮搗蛋,估計也沒人受得了你。”
“你——”雲樗氣得小臉通紅,“你纔是女孩子!你才找個好人家嫁了呢!”
他對着面前那個惡劣的傢伙猛得就是一捶,長魚酒沒防備,差點被他捶下水。
雲樗掄起拳頭又是重重的一擊,長魚酒閃避不及,臉上結結實實地捱了一拳,登時變得五彩斑斕起來。於是哀傷肅穆的招魂節上便出現了一處不和諧的音符,兩個人你推我搡地扭打在一起,不知不覺便成了人羣的焦點。雲樗還沒打盡興,小拳頭剛掄到半空,卻忽然被一個渾厚的聲音打斷了:
“喂!你們兩個小子跑哪裡去了,不是讓你們跟緊我的!。”阿駑不知何時出現在了兩人身後,正雙手叉腰怒視他們。
雲樗見狀立刻拱手求饒:“阿駑哥,我們錯了……我們、我們下次一定不會再亂跑了啦!”
“罷了罷了,少貧嘴!”阿駑不耐煩地揮了揮手道,“招魂節馬上要開始了,快,跟我一起看錶演去!”
“什麼招魂節,不就是鬼節嘛!”雲樗小聲嘀咕着,同長魚酒一道跟隨阿駑穿過擁擠不堪的人羣,來到了火光通明的地方——江邊空曠遼闊的中央祭場。
冉冉升起的篝火邊早已圍了一圈又一圈人,阿駑三人靠着蠻力橫衝直撞擠了老半天,才勉強擠到了前幾排。
熊熊燃燒的篝火邊,空桑族的樂隊班子早已準備就緒,打花鑼鼓的,吹壎的,吹嗩吶的,吹竹號的、木葉的,還有擊瑟的……
祭場正中間,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巫着端莊肅穆的玄色龍紋長袍,腰上系一根白玉腰帶,頭頂紫金冠,濃密的頭髮攏在一起,露出額頭,眉目俊秀,氣宇軒昂。在他的左半邊臉頰上畫有一個長稈狀的金色紋飾,脫着長長的尾煙一直延伸到耳朵下面,異常引人注目。
在他身邊站着一個女巫,她的打扮與男巫風格極其相近,但相較之下更加俏皮豔麗:長長的華麗裙裾,裙襯上用金絲線繡了一隻展翅欲飛的鳳凰,再以芬芳的辛夷和蘭草加以點綴裙襬,又在裙帶上掛了一塊青碧色翡翠,爲着長裙平添了幾分姿采。
烏黑亮麗的秀髮高高束起,綰成一個精巧的雲鬢。潔白玉臂上繞着一串色澤各異的玉環,走起路來“叮叮噹噹”地相互碰撞着,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煞是好聽。女巫的右半邊臉頰上有一個流星狀的金色紋飾,同樣脫着長長的尾煙一直延伸到耳朵下面,卻沒有男巫的紋飾那般明亮。
雲樗見這二人打扮頗爲古怪,便睜大眼睛好奇地問道:“喂!阿駑哥,這兩個人是要幹什麼呀?”
“祭湘神。”這一次,回答他的是長魚酒,“男巫扮作湘君,女巫扮作湘夫人,受衆生祭拜以顯靈降福。”
“是的。”阿駑面容虔誠地點頭道,“我們空桑族世代紮根於江邊上,在湘江的福澤與庇佑下得以安居樂業,年年有好收成。湘江就是養育我們的母親,源源江水是她甘甜的乳汁,因而對我們空桑人而言,湘神就是最大的神,是母親神,自然要獻上最隆重的祭祀,至於東皇太一和雲中君什麼的,都排在湘神後面。”
楚地巫風盛行,楚人普遍相信神鬼的存在,因而喜聽巫音,而祭神也是楚地習俗中最爲重要的儀式。其中,受楚人頂禮祭祀的主要有九個神:東皇太一、東君、雲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河伯以及山鬼。其中東皇太一爲九神之首,乃是天命所歸,掌天地大權,安排衆生的命運,通常東皇太一的祭舞往往是一場祭祀的開端,但不同的地域往往也會稍作變化,比如空桑族正是這樣一個例子。
對於空桑人而言,湘江的水就好比母親的乳汁,哺育他們長大,無私庇佑他們爲他們帶來廣大的福澤。在他們心目中,湘君和湘夫人的地位已經遠遠超出了東皇太一,是這片土地上無可替代的主神。所以空桑人要祭的第一個神,就是湘神。
雲樗看着那兩個打扮得古里古怪的人直撓頭:“祭就祭唄,幹嘛還要扮演神呢。凡人模仿神的模樣體態,這可是對祂們的大不敬啊。”
“什麼不尊重啊?他們這麼做,是爲了與神取得溝通交流,你小子不懂就別亂講!”阿駑突然神秘兮兮地賊笑起來,“正所謂男巫接陰鬼,女巫降陽神,說白了啊,就是男的扮成湘君的模樣誘引湘夫人,女的扮成湘夫人勾引湘君。若是湘神看這舞跳得精彩,跳舞的巫師不但身材好臉蛋也很漂亮,覺得看過癮了、心滿意足了,這纔會顯靈降福,將自己的旨意或要求告訴咱們凡人,懂了嗎小傢伙?”
“這樣啊……聽上去怎麼比我們道家還玄乎!”雲樗晃了晃小腦袋,表示無法理解,“儀式一套一套的。難道這世上還真有湘神不成?”
中央祭場上,花鑼鼓的敲擊聲忽然如雨點般急促起來。這一刻,所有人不約而同擡起了頭。
阿駑朝長魚酒二人比了個手勢。
“噓!安靜,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