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風閣中,蕭煜似乎早已知道顏可卿要來找他,獨自一人等候於此。
顏可卿跨過門檻,走進燈火通明的凌風閣。
坐在一個繡墩上的蕭煜伸出手,道:“顏夫人請坐。”
顏可卿入座後,稍稍沉默,緩緩開口道:“恭喜西北王登頂天下十人之列。”
蕭煜笑道:“有話不妨直言。”
顏可卿道:“既然如此,那我便直說了。”
蕭煜沒有說話,但做出了洗耳恭聽的姿態。
顏可卿問道:“明年之約,不知西北王是否應約?”
蕭煜點頭道:“自然應約。”
顏可卿再問道:“應約之後行如何事?”
蕭煜淡然道:“了結當年一樁舊案。”
顏可卿語氣略微低沉,沉聲道:“如何了結?”
蕭煜反問道:“顏夫人是聰慧之人,你覺得呢?”
顏可卿說道:“我自然能猜出七八分,不過我要王爺親口告訴我。”
蕭煜從繡墩上起身,走到凌風閣東邊盡頭的一扇屏風前,背對着顏可卿,道:“顏夫人,既然你想聽本王親口說出來,那本王現在就告訴你,我會與父親蕭烈一戰,以此作爲最後的了結。”
顏可卿也隨之起身,聲音微顫,“不去赴約行不行?”
蕭煜平靜道:“不行。”
顏可卿身形微微搖晃,臉色蒼白起來,接着問道:“不揮師東進行不行?”
蕭煜仍舊是平靜道:“不行。”
顏可卿沉默許久,一字一句艱難道:“見面之後不動手行不行?就當……是我求你。”
蕭煜默然,然後緩緩轉過身來,望着顏可卿道:“其實你不該來問我,你應該去問蕭烈纔對。”
顏可卿久久無言,最後深吸一口氣,努力直起身子,道:“我知道了,有勞西北王釋疑解惑。”
蕭煜一手負於身後,伸出另外一手道:“顏夫人自便,本王不送。”
待到顏可卿離去後,蕭瑾從屏風後面轉了出來,問道:“兄長心意已決?”
蕭煜負手而立,道:“不管決與不決,形勢如此,總是要去面對的。”
蕭瑾點頭道:“總要面對不假,可早些面對和晚些面對,還是有很大差別的。”
蕭煜笑道:“還是早點好,早死早超生,省得整日提心吊膽。”
蕭瑾愣了愣,然後失笑道:“我還以爲兄長要說已經迫不及待。”
蕭煜自嘲道:“都等了這麼多年,也不差這一會兒。不過若真的再等下去,恐怕我都要忘了孃親長什麼模樣了。”
蕭瑾說道:“陰間人和陽世人,兩樣人,兩般活法,總歸都是人。父子情和母子情,兩種情,都是恩情,裡外不是人。”
蕭煜聽出蕭瑾是在說自己裡外不是人,不過沒往心裡去,只是一笑置之。
蕭瑾嘆息一聲,道:“爲了一份執念,值得?”
蕭煜悠悠然望向窗外,感慨道:“局外人站在局外,總是站着說話不嫌腰疼,只有真正入了局的局內人,身臨其境,方知其中的種種艱難無奈。”
蕭瑾細細品味,竟是沒有說話。
蕭煜輕聲自語道:“值得不值得,不在於別人如何去看,而在於自己如何去看,只要自己覺得是值得的,那就是值得的。”
不管蕭瑾是否真的懷有異心,在當下,他始終是蕭煜最爲信賴依仗的人,蕭煜能對他說這些話,本身就是一種莫大的新任,同時也是一種無奈,這些畢竟是自家的家事,在中都的蕭家人,除了蕭煜,就只有一個蕭瑾了。
蕭瑾感覺自己有些莫名的心緒不寧,重重嘆息一聲道:“這一戰,基本就決定了日後的天下歸屬。”
蕭煜笑道:“不至於吧?”
蕭瑾喟嘆道:“兩家變一家,怎麼不至於?”
蕭煜笑了笑:“兩家變一家,難度不小啊。”
蕭瑾道:“但只要跨過了這道門檻,距離那個位子就只剩下一步之遙。”
蕭煜不置可否的嗯了一聲。
過了片刻,蕭煜說道:“我要入定了,你先去休息吧。”
蕭瑾應了一聲,轉身朝門外走去。
蕭瑾一走,獨自留在凌風閣中的蕭煜陷入了沉思,過了許久纔回過神來,他輕揮大袖,所有燭火瞬間熄滅。
黑暗中,蕭煜低聲道:“十四年了。”
——
東都,大丞相府,校場。
碩大的校場空空蕩蕩,只有兩人,一人場中,一人場外。
場中之人是蕭烈,此時的蕭烈沒有穿那身寬大飄逸的一品官袍,而是一身利落的短打扮,一招一式,按照一個奇異套路在來回走拳。若是讓一個尋常修行者來看,恐怕根本看不出什麼端倪,只會覺得是一套花架子,但站在場外的趙青卻知道這一拳一式中所蘊含的莫大威勢,堪稱是崩山裂石也爲不過。
起初,蕭烈走拳極慢,幾乎就如垂垂老矣之人練拳,但接下來速度卻是越來越快,最後甚至呼嘯起風,以至於站在場外的趙青只能看到一道道殘影。
蕭烈的拳勢猛然一停,左腳往下狠狠一踩。落腳處沒有絲毫異樣,但整個大丞相府卻猛然搖晃了一下。
晃膀撞天倒,跺地震九州。
蕭烈沒有動用元氣,只是單憑自身的人仙體魄,全身上下散發着幾如實質的血氣,每一個動作,都帶出呼嘯風聲,每一拳打出都蘊含諸般勁道吞吐震盪,扯動周圍的天地元氣,如同一道道通天氣柱吸附於身體百竅之上。
蕭烈深吸一口氣,周身關節轟然炸響,骨膜如同重鼓轟然作響,聲音如洪鐘大呂。脊柱蜿蜒扭動,咔嚓之聲不絕於耳,如同一條孽龍藏於蕭烈的背後翻滾。
血氣直衝霄漢,天空中的浮雲被一衝而散。
這具體魄已經超過了蕭煜的天人不漏身,超過了不空的不敗金身,恐怕只有傅塵的無垢之身能與之媲美。
這便是人仙體魄。
蕭烈繼續走拳,招式還是同樣的招式,套路還是同樣的套路,但是氣勢中卻已經看不出半分花架子的味道,一人出拳如同萬人一同出拳,一人踏步如同萬人一同踏步,一人之勢如同千軍萬馬,拳勢籠罩整個大丞相府,拳意直衝雲霄。
最令人驚異的是,在如此狂暴威勢之下,大丞相府竟然是絲毫無損,可見蕭烈對於力的控制已經到了細緻入微的程度,這樣的一拳幾乎能與上官仙塵的劍二十六相提並論。
御微一拳,以小破大,以點破面之拳。
一套拳打完,因爲周圍天地元氣被拳勁完全蒸騰的緣故,蕭烈周身出現了白色霧氣升騰的奇異景象。
這幅奇異景象一直持續了大概一炷香的光景,待到白霧完全散去,趙青這才走上前來,笑道:“師尊神威,恐怕慕容燕已經不是師尊的對手。”
蕭烈面無表情,淡然道:“不需你溜鬚拍馬。”
趙青笑容不變,輕聲問道:“聽說師尊邀請西北王來東都會晤,不知有何深意?”
蕭烈平靜道:“正明三十年,太子謀反案爆發,方璇因此身故,我與明光也因此生怨,至今已有十四年。十四年的心結,也該做個了結。我這次與蕭煜見面,兩人只能留下一人,不是我得了他的中都,便是他得了我的東都。”
趙青稍稍猶豫,小心問道:“不知師尊有幾成勝算?”
蕭烈眯起眼,語氣漠然,“生死由命,成敗在天。”
趙青不敢再有多言,小心退出校場。
蕭烈獨自一人站在校場中央,望向天空,臉上的冷漠漸漸褪去,有了笑容,“方璇,你看到沒有,你的兒子如今已經是西北王,而且絕不會止步於西北王,你在天有靈,也當安息了。”